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记三上学
九月开学的时候,看着妹妹背着两个书包和振影欢笑着奔向村前小学时,自己只能拄着一根发黄的竹竿慢慢向前挪着走时,不由对自己的蜗牛步叹息了一声。
“詹妮儿,等等我,我背你。”小哥从后面赶上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放在背上。
“小哥,你快迟到了,赶快去上学吧。我自己慢慢走也行。”
“没事儿,等下我走快些就行啦。”
我搂着小哥的脖子,看着他为了把我背起来,努力把身体向前倾,不由鼻子酸酸的。原来这时候小哥就这么暖了吗?
到了二年级的教室里,看着讲台下第一排就一张破旧的课桌,配的是一个泛黄的白藤椅,不由笑了。为了我这个小病号能上学,父母去了学校好几次,刘杰校长再三确认我能坐能走,才特意安排了这个“病号桌”。
除了对学生的管教过于暴力,刘杰校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安静地坐好,任由小哥把从家里带过来的棉袄放在藤椅的背后顶住腰背。听了小哥低声的嘱咐,表示一定听话后,就催他赶快去上学,从家到韦柿园有三四里地,他要跑好久才能到呢。
随着预备铃有节奏地从窗外传来,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外面蜂拥进来,凳子的拖动声,书包抽拉声,翻书声,笔盒开合声,说话声……这乱嗡嗡嘈杂杂的声响,组合成一曲充满生趣的晨曲,让我不由笑上嘴角。
随着上课铃声的响起,穿着绿花上衣黑裤子的矮个子女老师夹着书本,手拿着一盒粉笔和一根教鞭走进了教室。瞬间,教室里仿佛打开了静止键,一点声音都不见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怕吕老师啊。我心中暗暗笑着,听着同学们站立起来,在班长的带领下,喊“老师好——”。吕老师严肃地说了声“同学们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直接就开始了上课。
吕老师的课堂设计得很优秀,即使作为一个成年人来听,依然觉得她讲课生动有趣,板书铿锵有力,声音抑扬起伏,引人入胜。
等新课上完,让同学们上黑板前做题的时候,“恶魔吕”开始大发神威了。几个做错习题的男孩子一排站在讲台下,正好在我的课桌前面。
于宏伟刚冲我挤眉弄眼时,吕老师拿着黑得发亮的教鞭就下来了。一边大声念叨着他们的调皮不听课,一边拿着教鞭开始敲打同学的头。“砰砰砰”的声响让人听得心惊肉跳!我面前的于宏伟刚才还在嬉皮笑脸,几棍子下来,龇牙咧嘴!眼泪在圆圆的眼眶里迅速地积满!
我又想笑又心疼这些孩子,不忍再看,装作看书低下头抠手指。
“嘭——”随着教鞭落在桌子上,书本也震了一下。我抬起头,吕老师正严肃地看着我:“郭灵,你在干啥咧?”
“我,我在想问题。”
“想啥咧,黑板上的问题你都会了吗?”
“会了。”
“老师,她肯定不会!去年她数学考了个大鸭蛋!”
刚才还眼泪汪汪的于宏伟瞬间精神了,指着我对吕老师告状!我不由咬咬牙,这个小子,真是挨得还不够。我拿起书本下的草稿纸,把计算结果递给吕老师。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拿住手上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又递给我。微笑着温和地说:
“嗯,做得都对!下回听课不要低着头,要看黑板看老师,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老师!”
吕老师又转到后面去看其他同学的做题情况,还在罚站的于宏伟惊讶地看着我,低声问:“郭灵,你真的都会做?”
“嗯。”
“你真厉害呀!那,那上学期期末你咋考个大鸭蛋?”
——这坏小子,他咋知道我一年级的光辉事迹?!
“才不是,你瞎说!”
“我才不瞎说,昨个晚上(昨天下午)我跟俺妈去地里薅草,听你妈说的咧。”
……这是亲娘!
我捂了捂脸,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小子无言以对!
“俺暑假里没事又学了一遍,这回学会了。下回考试,肯定一百分!”
“我不信!”
