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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过年了。苦干了一个冬天的人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惬意的聚家气氛中。整个正月里,萧瑟安静的村落间再也听不到,那上工的钟声、集合的哨声。人们都在忙着赶集,用不多的钱去採买最基本的用度。家家户户被过年的气氛鼓舞着,见不到愁眉苦脸的人家。即使是生活拮据的人,见了面也都是展开眉眼,粗糙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人们几乎都满足于这样清贫、舒缓且实实在在日子;仿佛知道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受累的,而正因为如此,在这暂短的农闲里大家都感到了满足。可以说,即使是有着理想主义的人感到了某种不幸。可是在贺兰山下的人群里,你的不幸真是算不了什么,总会淹没在他们的伟大坚韧之中。
穿着新衣的娃娃们永远是这世上最生动活泼、天真无忌的一群。他们依然趟起一路黄尘,跑啊跳啊的嘻闹不宁。 生活的艰辛和嘈杂在他们的世界里,婉如夜空上的星辰一般遥不可及。很久以后,二小回到农场,在那群已经长成凛凛壮汉的孩子们中间感慨万端。竞然一字不差的念起当年的歌谣。
需要解释一下:那个冬天,队上有个懒惰的寡妇,找了个乡下老汉。那群唱过“反动歌谣”的娃娃们,也顺势改了口风。 是谁顺口而出,还是出于这些半大小子们说唱的天赋,谁也说不清。依旧是歪歪的扭、怪怪的唱:
拖拉机耍把戏,(指土路上拖拉机颠簸的样子)
扬金花找女婿。一找找个吴金虎,
找了金虎不受苦。(有人应道,咋不受苦唦?)
金花犁地要好牛,金虎是头老黄牛……
自然,也如你所料,那个荒唐的夜晚过后,队上就再也没见过韩岐山。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去打听。就像是赵谝子在草滩里即兴唱的一段走了调的酸曲,人们只是一笑而无人在意。
过年时,知青都回了城。二小和晓华仿佛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到了无比轻松,快乐异常。这是他们的美好时光:他们无需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在无垠的荒原上迎着风去奔跑,去游荡;天是那么蓝、太阳是那么暖、贺兰山下淡蓝色的岚雾、远处乡村的饮烟、都让他俩流连忘返,心里充满温馨的向往。晚上也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看书,去争论书中人物复杂而精彩的精神世界。年三十,他俩被丢娃子叫去和赵谝子一家人着实热闹了一番。夜半回来。他们索性悄悄的搬到了一起。在二小屋里那盘彻夜温暖的火炕上,形同夫妻、极尽缠绵。他们憧憬着明天,二小甚至写了封家信,向父母告知自己由衷的喜悦和打算。每个晚上,那激越的亢奋和甜蜜的疲惫,就像四月里盛开的沙枣花,那醉人的芬芳在那间土坯屋子里久久弥漫、不忍离去。然而,二小却全然不知,这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在贺兰山下的最后时光。
早春三月,久违的罗成突然现身二队。当时临近晌午,二小正在屋里备课,准备开学。只见这哥们风风火火推开门,摘了剪绒帽子,敞开军大衣,低头摆腿,来了个不伦不类淑女般的见面礼。二小惊喜万分,说道:多日不见,你还这么神?说着两人就拥抱起来。罗成显的很尴尬,拍着二小的肩头,磨磨唧唧了半天,嘿嘿一笑,脸就腾的红了。罗成说:
“二小,全因为我,让你险些遭人暗算。这叫什么哥们儿?我就你一个好朋友,真他妈不够意思。今天就算是负荆请罪,你要是觉得不解恨,怎么罚我都成?”
二小知道,像罗成这样敢做敢当的哥们,如果没有难言之隐,不会只打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也从未埋怨过他。看着罗成忙着把从省城带来的酒和罐头,在土坯桌子上铺陈开来。往日的兄弟之情也一下子涌上心头。就爽声一笑说:“多日不见,就知道咱们俩谁也离不开谁。那今天就罚咱俩来个一醉方休,如何?”罗城那本来臊不叽叽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就叫道:“‘环球同此凉热’,知我者,哥们也。你就情好吧……”
于是,罗成将二小那个掉了瓷的印着“支边光荣”的茶缸子倒满了酒,一屁股坐到二小的床头,感慨万端、喋喋不休。罗成说,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农垦局政治处的办事员。还是个跑腿的。可以他的头脑、经历和良心,就算没有老爷子的扶值也能站住脚。
二小说,你这话脱离现实,有待商榷。还说这是得便宜卖乖,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罗成毫不在意,闷了口酒,说这应该叫举贤不避亲。说你二小在农场都待傻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管什么途径,只要把有本事的人调上来就是正道。罗成说,自己自由惯了,对官场的规矩很不适应。可不管怎么样,只要慢慢站住脚,他经手的事,就绝不让那些阴奉阳违、钻营取巧的人得逞。
