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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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几岁的满娭毑,拄着一根木棍子,佝偻着背,站在旧楼房的屋角边,扬起头,看着西边火烧云似的天空发呆,干瘪的嘴唇,凹陷的目光混浊不清,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在初秋的风里零乱地舞动。肥大的黑色印花棉绸裤下,露出两条干枯玉米杆似的腿,没有一点肌肉,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两根直直的骨头。脸上交错的皱纹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整个人就如同那一片霜打雨淋的老树叶,黄了再黄,直到耗尽了依附在枝杆上的最后力气,落入泥土时边缘已经残缺不全。

这个善良老人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人生之中经历的或不经历的她都经历着,看惯了阴晴圆缺,尝尽了悲欢离合,岁月里沉淀下来的便只剩这风烛残年里的悲凉。

满娭毑以前的邻居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单身汉,有天他半夜打牌回来,看见她家草垛边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他打着手电筒照了照那人,晚上太黑,根本没看清,只见那人头也不回地朝大堤上走去,单身汉在后面一阵猛追,那个戴草帽的人在手电筒的光影里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翻过大堤时那人就不见了,他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他跟满娭毑说了昨晚上的事,要她看看家里丢失东西没有?只认为是碰见贼了。

这事说来也怪!第二天下午,满娭毑那个嫁到东湘去的女儿出了大事,听说是两夫妻吵架,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了。好可惜,又年轻又漂亮,死的时候还只有二十八岁。

满娭毑的儿子易德华长得帅气,初中毕业后跟着他父亲驾一条木划子在河里打鱼为生,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卖完鱼每每驾舟归来,他便立于船头,手持横笛,一曲悠扬的笛声便在辽阔的江面上随风徐来。

爱莲看中了易德华在江面驾一叶木舟之上,一袭白衣飘飘的帅气。波光粼粼处,她陶醉在那悠扬的笛声之中,站起身,卷起袖子,露出白萝卜的胳膊 ,抬头看见手持横笛的翩翩少年郎,低眉浅笑里,竟然羞红了脸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一眼千年,便将终身托福给了那个有几份书卷味的打鱼郎。看他站在船头,手持横笛,忍不住将两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渔划子大声地喊:

“吹牧羊曲来听听!”

本来吹的是梦里水乡,立马就换了牧羊曲,船靠近岸边时,两个相视一笑便默默地定下了终身。

八月初八,漂亮的爱莲一身红妆嫁给了易德华。一年后,他们生下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有天半夜,孩子发高烧,突然就死了一个。见屋里不顺气,易德华跟老父亲商量着筑新房子,要搬离这间老屋。

新楼房快要完工了,泥工正在盖大瓦时,来了个穿灰色长衫的叫花子,背着一个黑色的长袋子,他绕着房屋看了一圈,也没说什么,走到隔壁邻居家时,那叫花子跟邻居们说:

“他家房子正子午向。”

叫花子也没说别的,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邻居们听了都没有放在心上,这是一个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只有满娭毑跟他老伴不知道,因为房屋都完工了,谁会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给他们家里人听呢?况且什么向不向的,农村人或许都不在意这些吧?房子筑好后,又添了孙子,满娭毑跟老伴满面春风地请全村人吃酒席。

在资江边打鱼为生的人,四季都与湖水打交道,内河水里有血吸虫,易德华虽然平日里注意又注意,但还是染上了血吸虫病,吃药期间也没有停下驾舟去江边捕鱼,有时还喝点酒。正是因为吃血吸虫丸子还喝酒,二十七八岁,头发一夜之间全部掉光了,仅剩稀稀朗朗几根还顽强地支撑在后脑勺的边缘上,看上去完全没有当年追爱莲时风流倜傥的那种意气风发了,成了个年轻的秃头老人。为了长出新头发,他四处求医问药也没见效。再加上孩子们不是今天感冒,就是明天又发烧,家里人情世故,处处地方都要用钱,日子越过越穷。晚上易德华跟爱莲俩个商量着不打鱼了,决定去广东找事做。

满娭毑跟老伴在家带孙子,儿子媳妇去外打工,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去广东拥挤的火车上,晚上 有乘客躺在行李架上抽烟,可能是烟灰掉进暖气管里引起燃烧,再加上灭火器喷出来的烟雾,乘客们以为着火了,一阵慌乱,列车在大瑶山隧道里停下来,相邻的两节车厢都已经关闭,只剩下这一节烟雾弥漫的车厢里,人挤人乱作一团,叫的叫,喊的喊,哭的哭,慌乱的乘客们打开窗玻璃纷纷往下跳。易德华拉着爱莲的手挤到窗口边,自己先跳下去,然后要爱莲把行李袋丢给他,谁知行李袋丢下去拉链却突然崩开了,衣服乱七八糟撒落在轨道上,易德华踮起脚尖把爱莲从窗口处拉下来。隧道里只有洞口边上闪动着微弱的光,四周一片灰暗,他跟爱莲弯腰在黑夜里摸索着去捡轨道上的衣服跟行李袋,因为袋子里还有四百块钱,这是他们所有的家当,准备到广州找事做时再用。就在弯腰捡衣服时,相向而行的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易德华听见声音越来越大,他心里很明白,火车来了!于是他猛地把爱莲推离了轨道。

