在家乡,端午和中秋是除了春节之外最盛大的两个传统节日。传统节日有着传统的庆贺方式,屋檐下斜插的菖蒲、艾蒿、柳枝,手腕脚踝绑上的五彩丝线,不知是否与屈子的投江殉志相关,但大多有着着躲避蛇虫伤害的寓意。老家的端午是热闹喜庆的,北方的天气刚刚转暖,春播夏锄基本完成,农人们腾出几天时间做小吃、逛庙会、转亲戚,娱乐交流,祈愿祈福。
一般端午庙会从四月八就陆续开始,各山场的庙会时间约定俗成相互错开。庙会的主题多是为主管一方的山神举办,或是山神诞辰,或是良辰吉日。农人们必先烧香拜佛,乞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庙会内容基本以唱秦腔为主,也有地方小曲表演或者赛山歌。在乡村,赶庙会看戏是文化生活贫乏时代最隆重的精神盛宴。
媳妇们在家里酿好甜醅,糤好凉粉,煎好油饼,换下地头沾满土疙瘩的旧衣服,打扮得花红柳绿,呼朋引伴嬉笑在禾苗鲜绿、野花绽放的山野间,相约去看戏。
舞台正中,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或苦音高亢,激越嘹远;或欢音明快,婉转悠扬;或青衣低沉轻诉,或丑角鼻梁抹白插科打诨。舞台侧角唢呐匠腮帮子时鼓时瘪,热闹中透着大西北特有的苍凉;扬琴师双目凝视舞台,手中的琴竹起起落落、清脆有韵,犹如珠落玉盘;响亮的铙钹 对击,高潮迭起,舞台上身着盛装大靠、顶盔贯甲的武生刀马旦翻转对打,惊险热闹。
舞台下,靠前排者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稳稳坐在小马扎上,目不转睛地随着舞台上的情节变换面部表情,被岁月风蚀的皱褶时而紧缩时而舒展。那些听了大半辈子的戏文是深深烙刻在脑海中的,舞台吼出上句,台下憋着气等下句落地。《铡美案》的激愤、《窦娥冤》的凄苦、《三娘教子》的忍辱负重、《寒窑》的含辛茹苦,台上演绎悲喜人生矛盾冲突,台下看戏怜己,流日子苦焦人世沧桑之泪。靠后排者大都双臂抱在胸前,或三人一簇,或五人一堆,有同伴海聊胡侃者,有碰到熟人畅叙乡情者。有那么一撮年轻的小伙子,打扮得油光可鉴,在人群里推攮穿挤,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追寻花枝招展的姑娘,看能否找机会搭讪。乡村的戏场大约是最机会难得的相亲场,有小伙子相中了姑娘,胆大者自己想办法套近乎,胆小者事后托人去攀亲问嫁;也有姑娘相中了小伙子,媚眼四射,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秋波暗送;两情相悦者偷偷递了暗号,甩开同伴相约躲进小树林或者玉米地,春情旖旎。
戏台上的高音喇叭一开吼,课堂里的孩子们就焦躁不安的升长脖子往外瞅,根本无心听老师的哼哼唧唧。学校索性全放假,学生老师一起去戏场赶热闹。
在没有电视电影更没有网络的日子,唯一区别于现实世界的表现形式只有唱戏。对于小孩,虽然从来都听不懂一句戏文,但那厚重的油彩妆容、绚烂的彩色戏衣,充满着诡异和神秘。站在戏场后面只能看到高高低低的人群脑袋,只有发挥农村孩子特有的敏捷,在人群里三钻两挤,就能溜到台下,舞台又往往太高,依然看不到台上,只好和同伴合作,踩着肩膀趴到舞台侧端的台槛上,看出出进进的演员,看台下的观众,运气不好遇到更厉害的小孩,嫌趴到台槛上的小孩碍眼,会喊骂着抓住脚往下拽,一边用脚扑腾踢打,一边对骂,实在横不过台下的对手,只好溜下台钻出人群找到附近的树,哧溜哧溜爬上去,继续远眺热闹的场景。遇到家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赏赐一两毛钱叫买零食,两分钱一根冰棍、五分钱一瓶汽水、一毛钱一支长长的红红绿绿的糖杆,都是能甜到心窝里的难得美味,好多天后嘴里还能舔出香甜的余味。
那时候,不论大人小孩,大家的快乐大半来自于热闹。
除了看戏, “点山”也是端午必不可少的一道大戏。