罗成还告诉二小,局里要成立知青办;自己混进去的可能,不能说是手拿把掐,可起码有戏。不过,罗成他老爹告诉他,你必须要加入组织。于是罗成就写了申请书。到时候就有了为知青说话的机会。说着像是已经上任一般,神色凝重、高深莫测。虽然有点五迷三道,可滑稽的样子十分可爱。
见二小没接茬,端起茶缸子又是一口。说:你小子怎么啦,怎么见蔫了?吃啊,喝啊,好酒好菜,花的我这个月蹦子没剩。
其实二小心里也是感慨万端。为朋友高兴,只是听得入了神。不禁心头一热,举杯就干。忽然跟罗成问起韩岐山的事。罗成说,他也是才知道;说这种唯恐天下不乱、行左谋利的人最他妈混张……罗成越说越有气,说着又扯到“举贤不避亲”的合理性。
应该说二小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是以他当年的常识,哪里明白政治生态的复杂性。他只想知道,这个想把自己置于死地的人的下场。就不调侃的问他,韩岐山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升了官?罗成已经喝了不少。瞪着眼,把那土坯桌子一拍,问二小这是你心里话?这种混账的人,你还盼着他升官?然后就猛拍着二小的肩膀,说道:
“老天可他妈开了眼;真是邪了门,这傢伙不仅弄得婆姨回了娘家下庙,自己也被派到山上的煤矿去管四类。”
二小依旧调侃道:“这是哪个高人出的的主意,派他去管这些男四类最合适。”
“那么说,你也知道他的老毛病?这就是领导的高明,既照顾到他那个亲戚的面子,看似是平调;实则是降格使用。那个地方熬人呐,清一色的男人,除了下井挖煤、就是吃饭睡觉。不出小半年,那些年轻的‘四类’,看见母猪都飞眼。”
“韩岐山平时那么狂,这回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不清楚。听说这回韩岐山乖的很,打起背包就出发,当天就上了山。”
二小听罢,暗暗佩服队长的为人;对如此不良之徒还真能网开一面,充满善意。他感到了一种解释不清,比兴灾乐祸还要偏颇的情绪,让自己怎么也厚道不起来;而队长的善意和宽恕,也以一股同样解释不清的更大力量,感染並冲击着他。二小还分不清这人世间怜悯的可贵。心里就涌出了一丝苦味,若有所思的看着罗成。
罗成又说起了二愣:说他到了黄羊滩还是那个德行;胡吃闷睡,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长个脑袋干嘛使的?因为病假条没批,把人家队长打了。你想帮都帮不上忙,结果被群专了一年。罗成说,进去也好,知道了锅是铁打的。出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找了个带孩子的寡妇,小日子过的还挺红火,听说二楞连那个寡妇的裤衩都抢着洗……
罗成正说的一佛出世,二佛上天。见二小出了神,突然将酒缸子‘咣’地蹾在桌子上,凑进了身,一本正经的问道:“二小,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正事!你跟那个晓医生着怎么样?给我如实招来?”
二小被问得有点懵,支支吾吾地回应道:“挺好的,我们……我们差不多天天能见面……”
“见面?是说话、是吃饭、还是睡觉?”
“罗成,你怎么越说越下作?”
“是吗?那就再说点邪乎的,”罗成说着做了个很不稚的手势,“你们俩是不是那个了?”
二小就红了脸,一时有些恼,就喊了一句:“对,就在你身后的炕上,有许多次。行了吧。”
罗成一声怪笑,卖起关子:“好啊,我这次来本来想在机关帮你物色一个。看来是不用哥们操心了。”
“别,干万别。她不仅人好,要比我成熟的多。真是个不简单的姑娘。再说我向来是自己的事自己办,从来农场那一天,我就没指望过别人帮忙,包括你罗成。”
“敢情,你是谁?——王牧北,老爷子有点学问,给你起个官名,比三国时‘冀州牧袁绍’的官大多了。二小,我看你真是呆傻了,要不就是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看看你看的这些书,有几本是中国人写的?从国情到人种跟咱们都是两码事。在咱们这个社会,你没人帮想办成事,可能吗?”
二小略显激动之态,也闷了口酒,忍着没吱声。罗城接着说:“就拿我来说,没有老爷子的关系,还不是和你一样窝在下边。像你我这种人没有关系,只凭个人奋斗,没日子熬出头。”
二小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小子认为这公平吗?”
罗成大笑道:“你这话说的我脑仁痛,这世上哪有公平的事儿?也别说,等你晚上睡觉做梦时就公平了;可是你一旦醒来,走进现实里开始一天的忙碌之时,你马上就会感到有太多的不公包围了你。”
“照你那么说,人类追求平等是不可能的事?”
罗成红着眼珠子连声说道:“开窍了,你总算开窍了。我是说绝对的公平是没有的;正是这办不到的事,才能成为人类永远追求的东西。好啦,你理想、我现实。二小,海阔天空到此为止。该说正事了。”
罗成说着晃晃悠悠站起身,从軍大衣里抽出几页纸,平摊在二小面前,说:“晓医生和他男人平反了,这是省医院来的商调函。怎么办?你自己看吧。我是累了。”说着仰面朝天栽倒在二小床上,迷离着眼睛嘟囔道:“哥们,想开点,别一根筋。你,你怎么不吭声?你想怎么办,跟我说。咱俩是谁跟谁,就是没钱借给你;好姑娘我可以帮你找、等我站稳了脚,把你调走也不是问题,我们处里正缺个笔杆子,像你这样处世浅、性情真的书呆子正合适。你,你怎么不说话……”
二小听得头皮发炸,如遭雷击。拿着那几页纸看了几遍,才确定这是真的。四下里顿时空空荡荡,呆坐了一阵。再看罗成早巳四脚朝天,酣声阵阵。便迫不及待的出了屋,迎着风,心里就有些难受。见日光西斜,才后悔这场酒喝的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