有的乘客往停着的火车底下钻去,一时之间,只听见隧道里惨叫声,凄厉的嚎哭声混成一片撕破了夜空,血腥悲惨的一幕就在这里发生了,1991年8月17号晚上23点左右,这个日子永生无法忘记。据后来报道说,10人当场死亡,16人重伤。满娭毑的儿子易德华被火车截断了一条胳膊,屁股上的肉被挖去大半边,那些钻到火车底下的生命饶幸逃过了苦难的一劫。

火车启动到乐昌时,透过车窗看见站台上摆放着的尸体惨不忍睹,工作人员正往死者身上盖白布。其余的还有生命迹象的全部被运到韶关铁路医院。易德华就在韶关铁路医院里,整个人昏迷不醒,一个星期后醒来,目光呆滞,神志不清地干喊着:

“爱莲,爱莲!”

而爱莲却躺在楼下的一间病室里,剃光了头发,头上缠着白布,醒来时,她沿着病房挨个挨个地寻找着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她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里传出来,听到他的呼唤声,一身无力的她攀着旧扶手爬上楼梯,一边走一边哭着喊:

“德华,德华!”

丈夫的声音却突然停住了。她沿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易德华,站在病房的门口,当她看见丈夫全身盖着白布时,双腿都软了,等到靠近接开丈夫的身上的床单,她不敢相信白色床单下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人会是她的丈夫,屁股一边的肉都被挖掉了,头上缠着纱布,只看见两只灰色的眼睛毫无光泽,她跪在丈夫的床前整个人都崩溃了,嚎啕大哭着问:

“你为什么救我,不救自己?”

丈夫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眼睛都不知道看向哪里?爱莲摸着丈夫包着纱布的头,撕心裂肺地哭着喊:

“我们怎么回家?怎样回家啊!”

爱莲看到丈夫这个样子,她知道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她宁愿守着那个穷家,最起码还有等待,每天可以等待丈夫打鱼归来。易德华丝毫感觉不到妻子的痛苦,他有时会醒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大多时候他都是嚎叫着痛!韶关废旧老式的医院走廊里,远远就能听到那凄厉的叫声,他意识模糊不清,不认识任何一个人,白布下面的躯壳真的惨不忍睹!听着他对着天花板一声声哀嚎,那声音在夜空里回荡,凄惨无比。但愿只是做了一场梦,但梦都是残酷的恶梦!

凄冷的月光照在医院的窗台上,爱莲能感觉到丈夫身上那被刀剐一样的痛,她的心跟着也被刀剐了,刀刀都痛得撕心裂肺,泪水都哭干了,舍不得松开丈夫的手,而丈夫连眼神都没看过她,却朝着黑暗的地方一步三回头地走去……

生命的终点虽然只有一处,不能选择生,就连选择体面一点死都那么难!但易德华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易的场景看着让人泪流不止,江上那个手持横笛的翩翩少年郎,却在那晚的大瑶山的隧道里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记忆,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活着本来就不容易,大瑶山隧道里那些死去的生命,那些游荡的灵魂,谁又不是为了生存四处劳累奔波?钱没赚到,谁又想到生命会在大瑶山隧道里终结?而且死得那样惨不忍睹。易德华残缺不全的身体里,只有心脏在微弱地跳动,空间里仅剩的就只听见一个求生者痛苦的哀嚎声。

一个月之后,易德华被接回了湖南湘阴,他回到了家里,满娭毑流干了她的眼泪,哭得肝肠寸断,几次昏厥过去。不到一个星期,易德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江舟上那个吹横笛的翩翩少年郎也随着江水缓缓地流进了岁月之中,渐渐地被淡化,被冲刷,被遗忘。

只希望这样的悲剧永远不要重演!那是一场痛苦的回忆,那是一个家庭的碎裂,满娭毑唯一的儿子走了,三年之后媳妇带着孙子改嫁,女儿们都有自己的家事,时不时回家来看看,看一趟少一趟的。前几年,老伴也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守着那空空的旧式老楼房。

夕阳残照,西风凉薄,每到傍晚,她总要在屋角边站一会,眼睛无助地看向远处的田野,肥大的棉绸裤在风里簌簌抖动,她心里最明白的是:只有离去的近,没有远望的归。

守着这寡淡的岁月,脑壳里翻腾的记忆在一曲曲悲歌中谢幕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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