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愿为夙

我曾是高高在上的神,掌管世间姻缘。

可这个时代人们不再相信爱情,我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在神识彻底消亡之前,幸得一份机缘。

若能以凡人之躯寻得一份真正的爱,便会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可置身俗世,我才惊觉:爱可以是工具、是算计、是囚笼、却独独不能是纯粹赤忱的爱。

我因痴念而生,也终将因痴怨而亡。

1.

我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回到了两千年前的启国。

这是我诞生的地方,记忆中,这也是才子佳人,爱情美谈最多的朝代。

只是没想到,我竟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娃娃。

嬷嬷将我醒来的消息告诉母亲时,她看我的眼神冷淡疏离。

因为,我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且总是无理取闹。

但留存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告诉我,她对我这个继女还算不错。

只是一个小孩子,难免容易被人利用。

我强撑起虚弱的身体,费力地挤出一个笑。

“母亲,我身体已无大碍,劳烦您费心了!”

满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毕竟以前的我对这个继母从来没有过一句好话。

空气静止了足足几十秒,直到我爹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他二话不说朝着母亲就是一巴掌,那些丫鬟婆子也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娶你回来本就是为了安定后宅,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整个上京都说我杜谋苛待亲女,现在你满意了?”

就在他的巴掌再次落下来之前,我挡在了她的面前。

“父亲息怒,这次女儿本就是突发恶疾,母亲平日里待我如何,府中的人皆是有目共睹,您万不可钻了有心人的套子。”

他这才收回了手,似是想到了什么,看我的眼神满是诧异。

“既如此,我倒要查查,是谁敢污我忠毅侯府的名声!”

看着半边脸高高肿起的女子,我不禁替她感到悲凉。

所有人都说忠毅侯夫妇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是不可多见的神仙眷侣。

可事实是他们二人并无甚情意。

好像这个朝代远没有我记忆中那么美好,所谓佳话,不过是人人都在刻意维持着虚假的体面。

2.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设想无数种破局的可能。

每天都抱着话本子,参考这个时期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想象着自己获得机缘的那一天。

但是很快,这个念头就被现实给了当头一棒。

母亲娘家的妹妹,在大婚当日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她不愿意嫁给尚书之子,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便与心上人相约私奔。

其父母为了息事宁人,对外只是宣称她感染恶疾病逝了。

一连几日,母亲都不吃不喝,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其实我很想说,她妹妹很勇敢,无论以后如何,至少她当下没有遗憾。

但往往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做了羹汤劝她喝下。

“母亲,您多少吃点吧,身体要紧,想必她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子,要是她哪天回来该伤心了!”

她没有动作,只是双眼空洞地望着前往,嘴里喃喃道:“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了!”

那时我才知道,她那天并没有等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等来的,是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

她被活活打死了。

可怜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出卖了她。

得知这一切后,我一晚都未合眼。

我没有见过母亲的妹妹,却满脑都是她惨死的样子。

母亲终究是受不了打击彻底疯魔了,而父亲,身边的女子从未断过。

可是外人眼里,忠毅侯情深意重,对生病的夫人不离不弃。

从前我置身事外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只觉有趣,而今我成为他们却只觉自己何其可笑。

3.

父亲开始将我看管得很严。

他不允许我与外人有半分接触,更是请了教养嬷嬷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凭借着远超这个年龄段的心性,我很快就赢得了嬷嬷的认可。

她常常夸我聪慧、稳重且识大体。

因着她对我明里暗里的纵容,我得以溜出家门。

可外面的一切却狠狠刺痛着我的心。

流离失所的难民、无家可归的孤儿、身不由己的娼妓、被锁在笼子里当街出售的奴隶……

我每看一个角落,便寸步难行。

我决心做些什么帮帮他们,时常拿着自己攒下的银两救济一些困苦之人。

这一切嬷嬷都看在眼里,她却总是叹着气重复着同一句话:人各有命,你不该去多管闲事的。

刚开始我不懂,直到救下了濒死的苏清儿。

她发着高烧晕死在了巷子里。

我将她带回了府中,请大夫为其医治,堪堪救回了一条命。

痊愈后她执意要留下来伺候我,报答救命之恩。

我拗不过,便安排她做了我的贴身丫鬟,说是丫鬟,却也不需要她真正做事。

可我低估了人性的复杂。

苏清儿爬上了我爹的床,被抬为了苏姨娘。

父亲怕旁人说闲话,愣是给她安排了一个知县养女的身份。

当苏清儿再次踏足我的院子时,我强忍想将她请出去的冲动,没好气道。

“你来做什么,苏姨娘?”

