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第一次听到老边的故事是羊倌老赵说的。老赵的绰号很多:有人叫他博士,更多的人叫他谝子。带“子”的叫法在西北很多,形象而逼真。这应该是我们语言中的奇葩。比方说:贼娃子,迷糊子,二杆子,丢娃子等等。说不出口的更是五花八门:沟子,奶子,婊子等。 内地的语言当然丰富多彩,比方,三尖子,二楞子等不胜枚举。但远没有这里来的富有诗意。
在民间太下作的俚语咱就不提了。就说“脖浪子”吧:脖浪子是指在草滩上放牧人骑的马或是调皮牲口,脖子下拴着的一块圆木,也叫腿拔浪。牲口拴上它能被牧马人轻松逮住。这个名称很熬头,我老了以后想写小说,就托人咨询过专家学者。他们大都说:这个词应该叫“羁绊”。听,没有一点诗意。我们那儿的小娃娃都知道,它叫脖浪子。听起来,仿佛是在马儿茎下荡漾不止像波浪般舞蹈着的物件。
这天赵谝子在羊圈碰见我。那时我刚接受队长交给的“任务”,当时他坐在羊圈前的木桩上哼着秦腔。老远看见我就打着招呼。我赶忙走过去。赵谝子瞪着一双牛蛋蛋似的大眼,神经兮兮的问我:咋样?侉子这两天没去二道沟?
我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赵谝子懒洋洋的靠在羊圈的栅栏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撕下一条,从衣兜里捏了些烟叶,旋即就变成了一只喇叭筒,才抬起了那张疙疙瘩瘩的古铜色的脸。谝子在卖关子。
我十分讨厌打探别人的隐私,认为那是穷极无聊,不是男人所为。可是面前的老赵恐怕要大过我父母的年龄。于是我就换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赵侉子点上烟得意的说:小李子啊,告诉你,别看俺赶上羊成天价的满滩跑。这队上不管什么人,一撅沟子俺就知道他拉啥粪。今天俺有功夫子,滩里的霜还没化掉,羊不能下滩,俺就跟你扯扯话。
老赵就摆开了架式,谝开了。其间音调高低错落,神情张弛有度,如数家珍,兴奋时竞有秦腔般的华彩高音。容不得人质疑半分。他这样说:
你别看侉子五短身材,贼眉鼠眼,可心里有道道哩。那年俺问他身世,好言好语,绝不是耍笑他。侉子说:那年河南发大水,逃荒到山西给财主家放羊。俺问他,那时才多大?爹娘干啥去了?他说我有爹没有娘。说着脸色就不好看了。
俺有个刨根问底的毛病就问他:没有娘,那你是从哪儿来的?侉子就急了说:俺是婊子养的行不!俺说:你这老家伙咋翻脸比放屁还快。侉子就不理俺了。
后来他找俺要羊毛。这事儿只有俺能办。春夏里羊倒毛的时候,不用俺去薅,俺手里拿个纺锤儿,随手从蒿子,红柳或啥刺棵子上捡起羊毛就能纺成线线,便宜的很。侉子硬着头皮来找俺,肯定有啥名堂。就问他,你光棍儿一条,要羊毛干球啥?他说你别管,给不?俺说你狗日的还要翻脸,侉子就笑了。
俺这个人心软的很,经不住人一句好话,帮了他不少忙。后来他告诉俺,二道沟有个相好的女人,光阴过的紧的很。后来又说不是相好,根本就是他的女人。他每次去二道沟,都要从羊圈后边的小路绕到湖边。别人以为他去遛马,可俺心里明白的很。你说侉子孤身一人,喂了半辈子马,给马配种是他干的营生。你说他心里咋想?咋想——饱汉不知饿汉饥呗。你别笑俺,这马和人的道理差不多哩,这好马比君子,知道不。俺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饶他,俺想知道那个女子咋就成了他的女人?就耍笑他说,老边,你这个熊不跟俺说清楚,俺就找队长告你个四不清。(那时四清运动已开始)
侉子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俺不是下三滥,日弄人的人,便反过来问俺:咋了?你也信那些人的话嘞,那是嘴啥——那是沟门眼眼哩!队长找了俺,还不让俺说话。咋了,悄悄日你甭言传,当俺是啥人哩!啊,说俺贪污马料和鸡蛋;两匹公马,一头种驴,一天斤半黑豆。它们都吃不饱,俺看着都心疼,四个鸡蛋拌在马料里,不够马一嘴吃的。说俺拿去外边嫖女人。你家女人那么不值钱?放他娘驴屁!
