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鹤鸣

1

王赞民推开办公室门便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的快递盒摆在桌上,眉头很是皱了一下,并不端详,更不打开,只是快速拉开抽屉,然后哗啦一下扒拉进去,这才坐了下来。

刚过惊蛰。昨夜一场透雨,今早的天光格外清朗;政府大院内的樱花虽落了一地,可留在枝上的还是那么热闹喜庆;香樟树上的新叶明亮耀眼,比樱花还喜人。

秘书推门进来说公示期很快就要到了,不知哪些东西要提前打包,然后哪些送回家哪些又带去新单位,还请他交待一下。他很快想到那盒子,便说还早,不急。

财政局长打来电话说几大银行还是不愿意放款,融资也没谈成,但清欠的最后期限眼看又要到了......局长犹豫着继续说,这事本来不应该再请示您,都是快要走的人了,但一时又找不到可请示的领导,所以......

没关系,我再想办法!王赞民挂了电话来到窗台边,很想推窗呼吸新鲜空气,想想还是算了。这时手机进来一条信息,财政局长发来的:非常时期,请多保重。

王赞民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回了声谢谢。

没过多久秘书又推门进来,有些迟疑有些不安,说,县长,纪委打电话说,说......秘书欲言又止。王赞民乜了他一眼,是不是叫我过去?

是的。秘书弱弱的回应道。

安排车,我这就过去。

借等车的空档,他又把抽屉里的盒子拿了出来,前后翻转、觑眼细看,还放在耳边左右摇晃,并没听到异样。还是没有打算拆开,直接丢进垃圾桶的意念似乎更强烈。想到这儿,又弯腰从书柜底角摸出另外两个模样相同的黑色盒子,盒上系着黑色缎带,一手可握的大小。依次掀开,第一个盒子里躺着一个小鸟模样的玻璃物件,把它靠在一本书旁,原来是一只鹤,但却少了一条腿立不稳;第二个盒子里也是一只鹤,立起来,但腿和翅膀都没了,只剩半截身子在那儿杵着。终于找来剪刀,沿着盒子虚线把刚收到的这个也拆了。果然没有悬念,一堆纸屑中依旧卧着黑色小盒,捆着黑色缎带。不由自主的气喘,血液突突上涌,扯了扯领口,再伸手掀开盖子,可掀的同时自己的眼睛却紧闭起来身体也向后靠去,像那盒里藏着炸弹或将弹出什么怪物般。不禁觉得自可笑,这才睁眼,映入眼眶的竟然是一堆碎玻璃渣。

终于确定它是什么了,心也跟着落了地,平实了。

从大到小依次将玻璃渣一粒粒拿起来端详辨认拼凑,然后那堆碎渣居然有了依稀可辩的模样,他的脸上浮起了不经意的笑纹,思绪也开始缠绕纷腾。

第一只是在3年前的清明节收到的。当时以为谁送的摆件,还蛮可惜断掉的那条腿;好在也就一只普通的玻璃鹤,并不贵重,便没放在心上。

可去年清明节前他又收到了这份“假礼”,这回不只腿断了,连那对翅膀也折断了,断腿断翅膀都好好地搁在里面,如果有耐心,还可以用胶水粘合。从包装来看,小盒子里面裹着海棉,四肢和头等关键部位全系着小绳,盒子外面又塞了许多纸屑,运输损坏的可能性很小,加上寄出的地址同样不详,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腿和翅膀应该是寄前便故意折断的吧,那又是为了什么,恐吓、威胁还是别的什么?

今年春节过后他申请平调,可上面却说另有任用,叫他耐心等待,这一等便等来了提任县人大主任的消息。可惜此时的他对此已经没有兴奋和欣喜,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安素便罢。考察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从上到下好评如潮,赞许之声不绝于耳。他心里一阵讪笑,笑过之后又几多酸楚;并不是为了评价,而是这半生如何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孤军奋战,自己最清楚;评价再高,可照得见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峥嵘岁月,又如何安慰这半生疲惫?何况还有接二连三的玻璃渣,究竟什么人以什么样的用心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在暗中窥探自己?

  先作最坏打算,之下全如常,之上皆福报!

2

如果说王赞民要出事,那一定和吕正伟有关,这是人们的基本判断。或者说可以将这句话格式化,即某某人如果要出事,那一定和吕正伟有关。吕正伟对这种随时躺枪的说法很不满意,这不满意里头有太多的不屑和傲慢。一来他虽然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产公司老总,但却并不屑于和这么多不大不小的人物牵连上;二来嘛,他确实很傲慢,因为人们都这么说这么传,但几时又见着哪位大人物的倒掉和他有关了?他不过是人们井底之蛙思维的终极臆想罢了。这除了说明人们比较良善容易被表象忽悠外,还能反证他有底线和原则啊。是的,他可以跟着大小领导在新闻里边晃悠但绝不在楼堂馆所露面;他也可以一掷千金的赞助、捐赠、支持若干公益事业但谁又见他私下与领导往来;他更不计较到手的工程肉多还是骨头多,因为他的工程从来都是领导主动找上门,这份荣誉和信任甚至比财务报表还重要。他很满意自己的这份精神追求。

吕正伟确实身手不凡,王赞民对此深以为然。这从他俩第一次打交道就可以看得出来。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王赞民刚到鹤鸣镇任中学校长。那会儿财政很穷,学校很烂,未来全看不见;但王赞民干劲很足,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特想新修教学楼。他先软磨硬泡要镇领导给他一支工程队,镇领导并没把他的宏伟蓝图当回事,像哄小孩一样说只要你弄得来九,我便凑上这个一,成全你的十全十美。得此一诺,王赞民又分别游说县教育局和财政局两位当家人,说万事具备,只需一小点支持,指缝中漏下的那种,不伤筋动骨但功德无量。两位人物见他口开得并不大,关键很能说,居然扛起当时县委修建莲花大道的精神大旗,还满嘴大家耳熟能详的发展金句,甚至他的理由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再没有不支持的道理。接下来水管、电线、水泥、砂石、灯具等材料他也如法炮制,均是手到擒来。有一点特别要说明,王赞民当时和以上这些紧要人物全不认识,仅凭一脸阳光一腔热忱一张利嘴,大家好像都暗生赞许之心。一年后,四层楼高约1200平的教学楼果然地标似的立在镇北街上。王赞民一战成名,人们啧啧称赞,但他觉得还是失算了。预算太粗,脸皮太薄,要得太少,外墙砖、操场、围墙、绿化、厕所、食堂等设施还是没着落,学生仍然只能挤在旁边的破教室里望楼兴叹。

这时吕正伟恰好出现了。吕正伟打小聪明过人,三字经虽然不明,但生意经似乎无师自通。正攒了点钱准备做大,但要怎么做,如何才能做得大?他还没想好,还一直魔怔在那句风靡全县的宣传标语里:没有关系找关系,找了关系用关系,用了关系留关系。这句话念起来有些绕,起初也没咂摸出什么味,但就觉得不应该只停留在字面上。他沿着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商铺卷帘门上的这些标语,很是挠了好一阵的头。然后便听说鹤鸣镇出了一个狂得不得了的校长,要白手建学校,而且鼓动好多人捐款。灵光乍现般,他忽然悟到了什么。没有关系找关系那只是低配,让自己成为关系源或者自己生产关系这才是顶配。他欣喜过望,不动声色的跑去学校转了几圈,末了又站在楼顶看了许久,这才指着对面的来兮河问王赞民,来兮河的水从来就没枯过,知道为什么吗?

从吕正伟登高望远后说的这句话来看,王赞民感觉来者不凡,快枯蔫的禾苗又倏忽一下立了起来。

因为它有奔腾到海的气势!王赞民手臂一挥大声说道。这话并不是拍马屁,虽然来者皆是佛,他见佛即上香,但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甚至觉得这条河随时都奔腾在他心里。

吕正伟不由得狠狠打量起人们眼中所谓的这位狂人。这人长相个头都一般,一张娃娃脸加上像姑娘一般白嫩的皮肤,书生气和奶气残留明显;但他眼睛贼亮,像聚着火,更像磁铁,会不由自主的被钩过去。吕正伟继续试探,别人都说这空气里全是猪粪牛粪的味道,最多有点油菜花儿的腻味,但我还闻到了另外一种气息,你闻到了吗?

是吧?你也闻到了?我可早就闻到了。王赞民眼里露出非常意外的惊喜,呵呵一笑说,我早就说过,有一股磅礴大气正在天地间攒动,有一股奔腾的力量已经喷薄欲出,而我们的血液里都感受到了这种涌动。这种涌动时刻都在催促我们要抓紧行动起来,要和这气息这力量同频共振,蓄积多年的电流才放得出去,我们才能酣畅淋漓不枉此生。王赞民的肢体语言向来丰富夸张,这会更甚,那双手臂几乎一直在大尺度的挥舞,身体也随之舒舒朗朗的呈现出各种姿势。

说得真好,吕正伟啪啪鼓掌,又说,真不愧是老师,关键是你说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一样。像什么呢,让我想想。他盯着王赞民又深瞄几眼,接着说,只可惜你的脸圆了点,个子还不够高,如果再瘦点高点,该像只鹤。对对对,你就是只鹤,是如今这鹤鸣镇即将飞起来的一只鹤!吕正伟两眼放光,也手舞足蹈起来,他非常兴奋自己居然也有这天才般的比喻。

王赞民眼里的火还在喷射,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收起来,讪笑道,我哪是鹤,最多就是一个看鹤之人;如果通过个人努力,能帮这些娃插上一对鹤的翅膀,倒也值了。不过现在很缺钱很缺钱,谁要能借与我,不说腾云九万里,至少豪气干云霄。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臂又挥了起来,整张脸上扬着,天光似乎正与之辉映。

我相信,吕正伟十分笃定的说,你就是一只即将飞起来的鹤,只有你先飞起来,才能带动更多人飞起来!不过,你得先筹备一下学校落成典礼,然后再去游说附近几所中学来这儿办场运动会,至于启动资金和工程欠款嘛,我先给你垫上。

哎呀,你可真是人才呀,你一定认真研究过莲花大道的建设理念吧,你也受到了启发是吧?可你图什么?我可两手空空,什么也给不了你。王赞民先是兴奋,末了又很忧虑,还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两把空气给他看,很无奈的样子。