她没有接话,身子直直跪了下去,许久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你明明有得选的,为什么非要自轻自贱?”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试图寻找些什么,可她没有丝毫动容,眼里满是空洞麻木。

4.

“我也曾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懂道德,知廉耻,可那有什么用?”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声音沙哑,空洞的眼底染上了层层阴影。

“我亲眼看着阿娘被恶霸欺辱后触柱而亡,阿爹只是为了一个公道便被冤下狱,我东躲西藏却还是被抓去为奴为婢,受尽磋磨,就因为患病便被活活扔了出来,我不想再任人欺凌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得选,所以在侯爷醉酒后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妥协了。”

看着她蓄满泪水的双眼,梗在喉咙里的话便也说不出口半分。

我迈步上前将她轻轻扶起,送出了院子。

一连数月,我都提不起任何精神,脑海中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愈演愈烈。

这个时代世人皆苦,我究竟因何而生,所谓的机缘真的存在吗?

还没等我捋清楚这一切,噩耗就传来了。

母亲身边伺候的人传话说她快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匆匆赶到她的住处后,母亲竟少有地清醒起来。

她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讲了许多从前的事。

因为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她爱上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将军战死沙场,心灰意冷之下她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权势正盛的父亲做续弦。

外人眼里的她风光无限,可那些背地里的苦楚无人能知,她不想妹妹重蹈自己的覆辙便鼓励她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成想却间接害死了妹妹。

这份愧疚折磨得她寝食不安,终是积郁成疾。

“芝儿,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

话未说完,她的手便重重垂了下去。

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便在心里默默祈祷。

盛大的葬礼过后,属于母亲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场云烟。

而这侯府也注定会有新的女主人。

到头来我终是明白了,人各有命,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5.

等待我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我开始遵循着这个时空的法则,谨言慎行,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

守孝期满后,我被指给了晋安王傅怀景做正妃。

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就这样嫁给了一个陌生人。

大婚当晚,醉醺醺的傅怀景被小厮搀扶进了房中,我隐约听见他口中喃喃道瑶瑶二字。

想必是他的心上人吧。

我望着天边那一轮孤月坐了整整一夜,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也许我来这一遭,注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起初傅怀景对我还算不错,可我知道,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忠毅侯嫡女的身份罢了。

渐渐地,他看我的眼神也失去了最初的耐心。

我与他维系着面上的平静,尽可能守好一个妻子应有的本分。

终于,他的心上人许诺瑶进门了。

人如其名,她生得温婉大气,一颦一笑皆让人怜惜不已。

自那以后,傅怀景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也乐得清闲,倒是许诺瑶,她又来找我麻烦了。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虽然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眼里却尽是藏不住的轻蔑与嫌弃。

“明明自己身患恶疾还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真是蛇蝎心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爹,我要是阿景,也早该厌弃你了!”

她瞥了一眼我身上的纱裙,嘴角的笑意更浓。

“你怕是不知道吧,这件衣服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阿景说过,我穿这一身最美!”

如果情意够深,她又怎会如此计较?

我突然就觉得可悲,这里的女子,只能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为了一个并不值得的男子争风吃醋。

打发走许诺瑶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曾随手牵下的红线,又造就了世间多少悲凉?

我为自己的存在感到了怀疑,也惊觉自己从前错得离谱。

6.

当天晚上,我就去书房找了傅怀景。

“我希望你劝劝许诺瑶,我与你虽有夫妻之名,却并无夫妻之实,我不希望因此影响你们的感情。”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压抑而又晦暗。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回去吧,我与瑶瑶自小一起长大,我只是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妹妹?我心里不禁嗤笑,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没有任何波澜的样子:“你总该给她一个交待的,毕竟她现在也是你的妻子。”

他却满不在乎,自顾自地翻着手中的书卷。

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幽幽开口。

“放心吧,我以后不会让她再来找你麻烦的!”