侉子越说越有气。俺就用眼神儿鼓动着他。侉子说他就有这点本事,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后来就说他的不易:啥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干,说如何起早贪黑,割草磨料添夜草。说他配出来的马如何好得很,多的很。最后就骂上了。
俺看他说在兴头上,想再添把火,让他把实情倒出来。就拱他的火。俺说,有人说你冬天里穿个老羊皮袄,精沟子蹲在人家门口,等那婆姨。还说你配马挣钱给那婆姨。老侉子就骂了一句俺听不懂的家乡话。一阵儿就吼了起来:啥叫精沟子?咱们这沓沓谁穿裤头?谝子你脱裤我看看。说这话的人生了娃准没沟门眼眼,有也是歪的。后来侉子就说出了实情。
他说山西那个土财主太抠,用嘴使唤人。一年到头光干活不给钱,就逃了出来。一路往西,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侉子不知在河西哪个地方就当了兵。离兵营不远有个小村,就遇见了那个女子。那是临解放在侉子他们和平改编之前。那女子哂惶得很,长得也心疼,侉子说保你看她一眼就放不下。
俺问:那比俺婆姨咋样?侉子挤眉弄眼神气十足:你那婆姨比不上她一个手指头。俺就刮了他个逼斗。侉子也不恼,接着说:她家里可能是破败的大户,俺一看就知道。那时兵荒马乱的也没打听她家的事儿。拉过几次话,那女子一直躲躲闪闪的,不敢看俺的眼神,她可怜得有时吃不上饭。俺就想办法接济她。时间不长我们就处出了感情。那女子一点儿也不骚情。开始她不要俺的东西,还说你们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有一回,灶上炸油饼,趁人家不注意,往怀里揣上几个就跑。那天她真是饿得不行行,当着俺背过头就吃了起来。那会俺心里头一回那么舒坦。晚上我偷着溜出来去找她,俺们就抱在了一沓,你别笑,俺还吃了她的嘴嘴……
这话听的俺都不对劲儿了,就追问道:以后你干了啥?侉子说:你明知故问,还能干啥嘞。随后就一声长叹,说还没拜堂,就把人家……
俺说你就是个土匪,以后咋回事接着说。侉子说 :俺不是土匪,俺心里有她。后来被收编,到了这鬼地方。过了几年,看着人家都找到了婆姨,俺心里苦的很。就千里迢迢去找去寻她,可那女子就不見了。村里人说她家成份高,名声又不好,过不下营生,带了个娃投亲去了。
俺问:那娃是谁的?侉子就急赤白脸地说:还能是谁的!俺说过那女子不骚情,俺走过这几省没見过这么好的女子。俺说那可不一定,你狗日的一回就准的很?侉子说:俺说一回了?临开拔那天夜里俺俩又好了一回。 俺可是真心对她。说着就掀破棉袄,露出胸口。哇!是大大小小的几处疤痕。侉子说:这都是俺为她偷油饼子烫的。俺说:几个油饼子,人家就把身子给了你。侉子又要急,说你除了放羊还懂得啥?俺说:你小看人哩,你侉子后边做的事儿,你不说俺也猜的出来。侉子说:你要是猜中了我替你放一天羊,晚上还请你吃酒。
俺想侉子不是个胡日鬼的人,而俺的脑袋也灵光的很;二道沟那个婆姨一定是他要找的女人。就举手向西边一指说:你那相好的就在那边,咋样?
侉子脸上的表情就麻烦得很了,象哭又象笑,死羊眼一样的眼神盯着俺。俺这个“博士”可不是徒有虚名,只见他唉了一声,说俺猜中了。随后就眨眼皺鼻地楞在那儿。
俺抬头一看日头都快两杆子高了,该放羊下滩了,转身就去开羊圈。心想俺不但知道了侉子的私事,还挣来晚上的酒饭,随着呼呼出圈的羊群,俺就哼起了酸曲儿,哼了两句妹呀哥呀的,觉得还不如侉子的事来劲,就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侉子的脸沉的像黄河水,他走过来跟俺说:你猜的也不全对。说完朝马号就走。那会儿羊群已出了圈,扬起漫天黄土,只能看见他的影儿。俺就甩开放羊鞭在他后边喊道:晚上到窑洞,快把酒备好。侉子你耍赖,准没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