你不空我怎么有机会?你不空又哪来的雄飞之志!莲花大道都建成了,还担心学校建不起来吗?吕正伟阔嘴口气大,比他阔嘴还要大的是他的野心,比他野心还要大的是王赞民正在升腾的云霄之志。

彼时他俩三十不到,特易燃易爆。

一切好似早已注定。第二年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刚好在本县举办,已经成功举办过一届学生运动会的鹤鸣中学责无旁贷的承办片区预赛。王赞民化缘建学校,办运动会的故事风一样在全县传开,很快提拔到县局任副局长、局长,再升至如今的常务。

与此同时,吕正伟的建筑公司恰逢旧城改造,也快速奔腾起来。关于他俩的关系,坊间一直有这样一个说法。说如果不是吕正伟,王赞民不可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如果没有王赞民,吕正伟也不可能跻身全县企业家排行榜,很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这是比较老套的说法。新颖一点的呢,说两人一直貌合神离,王赞民爱惜羽毛,并不曾给予吕正伟任何帮助;吕正伟呢,向来硬气,也从不向王赞民开口,他要做教育系统的工程,凭的全是上层关系,王赞民不听也得听。所以他俩并不好,至少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好。

3

好巧不巧,收到第二只鹤后,王赞民分管的几个部门同时列入全县第七轮巡视巡察,一并列入的还有县教育局;这还不算,教育局又被全省教育系统专项审计抽中,指定要在巡察结束后再接着查3年来的财务预决算、工程绩效、资产管理等。现任教育局局长罗向天听说要开展这些霹雳行动,背脊骨很是麻了几个晚上。这麻的感觉白天完全没有,只是半夜突然醒来时,后背那儿才裂了缝豁了口似的嗖嗖吸着凉气。他伸手摸了摸,不凉啊,怎么竟像浸在水里一样。这感觉太惊悚,闯荡江湖几十载,何曾如此不安过?他仔细掂量了一下,甭需五关了,只消这两关,他就将败走麦城,至于那常务,他又怎么可能高枕无忧?果然,王赞民的秘书打来电话,要他过去一趟。

罗向天和王赞民差不多年纪,但王赞民在罗向天的眼里却是亦神亦鬼般的存在。先说这神的一面。罗向天早王赞民一年调到鹤鸣中学任副校长,这时他已经有过在偏远中学任校长的经历,自然不把初出茅庐还一张娃娃脸的王赞民放在眼里。他王赞民不就是在大学当过学生会主席么,不就是组织过一些活动么,不就是好动爱折腾么,就凭这,就能轻而易举的迈过他当校长?他很不屑,言行举止难免不讲究。而且他还惊喜的发现王赞民果然心思活络,想起一出是一出,行事做派完全不走常规路线,又容易激动上火。这性格可不好,在老沉持重的罗向天面前,那简直就不算一棵菜。果然,王赞民接手没两天,罗向天就开始时不时的念叨,这破院墙要能修整一下就好了......这坑洼不平的操场要能填平整就好了.......这学校什么时候才能像样的升一回国旗啊......这念叨还不仅仅是当着王赞民一个人的面,更多是趁其他老师或镇村干部都在场时,好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听到这念叨,年轻气盛的王赞民很难置身事外了。其实就算没这念叨,打下车第一眼看到这破学校,特别是正面土墙上还用石灰刷写着“再穷不能穷教育 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标语时,便如坐针毡了。这会儿的王赞民确实可爱,他非但没把罗向天的念叨往歪处想,反而觉得他有责任心看得见事;也不介意他这种阴一句阳一句的做派,敢说总比漠视好,敢说也是一种血性。他便对罗向天说咱俩立个誓吧,你负责把教学排名提升十位,我负责重新修建教学楼,完不成咱俩谁也别干行不?

罗向天没想到王赞民轻易便上了套,而且他说的可是新建,并不是他念叨的维修;唉,这格局完全就不一样嘛。罗向天汗颜了,甭管这学校修得成修不成,光这气势就高出他一大截,而且别人还是直接下战书,哪像他耍小聪明似的挑事,多磊落呀,他能不服不羞赧吗;再说提升教学质量说难也不难,至少可以通过努力尽量达成;至于修学校嘛,巧妇可难为无米炊呢。这王赞民怎么能这么傻呢,硬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他不免为王赞民捏了把汗,说还是算了吧,别把他的话当真。这话当出自真心,并不是欲擒故纵或讨好卖乖。但王赞民不这么想。他很感激罗向天在这个事上和他一条心;如果他不同意,甚至到处说自己爱出风头好挣表现怎么办?所以他赶紧趁热打铁把罗向天邀上了船。

就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呢,王赞民便心急火燎的行动起来了;之后又杀出一个吕正伟搞神赞助,然后就有了顺风顺水的平步青云,而他总是尾随其后,慢那么一拍半拍。罗向天不得不信命,不得不俯手称臣。早知道,自己领头去修学校多好;早知道,自己也办场运动会多好!可惜,芸芸众生再多,能慧眼识天机的毕竟是少数。何况,这识得天机的前提是得把自己先舍了去呢!他罗向天何时能没了自己?差别,这便是差别!

再来说说这鬼一般的存在。究竟天大还是民大?罗向天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道德经》上都说了,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这不明摆着天比民大么,怎么到了他这儿总是民大过天呢?这事还得从他俩同时作为副局长后备人选参加考察时说起。时任组织部长出道多年,看人又准又狠,但却不是凭肉眼看,而是常规程序走完后,另交了个任务给他俩。说有这么一个困难家庭,儿子想读完初中后继续读高中考大学,但父亲却不同意,要儿子初中毕业考中专好提前就业,问他俩赞成谁的观点。要求思考一天后再回答,同时允许相互交流。

罗向天挺谨慎的。他觉得问题很简单,他赞成父亲的主意。当时考中专绝对是学霸特别是农村学霸的不二选择,既可以早日跳出农门跻身国家干部,还能减轻家庭负担,而且中专之后可以继续深造,并不会阻碍学业的提升。但如此多赢且显而易见的事,却给了他们一天的时间思考,还允许相互交流,这是为何?交流了如何还有自己的观点?他觉得玄机深奥。

第二天他俩按时来到部长办公室。部长问谁先说,罗向天首推王赞民,说王赞民的观点一向新颖别致,可以帮助拓宽思路,理应在前。王赞民笑笑,说那我就抛砖引玉吧,其实我俩的观点完全一致,昨天已经反复讨论过了。我们都同意父亲的观点,如果要详述,还得请向天说,他说得比我好,同时他也说服了我。

部长颌首微笑,示意罗向天说来听听。罗向天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王赞民为何如此,算主动放弃,还是另有阴谋?不过也没时间揣摸了。好在确实准备充分,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情感真挚,见解深刻,听众无不点头赞许,就连王赞民也在边上鼓掌称好。

看部长那神情应该很满意,只见他停顿一会儿,又反过来问王赞民,他是怎么说服你的?王赞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很简单呀,一开始我支持儿子的观点,因为我是大学生,所以理解读大学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有多重要,而中专的学习压力小于高中,但人的成长需要有压力,所以指望通过中专之后再深造,我觉得这类成功的案例很少很少;高中不仅可以系统扎实的打牢基础学科,还可以进一步培养学习能力和学习习惯,所以从长远来看,大学优于中专;可目前的问题是这个家庭很困难,我们得面对现实。

罗向天对这结局相当满意,当晚便约王赞民宵夜,王赞民欣然应诺。席间,借着酒的热烈,罗向天问他怎么了,为何如此发挥,算发挥失常还是超常?王赞民酒杯一抬说算正常,我又没编一句瞎话,除了说我们讨论那句。不过,表面上没讨论,但我了解你呀,还用得着讨论吗,哈哈哈!

罗向天不满意这回答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本来也可以说得非常漂亮精彩呀?

王赞民说,你知道不?那部长其实最关心的是我们是否交流讨论,这才是关键。他以为我们不会讨论,因为互相为敌嘛;但我就不想他这么看我们,所以我得这么说,让他失望而归,哈哈哈!

那你昨天怎么不提这茬,好让我有个准备呀?罗向天继续问道,问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自在,好在酒色盖住了。

王赞民道,为什么要提?就这么重要?我知道怎么做就成了。来,为了我们的交流,干!

听他这一番解释,罗向天知道自己铁定无望了。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交流,更没想过管他有没有交流,至少应该在陈述时拴上这么一句;但他之前还担心王赞民找他交流,生怕一不小心便卖了自己的观点。他那一个气呀,关键是他该生谁的气都不知道,而且王赞民似乎还大大方方的送了个人情给他,什么不想争啊,不重要啊,这些屁话谁信呢;如果不想争,那为啥还琢磨什么交流不交流的;如果不想争,为何不事前告知?唉,他不过总是计高一筹罢了。

4

教育局离县政府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罗向天很快就到了。原以为王赞民会交待如何应对巡察和审计,结果人家根本不理这茬,只说要把1.2亿元的教育债券资金整合给扶贫办,同时等审计结果出来后,再把若干中小学校的房屋及土地等资产划给平台公司,审计结果没出来之前,谁也不能处置国有资产。罗向天认真听着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文字语言,也一字不落的全记在了本子上,可与他来时想像的完全南辕北辙,他不得不极其困难的把车头掉过来,逐字逐句思考解读,又反问了好几次才算明白。这才发现旁边的人都一张苦瓜脸,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桌上还有一份资金整合表和资产暂停处置通知。

他一边嘲笑自己老年痴呆,居然完全误判形势;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噼里啪啦骂个不停。这王赞民随时踩红线,都踩出了霹雳舞的节奏,还指望他来管自己的死活,这不痴人说梦么?

众人离开后,罗向天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抱着一丝侥幸,抱着多年来与王赞民兄弟长兄弟短的合作情谊,他苦逼的看着王赞民,说不能想想别的办法?都兵临城下了还要主动打开城门,说这儿有很多财宝跟枪炮,你们都来拿了去,这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分别,除了立马死翘翘顺带赚一圈吆喝吗?