我心下了然,已经得到的人便永远也不知珍惜。

青梅竹马的情分到现在,许诺瑶的炽热对傅怀景俨然已成了一种负担。

我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便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隔天当王爷与侧妃大吵一架的消息传遍王府时,我并不意外。

我问嬷嬷是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此薄情寡义?

她不置可否,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去看望许诺瑶时,她正对着满屋子的器具摔摔打打。

瞥见我后她的表情更加狰狞:“你是不是特意跑过来看我笑话的?”

“当然不是!”

我拖着她的身子将其按在梳妆台前,为她擦干泪痕,整理好发髻。

“诺瑶,我们生来就不是谁的附属品,只有活出自我,才不会被轻看,我们虽是女子,虽被困在这深宅大院中,却也不该为一个男子磋磨半生。”

“我知你们之间情谊颇深,可正因如此,你更该做出改变,读书学习,充实思想,寻找自己的热爱,与他比肩而立,让他刮目相看。”

半响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千百年后人们不再拘泥于情爱。

那看似美满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枷锁。

7.

自那以后,我与许诺瑶的关系热络了起来。

我喜欢静静地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谈起从前,她的眼里也总是闪闪发光。

“你知道吗?我父母开明,从来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自幼便养成了肆意任性的性子!”

“直到遇见了傅怀景,相比于其他差不多大的世家子弟,他长相俊朗儒雅且成熟稳重,初见时我便喜欢上了他。”

“熟识之后,我更是被他的诗文才华所吸引,后来有次因为贪玩被人贩子所拐也是他将我救下,所以那之后我就暗暗发誓此生非他不嫁!”

说到这儿,她的神情似有些落寞,语气也惆怅了不少。

“为了配得上他,我开始学习那些繁琐的礼仪、晦涩的诗文、难懂的女红以及琴棋书画,而他也许诺会娶我,可……”

她的沉默像一把无形的剑狠狠刺痛着我。

我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以意安慰,这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凉。

大多数女子都会像她一样,被日复一日的失望所裹挟,最终或被夫君厌弃守着曾经的虚幻泡影麻木着过完余生,亦或是红颜枯骨含恨而亡。

真正能够与心爱之人和和美美过完一生的又有几个。

或许傅怀景的确也是真心爱慕于她,可在前途利益权势面前,这份爱自然也得让路。

“其实刚嫁给他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可是我发现一切都变了,我们之间好像也回不去从前那般,我便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不该将自己的人生交予他的!”

她的眼里闪过盈盈泪光。

我轻拍她的肩旁,向她讲述了来自另外时空的许多故事。

8.

我给她讲一代女帝的故事,讲她凭借女子之身登上帝位开拓盛世。

讲背井离乡传播知识文明的公主,换来了两国百姓数百年的和平。

讲出身卑微却坚毅果敢的女将军,以己之身抵御外敌成为后人钦佩的英雄。

更向她描述了那个人人平等,女子能顶半边天的美好世界。

讲着讲着,我的眼中也蓄满了泪珠。

看着她彻底被震撼时的呆愣模样,我告诉她: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走出宅院,去看大凉州的风雪,江南小镇的轻舟竹排,去看苍茫大漠,江海山川,亦或者读书学习,建功立业,活出真正的自己。”

她像个初识世界的孩童一般,缠着我讲更多的故事。

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只是漫长记忆中微不足道的一缕,却是她这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的眼里的闪过希冀的光,那是对另一种人生的渴望。

我被那炽热的目光所刺伤,心中羞愧不已。

羞愧我明明什么都懂,却千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9.

一连几日,许诺瑶都未曾出门。

想必是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吧。

就在我备好糕点打算去看她的时候,她却拿着一踏厚厚的纸推开了我的房门。

她笑容灿烂,脚步轻快,嘴里还兴奋地说着什么。

“林芝芝,我想好了,我也要成为你口中的那般女子,不仅如此,我还要帮更多的人!”

“你看!”

我凑过身去,看见了那踏纸上的内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话本?”

“没错!”她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得意,“我将你讲的一部分故事改编成了话本,如果拿去城里的书坊大规模卖,就一定可以让更多人看见。”

说干就干,她拉着我去了城里规模最大的书坊。

可进了门,迎接我的店主竟然是女扮男装的苏清儿!