“那打赌?”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小子看着强壮得很,在学校能帮我跑腿,很不错呀。
他哼了一声,扭头和身边的郭炜嘀咕了几声,就低声问:“你赌输了怎么办?”
我从课桌洞里掏出一把木制的小手枪给他看。这是前几天学木工的表哥过来看我时带过来的。小巧的手枪由整块浅褐色的木头切割磨好的,非常的逼真。浅褐色的木手枪把手还缠上了艳丽的红毛线,非常漂亮。
于宏伟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了小星星,张大了嘴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吕老师的脚步从背后传来,我飞快地把手枪塞进课桌洞里,两手放在书上,假装在看书。于宏伟背着手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课桌,仿佛能透视出一个洞。
哈哈,现在的孩子这么好玩么?我心里暗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熬到下课。
在这把手枪的强大引力下,于宏伟跟我打了一个赌,谁要是考试低了就给对方当小弟,输了的人得给赢了的人一把手枪。从那天开始,于宏伟每天念书的声音可大声了,很多次语文牛老师在课堂上都表扬了他。在几次考试中,他的成绩也从班级小尾巴飞快地提升到前几名。可看到每次黑板边贴的成绩表上第一的名字,他都深深地吸气再吸气,表示不服。
看到他不服气却干不掉我的样子,又一次甚至数学只差了0.5分的时候,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我不由心虚了一下下。这样欺负小屁孩,实在是胜之不武啊。
小哥在那个时候已经快十三岁了,可是吃得不好营养跟不上,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目测一米三都不到。怪不得他的小伙伴都叫他“小麻雀”。这个绰号给了他整个初中阶段,直到高二的时候他的个子开始猛蹿,一年长了二十多厘米,才甩掉了这个让他讨厌至极的外号。
这个时候的小哥就已经很喜欢学习,热爱阅读。什么小说都开始往家里带,烧锅的时候看,干农活的时候看,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经常因为看书忘记了干农活和吃饭,遭到大的责备。后来家里不准看书学习的规矩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立下来的。
腰刚摔伤那会儿,村里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小伙伴还经常跑过来看看,时间一长就再也不愿意过来闷坐了。我也实在是装不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跟他们疯玩,就趁着这个时候,天天拿着书看,二年级的看完,看三年级的,看完了就让小哥找些作业来给我做。还好二哥当时已经在长官镇小学上班了,让他带回来的三四年级的书本,我很快就复习了一遍。
跟小哥叙了一回话,听他说现在学校里就没有跳级的。我也按捺住自己的焦急,开始按着三年级的课本要求,每个星期五的晚上,写一篇作文。每篇作文都写后再修改数遍后,再整整齐齐地誊抄在一个小哥用了一部分的作文本上,准备到了三年级可以能写作文的时候,就找个作文选的地址,投稿去。
在十月快要结束的时候,一次语文课上正在写作业,我把下课时候拿出来的作文本放在语文书下,正埋头写字,走到我身边的牛老师好奇地拿起了那本封页已经起了毛边的作文本,好奇地翻了几页后,用泛黄的食指点着我的本子大声叫好。很快就交代我们好好写字,他就攥着我的作文本兴奋地冲出了教室,向刘校长办公室跑去。
直到第二节课下课了,他才来到了教室,跟我说本子他先拿去用了,过几天再给我。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也没有太在意。
日子如水逝,这样的校园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几个月,当我的腰慢慢开始能下倒弯曲的时候,一学期也快要结束了。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校园里除了大大小小的同学,还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很多大人。他们打着招呼,三三两两地朝操场走去。
这时候还有家长会??我有些疑惑,却跟平常一样到班里位置上坐下。到了快上课的时候,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各班同学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叽叽喳喳地向操场走去。随着牛主任把桐树上的大铜铃“当当当”敲响的时候,在台上刘校长的指挥下,各位家长都到了孩子身旁,就地坐好。五个班级,乌泱泱地坐了好大一片。
母亲也来了,在我的身旁坐着,在跟后边挨着的一个婶子叙着闲话,都在猜测校长大张旗鼓地把大人们喊过来,有啥子大事儿,是谁家孩子又闯大祸了??
