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天放学后二小回宿舍。那会二小还没搬到学校,和罗成住在一个屋里。路过卫生室时二小想进去看一眼晓华。只見韩岐山又嬉皮笑脸晃晃悠悠从屋里走了出来。这几天,人们都去沙窝开荒去了,听队长说要干一个冬天。所以白天队上的闲人很少,韩代表当然不会去沙窝开荒,可也没有“闲”着。知青打架的事,尽管老队长没有声张,自行了断。可韩代表还是把事情捅到场里。不仅是知青闹事,听说韩岐山蹲点没几天,就发现了性质恶劣的政治问题。韩岐山最早也是二队的人,从河南老家投奔他一个当副场长的远房亲戚。那时韩岐山年轻能干,脑袋机灵。不仅能磕磕巴巴的读报纸,还会喝酒划拳,很有些人缘。再加上有人提携,没几年就被调到畜牧队当上了副队长。继而又任职书记。后来因为犯了点事被平调到保卫股。老职工都喊他韩大头;当然不只是因为他脑袋大,此事先按下不表。
韩代表找过二小谈过一次话,说你尽管受了伤,可也是斗殴的参与者。二小说,你不了解情况简直是胡说,你应该去问问小黑子和二愣他们。韩岐山的脸就黑了下来,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代表场里和你谈话,别以为我惹不起你们知青。二小真没见过这种水平的干部,心里很是气愤便扭头就走。在韩大头眼里,知青好的不多尤其是男知青。
所以二小又见到韩岐山从卫生室出来,心里很是讨厌,便一声不吭,转身绕过而去。上次去卫生室找便宜,撞见二小心里就窝着火。这回打头碰脸还如此不屑就觉得自己颜面扫尽。不仅如此,他甚至认为,自己信手拈来的好事没有得逞,是因为二小和晓医生“有一腿”,是自己的私仇。老子这一蹲就不走了;不在你身上整出点东西来,不把你王二小弄疼了,真亏了我这个当过书记的人。
二小回到屋里,見罗成还没有收工回来。他知道这些日子罗成累的够呛,家里又来了信,说他母亲住了院。队长说现在开荒的任务正紧,批了你,别人咋办?说罢,心里就有些软,嘱咐罗成只要拿来医院的证明,你就悄悄地走,罢(读把)言传。
二小现在教书,比在大田干轻松了许多。他想先把水和饭菜从灶上打来,再去小卖部搞上一瓶酒犒劳一下哥们。可韩岐山竞然追到了门口,沉着脸嘿然一笑说道:王二小,你行啊,看见我一声不吭就走。你心里有什么鬼?二小没理他。韩岐山又说:别跟我装傻,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跟罗成教那些娃娃都说了些什么?这可是上纲上线、性质不同的问题。你听好了,随叫随到,交代清楚。二小听罢楞了半晌,脑袋就轰了一下, 想起了那天的事:
当时二小还在养病。队上提出的开荒运动,己被场里树立为先进典型。我们已经知道队长亲力亲为的实干作风,甚至把自己的婆姨都派到了沙窝。那时生活艰苦,干活全靠锹挖手推;从队上到沙窝,要往返十几里,收工回家早已日落西山。时间一长,疲劳不堪的人们便有了怨言。
那天收工回来,二小和罗成吃罢饭,站在外边闲聊。只见西边贺兰山上的日头映出霞光一片,东边的土路上一群十来岁的娃娃蹦着,跳着,蹚起一路黄尘 ,口中喊着歌谣一般互相调侃的说词:宁宁他爹喂公驴,井上饮水骑着去,公驴心想你欺负俺,一蹶子蹽的嘴啃地……罗成一时间来了兴趣,挥了挥手,那几个娃就乖乖的围了过来。罗成朝二小眨眨眼,说:我给他们编个新的,收工路上就想好了。你给参谋参谋。
他知道这帮孩子经常玩的是“木头人”的游戏,于是就脱下黄棉袄;在这些孩子们眼里简直是帅呆了,只见罗成这小子风度翩翩的扭了扭僵硬的腰身,摇摇摆摆的在土路上,学着孩子们的模样走了起来。一面走,一面教孩子们唱道:
“催命的钟,要命的哨——我们都是木头人。
累死人的小红旗——不会说话不会动。”