她见了我很高兴,直道有什么喜欢的书都可以随便挑,算她送我的。

我对她更多的是好奇。

我不知道她嫁给我爹做妾后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的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有精神。

表明来意后,许诺瑶便和店里的掌柜去谈出书的相关事宜。

我跟着她进了书坊的里间。

苏清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当初她跟了我爹,无非是图一个安稳,渴望有一个家,能找到一份依靠。

一开始她与我爹确实相处得很好,但奈何府中的姨娘太多,她明里暗里受了许多欺负,而我爹也自然是懒得管后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只图自己乐呵。

那时她才慢慢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于是她不再将心思放在争风吃醋中,主动搬去了府中最偏远的院落,用自己攒下的银钱盘了一间铺子,开了这家书坊,里面的伙计也大多是她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

现在她得空了便偷溜出来,经营自己的生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我真心为她高兴,回去的路上,更是将她的经历说给许诺瑶听。

10.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那些故事改编成的话本,一经出售便风靡上京城。

人们对此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

有人批判这些话本离经叛道,有违常理,但也有很多人看得津津有味。

许诺瑶写得更加卖力了,她将更多得事迹加工成话本子,其中写的最多得还是女子从军征战沙场的故事。

她不说,我却知那是她年少时的梦想。

这段时间,我也没有闲着,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念头来。

既然这注定是我最后一段生命,与其磋磨光阴,倒不如尽己所能去做点儿什么。

启国相对繁盛,但终归还是非常落后,百姓的生活依然困苦。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切,就必须发展教育,充实思想,改善经济。

不得不承认,打着晋安王的旗号行起事来确实方便。

借着傅怀景的名头,我出资开办了几家孤独园,接收无人可依的孤儿与老人。

同时也办学堂,让更多人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

我暗中培养了一批信得过的夫子,教他们一些先进的思想观念,再由他们传授给这些孩童。

我相信,假以时日,定会有人脱离当下的束缚,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捐钱,救灾,施粥,这一切都让我乐此不疲。

得知我做这些后,苏清儿也帮了不少忙。

她时不时便会送些书本银子过来,但总会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万事小心为上。

“你有没有想过,你干的虽然是好事,但总归是不为这个世俗所容忍的。”

“如果让人传出去实际是你假借晋安王的名义私立学堂,不说是朝廷,晋安王也会容不下你的,你可曾为自己想过后路?”

我明白她是担心我,只是安慰道:“没关系的。”

这一切,又怎会瞒得过眼线众多的傅怀景呢,不过是他默许罢了。

“你不必担心我,我曾经糊涂了很多年,而今难得清醒一回,便让我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吧!”

“清儿,哪怕我做这些只是徒劳,但至少不枉来这一遭。”

她怔了半晌,便也不再多说,默默退了出去。

11.

饶是我早有准备,傅怀景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短短时日,他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整个人都黑瘦了下去,给人的感觉也凌厉了不少。

他看着我,眼里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只是淡然道:“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我不知作何解释,只是幽幽开口,向他描述。

“你可曾期许过这样一个盛世,山河无恙,国富民强,政通人和,万物皆安,再也没有战乱,没有杀戮,没有动荡。”

“那是一个和平安定的时代,是一个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时代,更是一个没有枷锁与束缚的时代,我们不必再被世俗所困,不必顶着厚重的偏见,人也不必被分为三六九等,每个人都有权力都有机会一展抱负,无关出身,无关性别。”

“我们注定见不到这样一个盛世,但总会有人为了这样一个理想付出全部,当万点星火汇聚成光,这盛世必将有人看到。”

在这昏暗的屋子里,越过层层烛火,我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后,那里容不下我的存在,却容得下万千自由的灵魂。

傅怀景沉默了许久,终是只说了一句:“你想做便做吧,只是切不可太过招摇,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话闭,他便逃也似地阔步走了出去。

但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燃起的熊熊烈火,他绝非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后面连着几日,他都再没回府。

再有消息传来时,便已是他即将带兵出征的圣旨。

当管家急急忙忙过来禀告时我正窝在许诺瑶的房中看她新写的话本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轮得到傅怀景去带兵打仗了?