王赞民知道他憋着火,便耐着性子听他叨叨。他太了解这位仁兄,没坏心眼,份内事也能干得像模像样,但就是小九九多得不得了。王赞民慢悠悠的续了茶水,吹了浮沫,再啜饮几口,这才不无怜悯的讥笑道,早就死翘翘了,还想做垂死挣扎?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奈何罗向天听成了对他的挖苦。

罗向天果然奋力跺脚站起来,说那1.2亿元的债券资金是给几所乡镇学校申请的维修专款,你又不是不知道!审计组如果发现有这么大一个窟窿,查都不用查了,直接处理人不就完了!还有这资产不是说要划给平台公司么,怎么又要等审计完了来,为何总是朝令夕改?

不提资产还好,一提资产王赞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见他把茶杯“啪”的重重搁到桌上,也提高了声音,说你才一个学校跟我较什么劲儿?那么多农民工在等米下锅,你说我能怎么办?这个事县里面会跟审计组说清楚,责任不在你;还有那块地,我不提就算了,你自己倒说上了!你说,当初我们是怎么商量的,我是怎么想办法才办齐的土地手续,都说好要用来建高中,建高中,就算不建高中,也不能随随便便便拿去搞商业开发;可你倒好,转眼就拿去炫,你炫个啥,我问你你炫个啥?王赞民早已立起身,以手敲桌噼里啪啦一顿责问,还不解气的把皮椅猛的旋转起来,办公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罗向天并不买账,也瞪大眼睛绷直了脸道,原来暂停将资产交给平台公司就是冲着那块地哦。那块地确实在你走时调成了教育用地,但不是一直闲着么,高速公路下道口又刚好开在那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能怎么办?再说我也是在帮你唉,财政这么紧张,哪儿不是大嘴张着小命吊着,如果能早些出让,至于挪用债券资金么?有钱挣你们不挣,反倒东挪西借!

哦,搞半天,你还是为我着想,要不要颁个奖给你或者给你鞠上一躬?王赞民嘴上依旧揶揄,但声调已经降了下来,同时向前两步来到罗向天跟前,弯腰盯着他。心想这罗向天有时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呢,居然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

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罗向天意识到自己有些放肆,没敢再接嘴,只是把脸扭到了一边。

见他还算识趣,王赞民立起身接着说,我早就交待过你,如果有人要打主意,就说已经在上边立项了要建学校;而且只要你不主动说,没人会惦记!或者就算有人惦记,但只要你坚持不放,别人又能怎样?何至于便捅到上面去,弄得如此不可收拾?王赞民这话说得焦眉烂额,很费力气。

罗向天虽知理亏嘴上却不认输,翘起二郎腿继续抵赖,我是谁,螳臂挡车的事我可干不来,也不敢干;再说不就一块地嘛,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值得拿那债券资金去出气?外边可早有议论了,说如果你不这么固执,早就提正了!

王赞民仰头长叹,唉,不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担心谁要咬住那块肉,以后开发来兮河便挡无可挡了!至于别人怎么说我可管不了。说到这儿像想起了什么,又转身指着罗向天,我可警告你,你之所以敢在我这儿如此放肆,那是大家多年的交情够本;而且就算你不理解,有些话我也没避讳你,但你不要再不知轻重的拿去乱说,知道吗?

放心吧,几时见我乱传过了。但我也要好意提醒,都什么年代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没完没了的操这些心,你也太,太......罗向天一时语噻。

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无所不能是吧?

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太理想太执拗,当初能把学校建起来确实是借了当时的势;可今非昔比,今天再这么做就是鸡蛋碰石头!这话也只有我才会说敢说;那吕正伟敢吗会吗,他观势的本事大了去了!话题转到吕正伟身上,罗向天的语调又开始高了,明显不屑的样子。

王赞民沉默着不接话,罗向天估计他听进去了,趁胜追击道,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再补一句,也不怕你不爱听,你和吕正伟最大的区别就是你不懂变才是不变的道理;你做事既要符合理想还要足够圆满,可这本身就是一种贪心,难道不知道吗?

王赞民抬起头来,心头笼罩着的乌云似在一层一层褪去,嘴角若隐若现的带出笑意,像乌云背后的阳光终于洒在了脸上。这罗向天居然一语中的看穿自己,而平日里自己还总是小看他呢,不简单。

知道不能再指望罗向天护住那块地,王赞民漠漠念叨,你都开始参禅悟道了,那还去跟吕正伟说那么多干嘛?最惦记那块地的人可是他,别以为我不知道!而且你刚才还说到了势,那我告诉你,不是人多就能势众;水再弱,也可以穿石。

5

从王赞民那儿出来,罗向天并没着急回办公室,也没回家,更不可能去找吕正伟,只好开车瞎转悠。他才不干上门找骂的事,他吕正伟一直想要的地皮这会儿给叫停了,那是他的事,我罗向天能出的力已经出完了。刚才不是已经被王赞民骂了一通么,只差说自己卖地求荣了;挪债券资金他也不怕,爱挪不挪,又不是挪他私人账户。他最担忧的还是这些年在这道上被染的各种色,虽然也没啥大事,可如今这形势这压力,搞不好就得社死。对,顶多也就是社死,可人要脸树要皮呀,在一个小县城社死不就彻底完了么!想想都后怕。这会儿才发现已经把车开到了新区,旁边立着公安局的牌子,脑筋有那么一念闪过,车便开了进去。

刑侦大队长郭鹏听说罗向天要来,便打发下属回了各自办公室。他和罗向天一起在鹤鸣工作过几年,有些交情,但最近几年联系较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

罗向天说自己路过,顺道上来看看老朋友。一阵寒喧后,便扯起了一桩旧事。原来当时鹤鸣中学有一个叫杨梅花的清洁女工,学校庆典之后便不见了,说外出打工但又一直没见回来过。罗向天觉得奇怪,问郭鹏有没有注意到这事。

郭鹏回忆半天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但至于有没有回来,他说他哪知道;并开玩笑说,是不是你曾经打过别人的主意,或者你俩好过,然后到现在还放不下?

罗向天说你还能开这玩笑,看来经受的搓磨还不够。又叹口气接着说,人上了年纪总喜欢回忆旧事,然后也不怎的便想起了这茬,可能当时就觉得奇怪,所以一直搁在心里;我记得当时王赞民说要帮她转公办,所以压根就没听说外出打工的事,还有打工就打工吧,怎么就没了声儿呢;不过王赞民说她之所以打工是因为挨了他的训。因为挨了训就放弃多年纠着不放的上访和工作,你说这批评得有多重啊?

年轻人嘛,难免意气用事;还有人家也许在外边发达了,谁还想回这穷旮旯,又没有父母兄妹啥的!郭鹏道。

罗向天大老远的拐过来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关键还把话题引到了王赞民身上,这向天安的什么心呢?郭鹏颇觉怪异。王赞民也爱找他聊天,当然,起初是他主动走近王赞民,为着那场千人大会,他感动得想立马脱下警服走上讲台。

原来为了筹集资金,王赞民前后不下5次召开动员大会,而且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本来当时公办加民办以及退休教师总共就十多人,他顶多也就只能召开这十多人的会,不能称之为浩大。但王赞民自有他的办法,除了在校内依次召开在职和退休教师、教师家属、学生家长会议外,还说服镇党委,以党镇办的名义把在外功成名就的乡友、镇村干部、村民代表以及街坊四邻全都请来了,这一下子就来了两三千人。由于到会数量完全出乎预料,会场不得不临时改到镇政府外的院坝内召开。音响又搬不过来,王赞民便站到一块水泥搭成的乒乓球台上,手提喇叭开始了激情昂扬的动员:乡友们、乡亲们,自古秧苗需培土,娃娃打小得读书,一朝鹤飞冲天去,回来接着把路铺。我们鹤鸣虽然穷,但自古重视教育,所以从这儿走出去的人才,从古至今不论大小年年都有,隔壁县的县长不是从这儿出去的么,还有本省某厅厅长,国家某部司长,如果要认真数起来只怕耽搁大家伙时间呢......如今日子虽穷但总比过去要好,所以就起了重修学校之心。大家或许有所不知,打从听说要修学校起,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年轻的年老的,本地的外地的都打电话或写信或托人带话来说要出钱出力帮着一起修,还说这个比修桥修路修庙更有功德。说实话,当时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夸下海口说要建学校,事后才知道如果没有各位的慷慨相助,这完全就是我吹的大牛皮。但大家并没有等着看我的笑话,而是一分一毛,十块八块的帮着凑,让我终于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鹤鸣了,那真的是有鹤皆鸣,能鸣皆鹤呀!如今虽然资金缺口还是很大,但有大家伙在我们不怕,我们一定会把学校建起来,我们还要努力提高教学质量,争取让周边乡镇的学生娃全都到这里来读书。我们要让这些鹤都从我们这儿起飞,让所有的鸣声都从这儿响起。因此我今天并不是来哭穷的,而是来感谢各位并向各位保证,只要是这儿的学生,就得谨记并终身践行我们的校训,这就是:读鹤鸣书,立鹤鸣志,养鹤鸣心,成鹤鸣人。请大家放心,你们虽然送进来的是一个娃,但以后会变成十个百个娃来回报你们,来反哺这片滚烫的土地,他们将以曾经在这儿读书为荣,以遵循校训为傲;就像你们今天的馈赠,永载史册传承不朽。

台下郭鹏听得热泪盈眶,他好久没这么激动和兴奋了。他太想和这位浑身似乎都在发光的王赞民彻谈三天三夜了,他太想知道这平淡的生活这单调的日子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就能奕奕生辉光彩夺目,他的力量从哪儿来,目光为何如此深邃,精神为何如此昂扬。他俩果然很对路数,熟络之后什么都聊,家庭、工作、生活、交友等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聊得最多的还是打拐办的那些事,这也是奇了怪的事。每次打拐办有啥新进展或新情况,王赞民鼻子都灵得不得了,会主动找他过去聊案件怎么发生,线索如何获取,案件如何推进以及心理如何干预等等。郭鹏戏谑说你不干刑侦特别是打拐工作可是公安的一大损失!王赞民大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曾经读过两年警校然后才上的大学吗,谁知最后专业成了业余。