丢娃子一班孩子一陣就学会了:几句唱罢,只见孩子们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眨。几秒钟之后,王宁宁就笑着“动”了起来,几个娃娃立刻蜂涌直上,弹脑崩、刮逼斗,玩的好不热闹。
二小此时就感到有点不安,对罗成说:不行,这词不妥,你别胡闹了。罗成满不在乎,说人一天到晚累的臭死,还不兴发发怨气。我这个不行,你给我编一个。二小琢磨会,觉得荒唐可笑,就问这帮孩子:你们原先的说词是谁编的?丢娃子说:听大人们说的,也有俺们胡编唱着耍呢。罗成有些不耐烦:二小,你什么苦没受过,连发句牢骚的胆儿都没有?赶紧编一个!再说了,你马上要当老师了,同着学生就这点本事?二小被罗成一激,想了想说道:按照你的意思这样说好不好——钟一响人就慌……罗成说:对,谁不慌,那下句应该是——只盼收工喇叭响。二小接着说:哨一吹,只管上……二小还没想出下句,罗成就马上接到——人们干的驴一样。好!就这么着了。罗成兴奋的打了个榧子,瞪着无可奈何的二小说:你别犯嘀咕,有什么事儿我顶着。
片刻之间,几个娃娃又排成一队,出着洋相喊着新词,趟得黄土横飞,鸡飞狗跳,闹的动静不小。
那天等罗成收工回来谈及此事,罗成说:韩岐山也吓嚇过我,我没理他。你看咱们一年到头什么时候闲过?好不容易这稻子脱了粒入了库,还得大干三十天?。你们头头们树典型争先进,还不是靠老百姓一锹锹挖、一車車推出来的。老百姓就不该发点儿牢骚。二小啊,这是为民请命,是他妈好事,你怕什么?
后来韩代表明察暗访;那一众娃娃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把罗成和二小锁定为“教唆犯”。那天下午韩岐山和队长他们正在队部开会,娃娃们的喊叫声由弱渐强隐隐传来。
韩岐山侧起耳朵,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向外边,表情严峻跟队长说:你听听,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你们抓不抓?队长听了听,朝韩岐山眨眨眼,不客气的说:你咋啦,你啥都想抓,抓啥抓?这不是“马振武叛乱”,是娃娃们耍着呢。
搁往常,韩岐山不敢轻易质疑老队长;他知道刘汉章在独一师的老軍工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是泥里水里干出来的,而且作风硬朗,从不惧上。队上百万斤的水稻产量是农场最高的,而且又深知自己的底细。可这回他忍不住了,觉得这可能是自己升迁的机会;场里一直为“知青闹事”伤透了脑筋,虽然判刑打压了少数“极端分子”,比如“贺兰山五兄弟”(北京知青)“震包兰”(指包兰铁路线)等团伙,但不足以震慑那些“后进青年”。此事正是个突破口,如果自己能再次被树为典型,那一定会东山再起。想到这些好事,韩岐山的心里就硬朗了起来。拉起队长,就往外走。
当时,这些娃娃正耍笑着趟起白浆地上漫天尘土走了过来,嘴里喊着那几段说辞,正玩耍的不亦乐乎。队长听了听,嘿嘿一笑就叫骂着走了过去,猛地拧起前面带头的丢娃子的耳朵吼道:你狗日的——啥催命的钟……啥累死人的小红旗,胡说啥嘞?
丢娃子的耳朵被他爹赵谝子拧过多次, 久经磨练异常坚固,简直像拖拉机上的挂钩。只见丟娃子戏笑着叫了一声:干啥唦,大人们都这么说。俺们耍着嘞,咋啦?队长喝道:你个小兔崽子!谁教你的?你不说,俺找你爹去。韩岐山在一旁嘟囔道:这事我都调查清楚了,回去跟你说。丢娃子乘机挣脱队长的手,和那几个娃哄笑着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