在校长的指挥下,人群很快肃静了下来。校长吭吭地咳了两声,才高高地举着一本作文选和一份少年报,大声地宣布道:“二年级的郭灵,在这两个报刊上发表了两篇作文,不光是有稿费十二元,乡里奖励了十元,学校奖励了八元。”停顿了一下,才大声地说:“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我老刘干了一辈子教育,数千个学生里这是第一个。了不起啊!不说在乡里,在咱县二十几个乡小里,郭灵同学也给咱争了光!各位乡邻啊,咱都是泥巴里头讨生活的,孩子们不能也跟着咱们这样受苦啊。他们以后不是只能回家种地,还能上大学,学个大本领,以后有个光明的前程。说到这,我得夸一下郭灵的大和娘了。
她家就是门口小刘庄的,她大就是郭保善,大家都认识哈,一个老实头,就知道到地里种庄稼。可是老郭家有个优良传统:让小孩不做睁眼瞎,只要想上学,不管小子妮儿,砸锅卖铁也供上学。她家几个孩子,大女儿考上了大学,现在在长官当医生。老二师范毕业了,在长官当老师咧。老三现在上初中,也是个大学生的苗子。连下面这几个小妮儿,也不赖。看郭灵这么出息,以后也是个大学生的苗子咧。
人家几个孩子上学,是因为有钱吗?才不是咧!说个不好听的,这学期又快结束了,郭灵这妮儿这学期的学费还没交哩。
郭灵她娘啊,这回你不用愁孩子的学费了,这一回郭灵帮你把学费挣回来啦。报社和作文选的出版社,已经把稿费寄过来了,两篇小文章的稿费加起来十二元钱。乡里又奖励了十元,学校奖励了八元,并且免除了这学期的学费!”
校长话音刚落,很多家长交头接耳谈论了起来,还有不少大人和孩子冲着这边指指点点,那看过来的眼光里充满了羡慕。我抿着嘴笑,心里意外又惊喜。原来上次老师不光光是拿作文走过去看,还从中选出了两篇文章去参加了报社的征文任务,一篇投了作文选。真的感谢校长和牛老师,他们没有藏私,不然,我写好的那些一篇篇小文章,也投稿无门,只能默默地在本子上发黄消失。
校长还在上面动员大家让家里的妮儿也来上学。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抖了好久,还在不停地嘟囔着“詹妮儿我的乖乖……”,不知道为什么,从她不成语句的喃喃中,我听出来满满的骄傲。在如雷般的掌声里,我扶着腰慢慢走到台前,牛老师把我扶到台上,刘校长把一本土黄色的工作笔记本和一只黑色钢笔,并三十块钱,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里。
散会了,母亲忙着回去麦地里揪大麦。我回到班里,照常上课。这个课间,教室门口多了很多来来往往的同学,他们在窗口冲着我点头,叫着名字,挤挤攘攘地笑着跑走了。这个上午,我笑成了一个雕像,任他们参观,作为一个“名人”这种被从参观值得铭记。
放学了二婶家小青扶着我慢慢走回家。直到坐下来,我揉了揉脸颊,笑也是很累人的。吃饭的时候,听着娘高兴地絮叨着校长的话,父亲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我把三十块钱递给了他,父亲的手轻微地抖着,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这几张薄薄的纸币,笑了好一会儿,又传递给母亲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让母亲收起来。
我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喜悦的心情分外高扬。回来几个月了,现在是甩掉学渣帽子让他们改观的时候了。自己又笨又弱,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坚持提高自己,改变人生啊。
。很快到了学期结束,这个时候我的腰已经能够直立了。随着一场鹅毛大雪,期末考试也来临了。不断地跺着冰凉的棉鞋,试图让冻成冰坨的脚丫暖和一下。又要用力搓手,赶快让手暖和起来,方便写字。
简单的二年级试卷没有啥难度,飞快地写完,不到三十分钟,我就举手要求交卷。
拎着书包走出来教室,走向刘杰校长的办公室,去询问下学期跳级的事情。一个星期后,一沓奖状算是给我的二年级生活画上了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