杨梅花这事其实一直搁在罗向天的心里。当然这也是他事后才回忆并逐渐拼凑起来的。原来学校落成典礼那天,罗向天的老妈托人给他稍来信,说接连下了小半个月的山雨,猪圈和后院都冲垮了,房子已经不敢住了,要他快回去看看。罗向天思忖一下,眼前哪走得开呢,这个时候走不是存心的嘛!便问人要不要紧,对方说应该没大碍。他便拖了一天,可第二天王赞民非说自己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去县城一趟,要他再接待一波校友。他说自己家的房子都快垮了,如何再坚持?王赞民没料到他这边会是如此情况,但他依然坚持让罗向天再顶他一天,同时安排吕正伟带着工人先过去替罗向天守着,还承诺所有维修费用他来想办法解决。这样一来罗向天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当他叫人找杨梅花来收拾会议室时,别人却说昨天就没看见人影儿了,也不知道溜哪儿去了。溜,她能溜去哪儿,不是前两天还让我给她的上访材料提意见么,说要等学校落成典礼这天好递给来的领导?罗向天觉得怪异,可也没时间多想,他还得抓紧回家处理房子的事。等他几天后回来,便听说杨梅花外出打工了。他说不可能哟,她不就等着转公办么,坚持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放弃了?结果王赞民说可能是因为生我的气吧,那天她说要给来的领导递上访信,叫我给训了,然后便不辞而别,我叫人去她家看过,衣服都带走了,只留了张字条。他这才注意到几天不见王赞民好像瘦了一圈,不过那张字条他却一直没见过。

6

不用罗向天跑腿,吕正伟自然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巡察和审计的事。说来也搞笑,这原来还是他给王赞民出的主意。当初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主要是想试探王赞民,以为他这么多年把持教育系统,难免有些猫猫狗狗之事;加之一直挡着开发那块土地,说是要拿来建高中,建就建呗,但都过去几年了还是一块茅草地,这不浪费么。吕正伟怕撕破脸不好明着要,恰好听王赞民聊起了陌生人寄快递的事,他便提了一嘴,说如果要是那鹤闹得你如此不安生,何不如贴张告示,拜托大家把你的前世今生都用X光照一遍,照出问题的有赏,如何?

王赞民初听没哼声。他之所以在吕正伟这儿提起鹤这事,与其说信任,勿宁说是观察。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一定会说吕正伟和罗向天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还是最好的搭档。罗向天是工作和生活中的朋友,吕正伟呢,他觉得他俩在精神层面一直息息想通,不仅当年慷慨相救,而且之后的若干年里,他并没有如媳妇所警告的那样,随时被“利用”,即便有也在他的底线以内,并不过分。但今非昔比,人尚且有多面,何况巨大的利益面前,而今他俩就卡在那块地里,虽从不提及,但暗地里一直在较量。所以他想探探吕正伟对这事的看法。

吕正伟提的这个建议看似无厘头搞笑,却十足暴露了他也想看自己另一面的心思,这多少让王赞民有些失望。他没多犹豫,朝吕正伟竖起大姆指,说,高,实在是高!县里面正在安排巡察,我可以申请先巡察我分管的部门,甚至可以把教育局也一并审了,我在那待的时间最长。

吕正伟心想巡察又伤不到你,除了为自己赚取好名声,倒是会搞得手下鸡飞狗跳。这种锦上添花,脚下折腾的把戏只有你们才热衷。至于怎么又钻出来一个审计,他却不得而知。审计组一旦进场,原定的将资产划拨给平台公司的事就得叫停,也就是说,那块地目前无人能动。如果从这个角度分析,那会不会是王赞民又去做了什么手脚。以他的德性,如果他认定的事一定会想法做成。唉,这王赞民呀,和自己当初想像的怎么完全不一样呢。

吕正伟对王赞民的感情和评价也是波折不断。起先把赌注押在王赞民身上觉得挺自信;受过打击后又觉得此人不靠谱;但经历了孙大财之事后,又觉得相信王赞民自己这一生会走得很稳当。

按他的思路,王赞民成了他施展宏伟抱负的第一个点。有了这个点,他相信很快会连成一根梯,最好能枝繁叶茂的生成一棵树,那才叫壮伟。但世事哪能全按他的意思来!学校建成后,王赞民很快调到县局,他的人际关系也跟着有一些扩张,但也仅限于此。王赞民并没有再给他更多关照。那会儿旧城改造仍在正如火如荼进行,王赞民恰好调任副指挥长。他知道王赞民的脾气,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说能不能分段路给他修?王赞民说作不了这个主,一句话把他噎得死死的。罗向天趁机冲干火,说怎么还过河拆桥见死不救呢?这眼看就要输在起跑线上了!吕正伟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在王赞民那儿流露不满,事儿却在心里搁下了。

东边不亮西边亮,老天爷还是万分垂怜吕正伟。某次夜饮,他意外撞见喝得烂醉的孙大财。这孙大财在他们村也算个人物,最先修了3层小洋楼,还带卫生间,厨房全贴了瓷砖,铮亮铮亮的;可平日里见着吕正伟爱搭不理的,吕正伟也就熟人相轻的不屑。但此时吕正伟见他如一堆烂泥似的迂在洗手池边也不落忍,只得把他扶回自己家去。第二天孙大财醒来见是在吕正伟的家里,好一翻感慨和解释。临走又说下午还有个饭局,问愿不愿意一起。就这样,吕正伟无意中搭乘上了另一辆快车,而且这辆动力更足。

后来,他和王赞民在某人组的局上偶然碰到了。酒酣耳热之际,王赞民走过来跟他耳语,说一直有两句话想说给他听,一句是他很看重兄弟感情,觉得比什么都金贵;另一句就是万事要看长远,走得稳比走得快更重要!自己在这方面吃过亏一直很后悔,但于事无补,所以不希望他和罗向天也走错路。

吕正伟听了差点喷饭,心想你都觉得兄弟感情金贵了,还关键时刻不施以援手,这叫站在边上看热闹,站起说话不腰疼;又说走得稳比走得快重要,这谁不知道?但是我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你可扶都没扶一把。但这些怨气只能压在心里不能说不能提,人与人的交往也就那么几条路几条线,其余莫碰莫撞,不然会把仅有的几条路也给堵死。他便佯装大度,说可不是吗,当初帮王赞民只是想单纯的被他感动便想助他一臂之力,而且他知道他有理想抱负,所以轻易不会给他添麻烦。王赞民捏着他的肩感动得无语伦比,说我俩不能一起共事,太可惜了。吕正伟继续避重就轻的问他碰到啥事了,怎么从未听说过?王赞民摇头不语。

好在孙大财总是很灵通,又介绍了一项新业务,还说上面要10%他要3%,问吕正伟干是不干?吕正伟说利润总共不到20%,他也需要上下打点,这不赚倒赔么?又问上面怎么要这么多?

孙大财叫他甭打听这些不相干的,只说干不干?吕正伟说目前手头不宽裕,这个活可能接不了。吕正伟第一次回绝到嘴的肥肉,自己都觉得诧异。这都干嘛呀,他们要得再多,只要在材料和人工上面再挤一挤,总少不了自己这一口啊,怎么就怂了呢,而且这不是连着把孙大财这条路也断了吗?孙大财果然摔门而去,显然他没料到会是这结局。

其实这里面有两个事吕正伟没琢磨明白,一个是这事的保密程度让他觉得意外,不该没半点风声;然后就是这抽的份子太多。要么是上面的胆太肥,要么就是孙大财想黑吃黑。怎么算都觉着不靠谱,王赞民不是说过么,走得快不如走得稳。呀,这句话怎么突然冒了出来,吕正伟吓了一跳。

没过多久,孙大财便出事了。那之后,吕正伟似乎才咂摸出王赞民那话的味儿,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感激。可自己毕竟不是整日里只要谈经论道便可安足的和尚,如今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你却故意使绊子,这多少都有点不守江湖道义吧;可你这绊子又有多少意义呢,胳膊能拧过大腿?

7

郭鹏得到消息,说一名通缉了多年的犯罪嫌疑人似在外县某砂石场看守工地。他火速带人赶过去,结果那人好像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又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完全没任何防备和警惕,轻易便拿住了。原来是一个盗窃团伙的漏网之鱼,曾为了分脏不均与人发生冲突,结果失手将对方推下窑井至死并偷逃至今。如今年岁渐长,不能忍受母亲年迈无法尽孝之苦,便壮着胆子跑到离家近一点的砂石场看守工地。以为这儿偏远没多少人注意,而且家就在山那边,想回去也方便。

此人面容木讷,神情悲戚,说早知有今日当时便不逃了,也不至于老母至今无人照管。倒是很少遇到如此配合之人,问题交待得干净利落。正想关笔收本,那人嗫嚅着欲言又止。鹑鹏看出端倪重新坐下来,问是不是还有啥没交待。那人抖抖嘴唇眼睛有些慌乱,看来还拿不定主义。郭鹏道,有什么事你自己交待清楚,和我们查出来的性质可不一样。那人便小声问主动交待算不算立功?可不可以让他早点出去给老母送终!郭鹏说得听听是什么事。

那人便慢慢说起了一桩旧事。20多年前,我曾跑到别人屋里偷了一架相机,本来不想拿的,那东西个头大,前面还支个圆筒特别招眼;但看起来又像值点钱,想想还是顺走算了。果然没人敢接手,说得弄到外面销,让我暂时放几天。我当时在县城也没个定所,这东西只得放到城西一个废弃砖瓦厂的房梁上。我对那儿熟悉,周围没什么人户,厂内破旧不堪,少有人进出。我手头紧快活不起来的时候,也常到那房梁上铺堆干草将就落脚。这天得到消息,说那相机已有买主要我拿货过去。我躺在房梁上一边等着夜黑尽,一边盘算着能换多少钱,然后下一步又去瞄哪家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马路上有一束光歪歪扭扭的摇晃过来,而且越来越粗越来越亮,接着便听到马达声,原来有车过来。但那束亮光并没有一直往前送,而是拐了进来还把厂子照了个雪亮。幸好我还没下房梁,便紧紧趴在梁上小心盯着。只见司机熄火下车,拿钥匙打开了西侧小屋。那儿长期锁着,里面没啥值钱东西,我爬窗看过;然后那人又拉开车门,好像从里面扛了什么东西放到那房里。那人走后,我习惯性的想去看看他究竟放了什么东西。悄悄下来蹑手蹑脚走过去,正寻思如何开锁呢,里面传来闷闷的咚咚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墙,然后又是尖尖的细细的一下接一下的叽叽声,像什么呢?想了半天,又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像猪被绑在案板上,已经吃过一刀,但还未断气前的那种“嘶嘶”声。我被自己的分析吓了一跳,难道里面捆了什么野味,我打小被野猪咬过,心生畏惧想溜走。但又听见咚的一声,那东西好像重重的摔到在地上,然后就听到更清晰更压抑的哭声。妈呀,我终于意识到有人被绑在里面了,而且是个女人。