所谓点山,就是将树枝柴火聚堆到离村庄近的某个山顶,拢成小山摸样,在端午的凌晨用火点烧,全村男女老少围着观赏,待到燃烧殆尽,才回家绑花线、品美食,相约去赶庙会,赏秦腔。我并无考究过点山的渊源和内涵,但火在古文化中近似于先祖的图腾,是神圣、光明、文明、力量的象征,点山应该和艾蒿、菖蒲一样,旨在祛瘟避邪吧。
提前一个多月开始,小孩们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捡木棒、树枝,大孩子拿了工具砍,小不点一点一点往目的地拉运,捡完之后才回家吃饭做作业。大家在树林里打打闹闹,边捡边玩,开心不已。要点的林山也一天大过一天,只等着在某个黑暗中燃起火光,照亮乡村寂寥的黑夜。
大约害怕孤独喜欢追赶热闹是人之本性。因为前一年睡过了头,等赶到山上时只看到了一堆漆黑的灰烬随风飞旋,透满繁华落尽的凄凉,回家后朝父母好一顿哭闹。那个端午前夜,我一遍又一遍叮嘱着父母,一定要在村里组织点山的孩子开始吆喝的时候叫醒我。
不知道是谁在村头长长喊叫了两声“点山去吆”,父母在迷迷糊糊中也没看时间,急忙推醒和衣而睡的我,便翻个身继续大睡。我匆匆跑出门,朝着山路撒腿就追。
我们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零零落落坐落在两个山坡,一户人家距离另一户隔着一半里路的距离。村外的山头上修着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庙前开着一小块平地。逢年过节村民们就端着香裱去庙里磕头烧香。庙前的小平地便是我们点山的地方。从我家走到山神庙要爬一座山过两道沟穿一片树林,四五里路程。
在黑漆漆没有月光也没有人声的山路上,我撒腿追跑,以为自己起的太晚,别人已经到了目的地。风吹着各种植物窃窃私语,黑暗中一株树或者一垛草立成一个黑影,犹如虎视眈眈的怪兽。跑一阵走一阵的我浑身冒着汗气,心里松一阵紧一阵,爬过山坡又穿过沟渠,在小树林里,一个个高大的黑影似乎要迎面扑来,吞噬着小小的我。老半天却始终追不上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点吆喝的声音。
直到跑到山神庙,才看到除了孤伶伶的小庙和庙前那座高耸着的林山,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回望村庄,酣睡中的两面山坡一丁点星火都没有,只有风吹着山头上的孤庙突兀作响。两腿软软地再也没有跑回家的力气,只好坐在小庙的门槛上,一遍一遍默念着“山神爷爷多多保佑”,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
在那个巨大的空旷和无边的黑暗中,不知道念了几千遍山神爷爷,也不知道熬过了几个小时,在沉沉的黑暗压过山头后显出一点点曦光时,村庄的大人小孩才大声喊叫着结伴走来,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我瘫坐在门槛下,慢慢缓出一口气。
人群走来,有人发现了门前的我,惊讶地询问我什么时候来的这里,难为情的我只好诺诺地口里胡乱应着。在燃起的冲天火光中,偷偷擦着止不住的眼泪,大人小孩的尖叫狂欢中,我第一次察觉原来人间的有些热闹会越追越远,需要经历巨大的恐惧和孤单。而经历过一些事情,即使迎来热闹,也会隔着一层触摸不到的距离,欢喜和热闹都不再直白。
那一年,喜欢追赶热闹的我七岁半,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今年端午,趁放假赶回家看望爹娘。母亲依然早早备下了大盆的甜醅、凉粉,只等着儿孙们赶来享用。妈在,节日就是相聚的理由和热闹中的喜悦。忙前忙后的母亲步履蹒跚,这么多年,母亲的厨艺无人继承,那些程序复杂的小吃没有足够的爱和耐心,是没有人愿意将精力和时间花费其间的。想到这样的美味和温馨享受一年便要减少一年,突然心生许多怅惘。回到家中,烦乱中偎在床头胡乱翻看闲书, 隔着干涸的牛谷河,清凉山上的秦腔声时急时缓含糊不清的挤进窗,热闹近在眼前,却已经没有了融入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