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锋,算是我的表叔,我从小叫他小锋叔。
他和我同岁,是我爸爸的小姑姑的儿子,爸爸和我这个小姑奶奶正好也是同岁。
从我进入学前班,就和小锋叔是同桌,直到小学毕业。
去年十一回老家,和妈妈去邻居家串门,聊天的时候聊到一件事情上,但都不记得准确发生的日期了,这时邻居婶婶压低声音提示道:我记得大概就是小锋死的那天吧。
我妈迅速抬头看我,而我,虽然在一边漫不经心的听他们话家常,却仍然迅速捕捉到“小锋死”的信息,加上我妈抬头观察我的表情,心里一沉。
是他?!他才这么年轻,身体又健康,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虎头虎脑,耳聪目明,小小年纪还写得一手好字。他特别崇拜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姑爷爷,一位执教多年的初中老师。
小锋叔和我经常轮流考班里第一名,轮到我考第一的时候,他就很不服气,说,我爸爸说了,下次一定要超过你。我总是无所谓的笑笑,因为本来就是或者我,或者他。
刚上一年级时,妈妈特意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很漂亮的粉红米老鼠。可惜不到一年就磨破了。妈妈一看这么多的配饰和旋钮、拉链,丢了可惜,索性把家里的旧衣服洗净裁剪,就着这些零部件做了一个几乎和原来的书包一模一样的新书包。我得意的背到学校,同学们都好羡慕,小锋叔却没多说什么。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他也背了一个手工做的书包。后来见到小姑奶奶,这才知道,他回到家说好喜欢我这个书包,还说大嫂子(我妈)怎么那么厉害啊,于是小姑奶奶不甘示弱的连夜给他做了个相似的。
那时并不懂得,这种不停和别人较劲的父母,可能有一天会害死自己的宝贝儿子。其实我至今仍不明白,他在他父母眼里,到底是不是宝贝。
他很聪明。作为一个农村小孩,在七岁的时候,居然为了练书法跑到村口坟岗子里去拓碑文,每次拓到新的写法,他就得意洋洋的和我显摆。我还没有在课堂上学到王羲之,就已经听他讲了王羲之的兰亭序里有二十个不同写法的“之”字,以及王羲之还有个儿子叫王献之,也是书法家云云。
在他九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和村里几个男孩子跑到村后树林里玩,结果越走越远,走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一对人贩子把他抓到了摩托车上然后疾驰而去。其他小孩吓坏了,哭着跑回家,告诉大人们这个噩耗。因为天都黑了还没回家吃饭,小姑奶奶焦急的出来四处找他,听到消息后当场晕过去。醒来后更是哭成了泪人。正当大家决定报警的时候,他回来了。小小的他,居然趁着人贩子不备,从摩托车上死命跳下来,然后避开平坦大道,专挑犄角旮旯跑,最后趁天黑卧倒在一片棉花地里。人贩子找寻一番无果,只好离开。
他的机智,让村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佩服,人们都说他日小锋必成大器。
可能是真的对他寄予太高的期望,小姑奶奶两口子对他越来越严厉。对,是严厉,而不是严格。
你能想象一个在村里家境中上的九虚岁的孩子需要每天早上上学前将家里的水缸挑满水吗?你能想象一个才上三年级的男孩子因为调皮打架,被他爸爸用粗粗的尼龙绳吊到家里的房梁上用鞭子抽打吗?他们想着棍棒底下出孝子,他们却万万想不到自己毫无分寸的行为断送了他儿子的一生幸福,乃至生命。
不知什么时候,渐渐的我稳定在了第一名的位子上,直到小学毕业,而第二名,也换成了另外几名女生轮流坐庄。五年级的时候,他还算优等生,只是完全远离尖子生的位子了。我那时候还小,并不知道他在家里经常被打,一直以为他成绩下滑是因为发挥失常,或者男孩子更粗心大意,或者当时盛行的小学成绩看女生,初中成绩看男生的理论。六年级的时候他爸爸不甘心他不拔尖,归咎于学校教学质量不好,将他转到了自己执教的某中的附属小学,那所中学在我们县里排名第二。
六年级忙着复习,忙着选择好的初中,忙着准备各个学校的招生考试。他渐渐的淡出了我的脑海。
后来听说他就直接上了他爸爸所在的某中,而我虽然过了县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但因为户籍类型限制,只能去镇上的对口划片的普通中学。
初一期末的那个暑假,我拿着刚发下来的满分数学试卷,神采飞扬的骑行在回家的路上,正碰上他和他爸爸在村东头沉默的走着。父子俩一前一后,并没有什么交流。我和他们打完招呼,他爸爸忽然说,你数学考了多少啊?我说,考了120。
他爸爸很惊叹,然后说,你把试卷借给你小锋叔看看吧,他才考了79分。
我很吃惊,我还记得小学时我们每次出去参加优等生抽考,他在数学上一直是超过我的,最后一道拔高题,我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勉强计算完,而他却是早早做完,然后在座位上发呆或睡觉。
我便把试卷借给了他们,小锋叔只是笑着说,我要向你学习啦。
后来继续各忙各的,我们的生活很长时间没有了任何交集。
考上大学的时候,按照村里规矩,小姑奶奶作为近亲来家里邀请我去她家吃饺子。小锋叔也在家。想来已经五六年没见到他了。
他变得瘦骨嶙峋,眉宇间不再有任何的神采,眼睛里也不再有一丝灵气。他例行欢迎了我一下,便进自己房间了。过了很久,拿了一本证书出来,说,你看,我的中专毕业证。
看着这本通红烫金的证书,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更不清楚他想听我说出什么。在我的脑海里,中专的毕业证,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和记忆中狡黠聪慧的他联系在一起的。
毕业后,某个十一休假回家,听爸爸说路上遇到他了。他完全在家务农了,晒得黝黑黝黑,比以前更瘦了,正在一个人吃力的拉着一车新刨出来的红薯回家。他已经娶了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因为听说我回来了,所以他向我爸打听我现在怎样了,还说,小云一个月的工资比我忙活一年的还要多吧!
这是我在听到他的死讯之前,对他的所有记忆。
我以为他的一生虽然走的离我越来越远,但也不会更差了吧。有了家,有了儿子,虽然是种地为生,但总能活。农闲时出去帮人家卸卸货物,儿子在农村上学也基本上不花钱。何况他爸爸资深中学教师退休金也是很可观,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说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
没想到他就突然离开了人世。
从邻居婶婶家里出来,妈妈才慢慢的告诉我,他的死因。
他婚后很不幸福,虽然媳妇儿漂亮,儿子白胖,可是他仍然处于父母的控制之下。可能是习惯了吧,他的父母仍然随时会打骂他,不管有没有当着媳妇的面。渐渐的,媳妇也对他非打即骂,连踢带踹。他每天早出晚归的出去干活,回到家里却非常的抑郁,终于有一天他反抗了。在那次争执打闹中,他打了媳妇一巴掌。这一巴掌要了他的命。
一直占上风的媳妇,自从嫁过来就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所以这次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坚决要离婚。他父母揪着他的耳朵,去媳妇娘家负荆请罪,当着所有人的面继续打骂他,好让人家消气。
媳妇终于回来了。他却在第二天就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短暂的、沉重的、憋屈的、失败的、无可留恋的人生。
他原本应该灿烂如明月的一生,他原本应该借着自己的智商与拼劲一路开挂的人生,就这样越来越跌进泥土里。
直到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