这事儿太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我平常也就偷偷摸摸,从不打人的主意,不管偷人还是抢人更不要说杀人了,当然把别人推下窑井那算意外。

郭鹏说别啰嗦了,快往下说。

我想我得尽快溜走,便裹了相机跑到马路上。可不知什么缘故那天就是走不动,会不自觉的往回看,然后耳朵里全是那尖尖的细细的“嘶嘶”声,我想我还是得回去。所以没过多久又折了回去。这回我径直绕到了后面,我知道那儿有扇窗,窗户有点高,好不容易爬上去,好在插销早朽了,轻轻一拉便开了。我用手电筒照了照,下面黑不隆冬的,以为没什么便纵身跳了下去,结果下面堆了几把废弃的铁铲,落到上面,一根铁铲立起来把我给打晕了过去。自我爬上窗台,拿手电筒往里照时,里面就听不到声音了,估计把她吓住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找着那口袋,着急忙慌的去解绳子。说实在话,那会儿我是真害怕,比我偷别人东西还害怕,我怕打开来看到什么让自己意外的东西,也怕那人折回来,因为这会儿差不多已经三更天,那人一定会在天亮前来把这麻袋拉走,不然等别人发现就麻烦了。

我哆嗦着解开绳子,扒下袋沿,果然是个姑娘。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血痂,估计受过伤。她惊恐的看着我,脸上有泪痕,嘴里还噻着毛巾。我帮她扯下毛巾,又解开反手绑着的绳子,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声,便扑爬着去寻门。我说门锁着,你得爬窗。她又转过来朝窗户爬去,窗台有点高,加上她腿上好像有伤又浑身颤抖,哪有力气爬上去。我只好让她站到我腿上,然后用力把她推上去。这会儿我愈加后悔惊恐,因为她只知道害怕完全不会用力,推了半天,就听得那牙齿上下磕碰的“嘚嘚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几次下来我也累了,便吼了两句,说你爬不动,我可不管了哦。她见我要丢下她,这才拖住我手臂,猛烈点头并指了指窗户,我猜想她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到了外面我决定再也不管她了,给她指了条道,说先去那竹林后边躲躲,等天亮了再想办法离开。

她看了我一眼,这会儿眼神才有点镇定,扑通给我跪下连声说着谢谢。我接连朝她摆手,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其实蛮舒坦。但没走几步,她又追了回来,拉住我问附近可有电话亭?我说你不敢紧跑路还打什么电话哦?她哆哆嗦嗦说有人把她骗了,她得立马骗回去,不然心里这口恶气没法消。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倏忽闪出一道光,竟像把刀,我打了个冷噤,连说不知道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儿,哪儿的人,你没问一句?还有那天的具体时间?郭鹏问。

哪来得及问这些呢,我刚把她甩掉果然有辆货车朝砖厂那个方面开了过去,你说得有多险?时间嘛,应该是古历七月初六,因为第二天我妈生日,我正准备卖了相机给她换身衣服。

车牌呢?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吗?

你说那开车的呀,半夜三更的,谁看得清,再说就算看得清我也不敢看嘛!

那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如何确定这事的真假?

我的天了,这种事也编得出来?你们当警察的怎么想的哦,难道我们就不配做好事,做不成好事?只有你们才行?

郭鹏说这是办案要求,就算我信你,但卷宗没有办法过审。

那人默不作声,面容又悲戚起来,说如果不是老娘需要照顾何必自投罗网;早知这样就不回来了。

郭鹏说,你得再仔细想想,那姑娘相貌上有何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我想想,对了,她左手臂上有个硬币样的胎记,红红的,当时推她到窗台上,手电筒无意照到的。

红红的胎记,钱币一样大小。郭鹏记下了。

8

时间如白驹过隙,年关陡然逼近了。去年年关撞下的伤疤还未好完,时常隐隐作痛,今年这年关又来了。以前体会不到为啥要叫年关,原来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能顺利走完这一年,总有些人有些事会过不去,会在那个关口突然撞那么一下,然后形成一道伤疤或裂痕,让你记住年关这个关非比寻常。

作为这个时期的常务,王赞民很不幸,他干得最多的是挖肉补疮的事。挖肉补疮和修学校不同,虽然修学校也需要周济,但众人拾柴是为了培植更多的柴,可以给人希望和力量;但挖肉补疮呢,补是没错的,因为疮不补会痛会烂。但关键在这挖字上,挖得好还好说;如果挖得不好,则可能会生出更多更痛更烂的疮。为什么不从机体内部去想办法,让新生肌肉替代那疮呢?不为什么,新生肌肉需要时间,可没人愿意等,全民焦虑,不只他一个。

去年快过年的时候,他正和几大银行商量解困办法,一个电话把他叫了过去。来了个大客商,看中了来兮河,不仅要一掷千金买下开发权,还要赠送若干的基础设施,条件只有一个,得想办法把来兮河从风景名胜区调整为普通的建设用地。而且调整土地的事,客商已经与上面有了沟通,只需这边报方案上去就行。没有一丝阻碍,毫无半点困难,原本比登天还难的事一下子就一通百通了,而且还可让财政立马纾困解压。众人喜形于色,叫好声不绝于耳。旁边有人用力拐了一下王赞民,说这下好了,你这个常务可以安心过年了;有人说,没想到中看不中用的来兮河终于也有值钱的一天了;就连边上负责记录的几个小秘书也暗自窃喜,说今年的年终绩效有希望了。

王赞民起身去卫生间。卫生间与会议室相距七八间办公室,慢慢走过去,腊月里的风凌厉刺骨,云层压得很低,一团团的挤在一起,似在密谋或在看着什么热闹,再把眼光收近,向左前方看去,政府大门外依旧围着几堆人,或六七,或九十,年纪均较大,且以能叨叨的大婶大娘居多。不用近看,王赞民也知道这些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或棉服,围着只剩眼睛的大围巾;有的抱着小凳,站累了还不嫌冷的话便坐会儿;有的怀里揣着热水袋,或脚下背心贴满暖宝宝,从早到晚,一拨又一拨,无穷无尽;在他们三五米之外,则是紧急调派来的若干特警,双手背在后面,昂首挺胸,似雕塑。这且不怕,有啥好怕的,几乎每年临近年关都这样,这也是政府与群众交流的一种方式。不,他们不能代表群众,他们顶多算那些工程老板的雇拥人。在她们这个年纪,还能为人所用她们很乐意。穿过这群人,眼光再往前眺,眺到几十公里外的来兮河,王赞民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群科学家曾到来兮河做过为期两年的科学考察。考察的结论是这儿方圆30公里都应划为自然保护区,因为不管河内还是山上还是山体内部都有若干的动植物和矿石宝贝。当时这事挺受重视,县里一纸报告打到省厅,要求成立省级自然保护区。成立市级还好说,一份文件就解决了;如果要定为省级,则涉及编制、人事、管理权限、行政区域等问题,不知咋的就搁下来了。中途省厅想起这事欲再议,但这会儿县里面却有了不同的声音,说还是不立为好不然会影响发展。不立保护区,那就定为风景名胜区吧。当时也是为了发展旅游才弄的这规划,谁知政策收紧了,连风景名胜区也不能开发。今日可不同,这位客商好大手笔,不仅要来了将其调出风景名胜区的特权,还要一口吃下开发权,王赞民怎么想都觉得这肉卖得疼。

他终于回到了会议室。知道他的表态他的发言无关紧要,但还是得说,感谢客商对来兮河的钟情,很乐意看到来兮河开发成你们描绘的模样,个人也将全力作好配合工作,但在调规未正式批准以前,还请守好法律底线。

以为这样不软不硬的挡回去,对方暂时会消停一阵。结果客商早有准备,说可以边调整规划边着手前期开发,希望政府能把鹤鸣中学旁边那块地以商业地价出让给他们,出让金政府说了算;只希望抓紧完善手续,公司想用来修建五星级酒店,好吸引游客落脚;还建议说后期最好把中学也一并搬到西山上去,那儿安静更适合读书。

王赞民不能说行或不行,他没这个表态权;好在领导说刚到本县履职,对公司新提的这块地还不怎么熟悉,等研究后再回复。

会后,他陪同领导将客商送至门外,礼节性的握手告别,却发现在前面带路的那辆车上坐着吕正伟的副总,副总一直低头刷手机。

后来受巡察工作的启发,王赞民这才托上层关系紧急安排了专项审计,但没料到审计又把罗向天给拖了进来,这便是今年难过的关。

9

双剑合璧,无人能敌。这是当年他和罗向天合作时,同事们总结出来的。那会儿他负责修学校,罗向天抓教学。有王赞民如树般高大挺拔的在这儿立着,罗向天就没法按住心头不断翻涌的较真劲。学校修得再好,教学质量上不去还不是个屁;若干年后,人家不会说学校修得怎么样,只会记得那儿出了多少人才。可要声名雀起,或更胜者名垂青史,却去哪儿寻得那把金钥匙。罗向天把不多的几个老师叫来整晚整晚的研究讨论,指望几个臭皮匠或能成点什么事。有的说教学没有捷径,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得先把底子薄的那些补起来;有的说跟着大纲走,把大纲研深研透,即便是石头子儿也把他嚼碎了准没错;还有的说乡镇中学就这样,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扫盲班,不能动不动就拿那几个吊命钱或职称什么的作文章......讨论来讨论去,没捞到一鳞半爪的干货。然后他想如果换作王赞民,他会怎么做?就是想到这儿他突然开悟了。他太了解王赞民,知道他会怎么说,不就是围绕着那四个鹤鸣作文章吗,那何不如自己也来当军师过回主帅的瘾。

他连夜撰写了一篇《论教育与教学在乡镇中学的实践》送给王赞民和各位老师,而且后面还附了一个实践计划。按他的理论,老师不能只管教学,教育才是根本。但又不能空谈教育,得落到如何才能让自己成为一只能飞的鹤这个点上来,至于怎么启发老师和学生,得由王赞民现身说法。王校长得负责每个学期至少到每个班上两次“开心”课,并拟出有关这个课程的教学大纲、重点、方法及考核标准,其他老师也要参与这个课程的学习和教学研究;至于教学质量嘛,既要考核每学期的考试成绩,更要放眼该生的终身表现;既要重视短板理论,也要重点培养优秀苗子。为了考量该措施是否有效,还建议从即日起为每个学生和教师建立成长档案。

王赞民看了后连呼三声“妙、妙、妙”,他说你把我想说想做的全都写进去了,看来我俩很有默契嘛。罗向天笑笑说默契谈不上,主要是受你太多的精神感召;不过我也只是出出主意,具体怎么弄还得你亲自操刀。就这样,他又把王赞民拉进了他的质量提升计划里。他想如果干得好,那主意是他出的,头功肯定得算他;如果干不好,那就是你王赞民只能空谈,实干无能。王赞民不得不很用心很费神的写了一篇《如何鹤飞冲天》的文章。这文章说古论今,旁征博引,开阖壮阔,如注神力,听者无不为之振奋和神往。原来通过努力,真的可以给自己插上翅膀,生活真的可以变成自己希望的模样;原来金钱和地位只能改善生活,并不能让自己飞起来,能让自己飞起来的,是需要像树一般把根扎在土里,然后把目光抬起来......这堂课不止在本校风靡,后来市教育局还计划巡讲,因王赞民提拔才没干成。后来的后来,即便王、罗相继提拔,该校仍然如罗向天的规划般实施教学改革,考入县一中的学生不仅实现了个位数的突破,而且还后来居上领跑其他乡镇中学,也就有了双雄对擂或双剑合璧之说。

但如今这罗向天却犯了一个超低级的错误。王赞民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茅台酒怎么回事。罗向天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振,说出纳年纪大了会计又不细心,没看到出纳给的报销附件里面有一张酒的收据,这收据金额和前面车辆维修发票的金额又恰好吻合,修车的附件也有问题,一个月换了两次车胎,审计组便看出端倪纠着不放。

那你们怎么说的?

只能说会计装订票据时弄错了,多装了一张没用的收据在里面,然后修车的附件是后面补签的字,所以时间上才有问题。罗向天回道。

如果拿着收据去经销商和维修店那儿查,怎么办?王赞民又问。

维修店那儿没什么,就是这酒的收据,那边没熟人可能比较难办;不过我也想通了,这么多年在道上混,不出问题那是小概率事件,我可没指望自己会有什么好运。你跟他们说,也没必要折腾了,就处理我,不要再牵连下面的人。罗向天开始有点烦躁,话语里充满厌戾。

王赞民说整整10件茅台,你哪需要这么多酒,又接待了哪些贵客,你以为你一个人就兜得住,这个时候了还想充英雄好汉?这要认真起来,可得给你扣好大一顶帽子!

罗向天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非常夸张的打开手机,翻到某页后递给了他。

王赞民接过来上下翻看,原来是一些会议通知或接待通知。他似乎明白了,说好家伙,你居然把这些都归到了一起,难道这些接待或会议之后用的酒都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你去问问你的主任,你们只消动嘴皮子,余下的都是我们在张罗,结果账还得算在我一个人头上,还不能叫冤。

我虽然信,可这没用啊,禁酒令如此严厉,搞不好......王赞民停下来,抬眼扫了他一下接着说,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当然我也会想办法,唉!

算了,你就别白忙活了。原本这半路杀出来的审计我寻思着就不是什么好事,都问过省厅了,说起初根本没安排我县,也不知谁在后面捣鬼。见王赞民不哼声,罗向天又拖长了腔调接着说,不知道便算了,要知道了,定搅他个底朝天!

空气中突然就多了丝火药味,王赞民并未放在以上,还爽朗地大笑两声,说这个时候了还有精神在这发憨气,真是闲得慌。

罗向天又甩过来一声冷笑,说不信是吧?走着瞧就是了。

王赞民这才觉得话里有话,并不是发憨气而是冲着他来的呢;他有些不悦不再接话,只是默默盘算着怎么捞罗向天。如果捞不起来,依罗向天的性子这篓子确实会捅大。倒不是怕他,而是让他背这么大一个锅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这会儿手机正好进来一条短信,王赞民便翻看起来。不过,他这一看却让边上的罗向天瞧出了异样。只见王赞民像被人点了穴一般,身子一动不动,盯着屏幕的双眼逐渐睁大了起来,如果再靠得近一点,定可见他手臂上的汗毛正一根根竖起来,因为那脸上还有好多复杂的表情在快速闪过,眉头始终纠着,眼珠先还快速转动,后来眼睑慢慢垂下来,眼珠便没有光彩的收了进去。

罗向天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看还呆若木鸡王赞民,心里好一阵冷笑。原来王赞民心里果然装着事,这事果然能击倒他。他五味杂陈的走了出来,却见郭鹏在外面候着。他想逮住郭鹏说点什么,又觉不妥。

9

  郭鹏很是思考了些日子,才决定去见王赞民。

  罗向天刚走,秘书便进来说郭鹏还在外边等着,问要不要叫进来。王赞民眉头皱了一下,说再等会儿。刚收到陌生短信,说杨梅花已在当年遇害,他虽然快速删了短信,心却还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说实话,自从学校庆典第二天清晨接到杨梅花那个电话后,他就一直在找她,通过各种渠道和途径,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也一度以为她遭遇不测;但自从收到那鹤特别是第二只后,直觉告诉他应该是杨梅花本人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的人寄来的。寄这样的鹤,要么恐吓他,说他将如这鹤一般遭遇不测;又或者是告诉他杨梅花已遇不测;再或者就是杨梅花本人在发泄她当年的不满,因为他骗了她。可今天这信息又是怎么回事,是同一个人还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所为?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如果杨梅花已经遇害,那何必每年寄一只破鹤;如果没有遇害,那这条信息和鹤就应该是两个人所为,不然自相矛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是谁想拿这事儿作文章?恰好郭鹏这会又找来,他凝神思绪很久,才叫秘书把他叫进来。

  郭鹏讲话很有技巧,他说听说鹤鸣高中建不成了,心里想着不是个滋味,所以来找他聊聊。

  王赞民说建或不建目前都还没有确切消息,在鹤鸣镇待过的人对那儿确实有情结,我们都一样。不过也可不能因为有情结,就不支持县里的重大决策呀,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从长远来看,建学校对当地的人才培养有帮助;搞商业开发呢,也能惠及民生,都蛮好的。

原来建学校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方便周边乡镇的学生读书,可如今县城一中也在扩建,而且高速公路又修通了,不论从哪方面说,再建的理由都牵强了些,再说老师们都想留在县城,你说是不是?王赞民继续着他的分析。

这可不一定。当年听了你的动员令,我都起了当老师的心,更不要说别人!就说那个吧,当时站在我旁边那个,叫什么来着,你们学校的清洁工,一个女的,她当时听了你的演说,可在我旁边又哭又笑又鼓掌的搞了好半天,我至今都记得那情景。

是吗?那敢情好。王赞民回道,果然还是聊起了那桩旧事,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可我想了好半天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这记性啊,真像他们说的被狗吃了。郭鹏呵呵笑了。

好像叫杨梅花吧,听说这名儿还是她妈给取的,说生下来手臂有一块钱币大小的胎记,便叫了这个名儿。王赞民没笑,说得也很平淡。

好些年没见过她了哦。郭鹏想起那小偷的描述,继续聊着。

是啊,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再见可能都认不出来了。王赞民叹了口气,人也仰躺到了座椅上。他忽然想起那条短信是在罗向天离开前收到的,而他当时正好雷霆大怒,会不会是......他立马打住自己的思绪,这想法太阴暗。

听说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她。这事啊,如果放到现在,我们肯定会怀疑她当时出了什么状况。郭鹏很笃定的说。如果不是罗向天之前向他提起过王赞民与杨梅花的关联,以他和王赞民的交情,他完全会跟他讨论小偷交待的事儿,可毕竟没见到杨梅花本人,他只能悄悄试探。

不会吧,你这是典型的职业病;她不是留了张字条,说外出打工了么。

王赞民又提到了那张字条,看来他还真是想把郭鹏往打工这条路上引呢。郭鹏便道,是啊,那张字条挺关键的,可惜也不在了,听说还是你先看到的?

你的警察思维又来了,王赞民笑道,但不是我看到的,我叫他们去她家找人,结果在她家发现了纸条;当时也没注意到要把纸条收捡起来交给郭警官。王赞民说到这儿起了身,他觉得郭鹏已经有点放肆了,便说自己还有一个会要开,改天再聊。

郭鹏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也站了起来还走进一步说,其实一张纸条还是挺关键的,她父亲当年不就是因为一张借条没说清楚才出事的么,你说是不是?

王赞民有片刻懵懂。他完全没料到郭鹏会这么说,虽然知道郭鹏有办案思维,会对此事起疑心,但完全没想到他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干咳两声,转身在柜子里取出衣服披上,又说两件事可以混为一谈么,各有各的情况好吧。

郭鹏却从这短暂的停顿里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似乎有些事王赞民还真不想提及。

王赞民并没有去开会,而是打电话给吕正伟,要他开车来接他一起去鹤鸣。吕正伟没敢怠慢,猜测此行非比寻常,保不定要谈那块地的事。原来至少3个小时的国道线,如今高速公路开通后半小时便到了,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王赞民双眉紧蹙,十分疲惫的仰躺着。早上接到老大电话,说要他明天去全省作一个拖欠农民工工资发言,又说审计已经差不多弄完了,还是得赶紧出让鹤鸣中学旁边那块地,不然这个年谁都过不清静。

司机按王赞民的交待,在鹤鸣下道停车。然后他俩抬脚顺着牛尾山走了上去,约摸十来分钟,差不多人烟也就稀疏了。两人在一棵树下停住,转身望向前方。幽静的来兮河,河对面的鹤鸣中学,中学旁边零星的农户以及那块空地就尽收眼底了。学校原在街尾,高速公路下道口设在了河对面,街尾便成了门头。从这儿往左拐进去,再往里延伸两三里,鹤鸣镇最美丽的面纱才会一层一层的揭开。山脚有盈润饱满的来兮河,整日潺潺湲湲、静谧温雅;河水之上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茂林,一年四季缤纷斑斓;茂林之上则是高耸险峻的千仞壁立,可舒可卧,可禅可佛。任谁到此一观,都知道学校旁边那块空地战时乃兵家毕争之地,盛世便是龙兴发达之始。难怪那客商就算弄不来规划调整,也一直没放弃争这块地,这才是来兮河的龙头啊。

这大冷的天,怎敢来这儿转?吕正伟把毛领立了起来,双手交叉到袖口抱着。

一直想来这儿看看,看学校,看河口,再看那块地,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王赞民目光投得很远,声音也很低沉。堆积了一个冬天的云层更重更低了,这么多的云,也不知来年如何散去。

那会儿我俩都还年轻,以为无所不能,结果走起来才知道步履艰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再艰难,我也想回到过去,年轻多好呵,有梦便有翅膀便是财富。说到这儿,吕正伟向上跳了一下,结果并没有触到头顶的树枝。他自嘲道,你看,还是老了。

王赞民笑了,说,我就说我俩精神相通嘛,你看当年我们认都不认识,结果你就敢支持我修学校,简直不要太疯狂。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嘛,我当时就赌你这种拼劲儿,你敢拼我才有希望。吕正伟眉眼和善,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其实不然,对不?我并没有如你所愿给你希望;但你厚道,并没有指责或疏远我。王赞民曾经红润的娃娃脸已经松弛下来了,难得如此夸人,夸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说实话,最开始我也有意见,不过孙大财出事后我也想明白了,再说朋友有多种,你在精神上给我的帮助更多。吕正伟很会聊天,知道如何才能把话说到别人心坎里。

那你再支持我一下,就像当年一样,如何?王赞民拐到了正题上,脸上挂着期待的笑;他也知道吕正伟的脾气,说话得讲技巧。

我哪有能力支持你,如今你有一个县作支持,还需要我干嘛?吕正伟继续在边缘周旋,他真担心王赞民说出让彼此难堪的话来。

天空已经有了暮色,两人显然不扛冷,一前一后继续向山上走去。

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知道我说的什么事,我也不为难你,只希望你跟你的股东们商量一下,那块地摆到明年下半年再出让,如何?王赞民说。

吕正伟愣了一下。以王赞民的个性,还以为会叫自己退出,这便算委婉的了;更难堪的,或许会叫自己去说服股东们打消开发念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万万没料到,他只是要求再推迟半年,这转变倒让他有些意外。吕正伟试着站在王赞民的角度继续试探,其实我知道你的担忧,担心无序开发过度开发,这方面的失败案例确实很多,很多开发商都急功进利,但你也要看到它有利的一面,可以帮政府解困,增加就业,带动若干产业,实惠还是很多的。

王赞民回转身来哈哈笑道,我一个多年的常务会不知道这些,再说,历史的车轮我可从来没挡过哦,只要再推半年,如何?

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吕正伟有些迷惑了。何时见他如此低矮过,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吕正伟回道,我可以把这意见说给他们,至于能否通过可就不敢保证了;可这又是为何,半年以后还不是一样要开发,晚半年又有何分别?

实不相瞒,过完年我准备申请调动,等我走后你们再弄吧。我这人确实有些执念,也不指望有人理解,只想循着自己的意思去尽力就好。今天之所以把你请到这儿来,就是希望你看在当年助我一臂之力的份上,再圆我离职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也不枉我俩这些年来的交情,如何?王赞民眼巴巴的看着他,眼里的热切竟让吕正伟生了恻隐之心。

10

再来说说罗向天用陌生号码给王赞民发短信的事。打知道巡察审计双管齐下那天起,罗向天就开始忙活了。巡察他经历过,底朝天的察,数倍X光的照射,除非心里没鬼,不然拍着胸膛说无所畏的纯属故作镇定。他不要故作镇定,就算巡察镇过去了,审计呢,惊涛骇浪又掀过来时,怕早死在沙滩上了,何况这审计来得如此诡异突兀,不定埋着什么目的呢。那与其等死,不如早作准备,就算让某些人笑话,也总比社死的好。因此他和媳妇一合计,决定把该退的高档白酒香烟悉数退完,偶尔打牌多收的红包也翻出来退干净,甚至连媳妇已经用过的几款高档手提包也照着原款买了退掉,只剩一个手机没办法退,因为买不到新款了。但真的已经已经差不多了,罗向天捂着脸很有点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如今已经干净得像真空包装的火腿肠了。可有必要如此么?左右横竖看过去,哪个像他这样在刀尖尖上讨生活的人如此干净!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可为了晚上睡觉背心不再有那种麻麻的感觉,他必须如此,他很是嘲笑自己胆小如鼠。

可就算用消毒水把自己泡上几回,因为茅台酒的缘故,他还是没求来平安。为了这事,他不知在在家里咆哮漫骂抱怨过多少回,还仔仔细细把相关人员找来问了又问,对会计和出纳的根底也进行了侧面了解,排队恶意构陷后,他才平静下来。搬起石头砸不了天,他终于认了命,就像认王赞民总是高他一截,吕正伟总是滑他三分一样。算了,身不安不要紧,只要心安;什么叫事上磨,什么叫关键时刻显英雄本色,如今便是。面对世人他总是很沧桑很旷达的如此这般感叹,还很有点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况味。不过是输了时势,形象还在的,而且如今敢于担当的形象似乎更深入人心,总归好过社死。算到最后,觉得自己并没有全盘输掉,还算安慰。直到吕正伟的副总找他喝酒,他才狂笑狂抽自己迂腐幼稚。

罗向天觉得怪异,要约也得是吕正伟呀,怎么这副总还单独搞起事情来了。他不明究里,正犹豫要不要赴约时,副总又发来微信,说我以前只敬你是领导,如今我还佩服你是条汉子,一条有骨头的汉子。这句话说到了罗向天的心坎上了,果然公道自在人心。他欣然赴约,席间副总的嘴上功夫更甚,夸得那个叫一套一套的,连罗向天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伟岸高大。副总夸得漂亮,酒也喝得爽快,几杯下肚,说话就不怎么过脑了。他说我就没见送出去的礼还有退回来的,也只有你,罗局,你是第一个,你是真汉子!又说你可冤了,你知道不?罗向天脸上正不自在,见他转了话题,便问如何冤了?他道,茅台酒是审计查出来的吧,审计你知道是谁安排的吗?

谁呀,不是上面统一安排的吗?罗向天的脸完全阴了下来。

算了,我不说,我也不能说,我要说了,吕总非把我开了不可。副总狠命摇着手,头也搁到了桌子上,一张脸红过了那盘刚端上来的泡萝卜。

吕总又不在这儿,你怕什么,何况就我们两人,又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罗向天耐心的往外掏着他的话,真想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倒镇定了。

副总非常费力的睁眼瞧了瞧他,又重重闭上,然后手一挥,叫嚣道:你傻呀你,吕总不让我说,一定是不想让你知道呀,那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你就会忌恨这人呀,吕总说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呵呵,吕总就是吕总,他太会为别人着想。

罗向天似乎明白过来了,但还想再问个确切,那你们吕总又如何知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吕总说他最在意的就是你们兄弟仨这份感情。

罗向天这才知道了审计的由来,“咣”地便给了自己一耳光,好像还不够清醒,另一只手又“啪”地来了一下。副总嘿嘿醉言,说打得好,打得好。

第二天他便当着王赞民的面将信息发到了他的手机上,从他惊魂不定的神情来看,也就吃定了他的某些秘密。

春节过去没多久,市委组织部便对王赞民展开任前考察;同时国土空间规划也正式提上日程。有两个人特别关心这两件事。罗向天关心考察,已经待安排2个多月了,差不多快平静下来的内心又翻腾起来。当发现绞尽脑汁搞的教学改革最大受益人竟是王赞民时,他安慰自己说算了,谁还没弄巧成拙的给别人做过嫁衣裳呢;当王赞民自以为是的隐瞒面试考题的关键要点时,他自嘲说大家果然不在同一个级别,也就甘拜下风了;当他又察觉杨梅花的失踪果然与王赞民有关联时,他还是摇摇头说算了,自己就算有那么点狭隘,但也使不来坏,就这样将就着过吧。可这些东西积压久了,便会不由自主的发酵发酸,特别是与某种物质相混合时,比如吕正伟的到来。吕正伟关心空间规划,这空间规划说是多规融合,高效利用,而秦岭事件又刚爆出,这节骨眼上谁还敢提与之相悖的要求?他似乎恍然明白,原来王赞民苦苦哀求的半年竟是因为这个,他怎么无所不用其极呢?他决定再找罗向天聊聊,安慰安慰他那颗还受着伤的心。

如今两人总算可以敞开了说。以前罗向天心里总别扭,当面对吕正伟这样的江湖老手,似乎还本能的留有一些读书人的清高和自觉,可现在完全没必要了,他都黄沙百战了,就任尔东南西北风吧;吕正伟呢,对罗向天这种既要面子还要里子又没多少斤两的人来说,以前总带着一丝防范和不屑,套套话可以,给点实惠也行,但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就算了吧,既不在一个层级也担心嘴不牢;但任何时候都得因势利导,比如今日。

罗向天说他飞他的高枝关我屁事,看不得别人风光只能说明自己狭隘。吕正伟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想到让你躺枪了,罪过罪过。罗向天说甚爱必大费,及时让我消停未必是坏事;持续高涨未必就是好事,没听过那句话吗,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年他......吕正伟夸他说进步不小,心态甚好。他说我们就安心在路边鼓掌吧,有些安排命里早注定。吕正伟说可不是嘛,可光我们鼓掌也不行的呀,如果这个时候听到点杂音怎么办?罗向天说,他能有什么杂音,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完美无暇,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

11

往事并没有越千年,但已物是人非。现在让我们将目光收回,回到清晨来到办公室,又拆开了第三个快递盒的王赞民面前。他把三个盒子里的玻璃渣全倒在了一起,又把前面两个还比较完整的鹤身也掰碎了,掰不动的就用小锤砸,然后再倒进垃圾筒里。忙完这些,等气喘匀了,再来到书柜前,伸手到一堆厚厚的书籍后面掏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打开,里面还是一只鹤,只是这只鹤是用黄泥塑的,并不逼真,只有那细细的长腿、昂起的头和外展的翅膀感觉像只鹤。盯着它,王赞民漠然待立许久,眼里并没有激动或伤感,他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拿起锤子准备敲,但又停了下来。

从办公室出来,王赞民把那只泥鹤递给了秘书,说留作纪念,然后才来到走廊上。楼上楼下好多目光都在躲躲闪闪的观察他,更有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似乎在窃窃私语;他忽然明白怎么回事,越发把背挺直了,还破例去院坝樱花树下摘了几束花拿在手上,这才钻进车里。

纪委书记,公安局长和郭鹏在门口接他。书记说,这事急,又关系您的考察,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委决定联合走个程序,市纪委的同志已经在上边等着了,还望您理解。

王赞民看了郭鹏一眼,把花递给他,说,拿个杯子插上吧,可以管两天,不然蔫了怪可惜的。

郭鹏曾申请回避。虽然他对真相一直抱着浓厚兴趣,但他俩的交情他又不能向上隐瞒,好在上面并不介意,他便安慰自己说要服从安排。可真看到王赞民从车上下来,心情又激荡起来。这个场面曾在意料之中,但真正作实之后又还是很意外;这会儿还不仅仅是惯看秋月春风似的镇定,更多是同情、遗憾和惋惜。多味杂陈,欲说还休。王赞民脸上始终挂着恬淡的笑,但从他略微比以往要缓了些的步伐里,他还是觉出了他的疲惫或不安。

王赞民抬头朝天空望去,又把花拿了回来,说还是让我多闻会儿,还有你们这纪委大楼多少层,如果跳下来会怎么样?

三人面面相觑,有些惊吓,抢着说,县长真会开玩笑,您这是在批评我们吧?

不是批评,是提醒,你们得上去看看防护做得如何,哈哈哈。

三人来到一间小型会议室,市纪委的两位同志也在里面。分别介绍后,王赞民问,这样安排符合要求吗,不需要去你们专门的谈话室?

不需要不需要,只不过走个程序,请理解。市纪委的同志解释道。

还是聊那清洁工的事吧,啊?王赞民问郭鹏。

是的。

想听什么,问吧。

有人署名举报你和当年的杨梅花失踪案有关联。

署名?失踪?关联?怎么听不明白呢?

我们通过全国户籍档案查无此人,然后至今也没人看到她回来过;还有就是那张纸条,举报人说是你写了提前放到她家里,而且庆典的第2天你确实进城了,如果猜得不错,你应该听到什么消息找她去了。

你们办案靠猜吗,郭大队长?

这不是办案。就算你负有责任,但也没有触及法律底线;我们只是想掌握更多的细节,还事实真相。郭鹏这会儿已经镇定多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只能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无人能挡;只是还是惋惜王赞民当初竟不明白这个道理,居然试途阻挡,可到后来究竟又是谁挡了谁?

那为何把我叫到这儿来?

这是请示市委后确定的,因为目前属于非常时期,我们得高度谨慎。

笑话。

县长,我和你聊过几次,我知道你肯定和她之间没有直接关联,但有些疑问又只有你才能回答,麻烦配合一下嘛。

  好吧,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我就说说。王赞明把目光抬了起来,目光似河,河水涌动,往事波光粼粼。

当年为筹集资金召开的千人大会,王赞民把自己感动的那叫个一塌糊涂。他眼里一直闪着泪光,全身的头发汗毛跟着立了起来,身体也要飞起来的样子。原来努力做一件事最大的回报来自这里,他在精神上获得了最大的愉悦和满足。还有更多的听众被他感动了,杨梅花便是其中一位。她本来是来找茬的,她一直在找茬,从她父亲杨柏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被学校开除那天起。开除的原因说是5年前挪用了500元学生报名费,但她父亲死活不认,说自己只是借,还亮出了领导签的借条,但那领导刚好故去,而且对比字迹,谁都不说那字像或不像;他很着急,说当时媳妇看病急需,是深夜找到领导,领导喝了酒,字写得是有些歪扭;但难就难在他又当出纳又当会计,这是借还是挪很说不清,而且直到案发前他也未归还这笔报名款。被开除后的杨柏明起初天天反应,到处喊冤,但没人理他,不知怎的有一天便跳了来兮河,有人说是酒后摔的,也有人说是跳的,都没个准信。杨梅花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她央求亲友将父亲抬到学校操场,然后跪在那儿,身边摆把菜刀,也不哭也不闹,任人观看,但若有谁敢拖劝,她则把刀横在脖子那儿。后来学校妥协了,说可以收她为临时工负责打扫卫生什么的;她说只有还父亲一个清白这事才能了。学校便说先安葬死者,这任其发臭也不是孝子所为,至于诉求什么的可以再商量。那会儿刚好是夏天,味确实大,可能杨梅花自己也受不了,便依习俗葬了父亲,但却接着上访喊冤,这期间母亲也病故了,到王赞民来这里时,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杨梅花还是学校的清洁工,偶尔还代代课什么的。

我听说了她的事后好一阵感慨,又听说她课上得好,便头脑发热的说有机会可以争取让她转成公办教师。杨梅花眼睛倏的亮了起来,嘴角也朝两边拉开,露出两个酒窝和白皙的牙齿,她笑起来还挺好看。也不知是不是要转公办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之后杨梅花渐渐开朗明亮起来。

学校落成典礼的头天晚上,我刚安排完庆典事宜,杨梅花就进来了。她递给我一只泥鹤和一个信封,说捏得不好但觉得我就像这只鹤,明天又是新校庆典所以送给我。

我拿起来仔细瞧,虽说不怎么像但毕竟还有那么些意思,便夸她手艺好,还说以后要给她增加一门手工课。

她说我把她说得都不好意思了。又说要我帮她瞧瞧信,说明天要来好些领导,她准备每人都递一份。

我这才将信掏出来,原来还是她父亲的事。我把泥鹤放到桌上,然后站起来沿着窗台来回转了两圈。我知道她的性格,认定的事任认谁也劝不回,如今肯来问我,也是我平日里还比较关心她的缘故。但我还是试着劝了几句,说明天是学校的重大活动,这么递上去不恰当,可不可以缓缓,暂时别递?

她笑了,把信拿过来压在胸前,说她只是悄悄递上去,什么也不说,更不会大吵大闹坏我的好事。

我没有和她争,我估计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而且内心期望值还很高。这个时候越争越坏事。我就想如果能有什么理由把她支走,让她不参加就好了。我想了一会儿,便去倒了杯水递给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哟,你看我这忙得,居然把正事给忘了。昨天妇联王副主席打来电话,说想见见你,她是我大学同学,我跟她提过你的事。这样吧,信呢明天我替你递,你抓紧去一趟妇联,早去早回,说不定还能赶上和领导聚餐。

后天去吧,明天我不想走呢。杨梅花失落的看着我。

去吧,这么好的机会,怎能不去呢,这事交给我直管放心。我从她手里把信拿了回来。

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说到这儿,郭鹏发现王赞民的脸已经明显红胀了起来,他走过去给他把茶水续满,又看见他额头密集的汗珠,便问怎么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休息一下。王赞民抽纸巾擦了擦,说没事,又拿起那束花闻了闻,说樱花不香,只是美。说完还用手在胸口那儿揉了揉。

如果不舒服,我们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们接着聊。

一般情况下,她去县城当天下午就能赶回来,我还担心如果赶回来碰上领导怎么办,但那一天并没见到她。等晚上陆陆续续送走客人,还是没见到人影时,我有些不安了。因为这会儿我才发现白天竟忘了给妇联的同学交待这事,我忙打电话过去问情况。那会儿还没流行手机,同学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我便一直打一直打,大约深夜12点多同学才回去,很吃惊我这么晚还去电话。我说白天没见你来捧场,想问问是不是很忙。她说她这几天都在陪领导下乡,根本没空。杨梅花果然扑了个空,这如何是好,回来如何解释,第一次骗人,我心里很不踏实,整夜未眠。然后早早就去了办公室,刚进去就听到电话响。这时天都还未亮全,怎么会有电话,我以为谁打错了。结果,结果我听到了杨梅花的求救声,她说她回来时搭乘顺风车,那会儿不是都习惯在路边随便招手叫车么。结果那个司机见色起意,说要跑长途,所以得吃点东西才动车,然后就把她拉去一间馆子,后来不知怎么她就发现自己被捆了起来仍在一间黑屋子里,她悄悄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打了这个电话,要我赶紧去救她。我忙问她在哪儿,结果便听到啪啪的两个巴掌声和她的尖叫声,然后就再没声了。王赞民说到这儿整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异,有些松软有些自嘲又好像有些绝望。

然后你就跑去找她,但没找到?郭鹏紧追不放,眼神犀利如刀,好像盯了许久的猎物终于探出了头。

是的。王赞民把头耷拉下来,仍旧呼呼气喘,身体也跟着起伏。

那你为何不报警?猎物终于咬饵,郭鹏的心“嘭嘭嘭”突跳不停,多年来的办案经历告诉他,最大的兴奋和喜悦就在于真相即将揭晓的那一刻,像一阵激烈的电流从头扫至全身,他浑身上下亿万个细胞都被唤醒,然后齐刷刷睁大眼睛,一起望向王赞民,等着那一刻的到来,那让人欢呼雀跃的一刻呀;以至于他完全忘了王赞民的异常。

王赞民听到这儿把头抬了起来,四目相对,他看到了郭鹏眼里跳动的火花,星星点点的火花一点点碰撞聚集呼拥,终于环抱成一束光,越来越粗,越来越亮的光咬住他越来越灰暗越来越枯竭和零落的目光,然后倏地全射了过来。

王赞民猛地捂住胸膛,吃力的说,这是我唯一做错的地方......心想刚搞校庆,全县都出了名,结果有个清洁女工出事了,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就没敢报;但我一直都在找她,那几年发生的所有案子我也关心过,没有与她相关联的,所以就想她或许已经逃出去了......

然后你担心别人起疑心,还仿她的笔迹写了张外出打工的字条?郭鹏说到这儿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真相终于揭晓,他大喜过望,并没注意到王赞民的身子已经委顿下去。

啊啊,王赞民用手按在脖子那儿上下摩挲,脸已经红成了酱紫色,嘴大张着,身体也扭曲起来,随后便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倒之前他又说了句什么,但此时他的声音已经渐弱,听不清了。

郭鹏这才意识到自己大喜过头,竟误了大事。忙打电话问秘书他平时可有什么病,秘书说有哮喘,而且对花粉过敏,所以他的办公室轻易不开窗。

樱花由于失水,这会儿已松软打蔫;好些花瓣已散落在他身旁,正陪着他艰难喘息,不过他的脸上此刻却挂着安然的笑。                                         

 

2022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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