我与许诺瑶面面相觑,她眼里的震惊并不比我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圣旨是今天早朝的时候下的,听说近来边疆屡屡有外敌来犯,朝臣为谁出战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是王爷自请出战的。”

我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差人为他准备行装。

府外,傅怀景翻身上马,一身戎装倒也算得上是挺拔俊朗。

许诺瑶眼神复杂地凑到他身边,叮嘱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他淡淡地应了几声,抬头瞅见站在一旁的我时,开口说道。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切记不可乱来!”

顿了顿,不知想起来什么,又道:“家中的一切,有劳你多多上心,尤其是瑶瑶,还望你帮我护着她!”

我笑着应下,暗暗扯了扯许诺瑶,示意他们好好告别。

我不知道他这一去归期几何,但冥冥中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12.

傅怀景不在,我与许诺瑶的行为便越发放肆起来。

她直接去了苏清儿的书坊化身清瑶公子,边写边卖,吸引了一大群喜欢看话本子的书迷,也引得京中的女子痴迷不已。

这期间,我成了学堂里的常客,看着这么多人能够拥有读书学习的机会,我欢喜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彻底放下了刚来时的念想,也不再纠结于自己存在的意义。

过往的经历俨然成为了一场梦境,现在的我只需做好林芝芝便可。

只是这一切,很快便被突如起来的变故打破了。

父亲派人来让我回一趟娘家,说是有要事相告,可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要事。

回去的路上,我特意叫车夫在萃香阁门口停了一会儿。

这里的糕点可谓京城一绝。

就在我买好礼品往出走时,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

“哪里来的下贱胚子,要饭竟要到我萃香阁门口了,真是晦气,快滚!”

“要是惊扰了客人,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话的是店里的伙计,他正一脸嫌弃地驱赶一个小乞儿。

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浑身脏兮兮的,独独一双眼睛生得清澈透明,似含着万千希望。

我有些于心不忍,便将手里的糕点给了她一份,又塞给了她些银钱。

“往后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便可来晋安王府找我,至少我能让你吃饱饭,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点了点头,便一溜烟跑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脑海里那双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13.

说来也惭愧,出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回过家。

父亲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一见我就笑了,眼角的褶子都深了不少。

简单的客套之后,他屏退了旁人,神神秘秘地将我拉进了书房,从书桌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一封信来。

那是一封来自前线的密信。

大意是说晋安王傅怀景无甚带兵经验,屡遭埋伏,现已下落不明。

“你也不必太过焦心,想来他们已经去全力寻找了,现下只是下落不明。”

话音刚落,父亲似是想起些什么,看我的神情严肃了不少,转而俯在我的耳旁轻声道。

“芝芝,你也该为自己提早打算,若他真的回不来,你的处境必不会好过,当今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对自己这个同胞兄弟却是忌惮得很。”

他见我没反应,又拍了拍我的肩旁,“芝芝,爹就你这一个女儿,自然不会让你受了苦去,不管今后发生什么,这忠毅侯府都是你的家。”

我说不出心里有几分担忧或是难过,最多的还是感慨吧,自古以来人心难测,帝王的猜忌更是让人避无可避。

我深知父亲话里的意思,便也没抱多大的希望。

“女儿知道了,多谢爹爹挂念!”

拜别了父亲,我踉踉跄跄回了晋安王府,原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判断毫不在乎,却还是心神难安。

看我脸色煞白,嬷嬷还以为我生了病,一脸担忧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太医。

我强撑起精神,只道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顺便让嬷嬷帮忙去传话让许诺瑶快些回来。

如今整个晋安王府就剩下我与许诺瑶了,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答应过他,会看顾好府中的一切的。

14.

我终是无法开口告诉许诺瑶傅怀景的境况,只是让她这段时间待在府中哪儿也别去。

我下令即日起闭府,不允许任何人随便出入,暗地里也派些可靠的丫鬟婆子日日出门探查消息。

许诺瑶察觉我情绪不对,便也安安静静陪着我。

为了逗我开心,她更是向我讲自己最新写的话本子《女帝为谋》,还问我自己写得好不好,有没有还原我给她讲的那个女皇帝的故事。

我只觉心下一沉。

“这话本子已经在卖了吗?”

“当然,这是可是我大名鼎鼎的清瑶公子的封笔之作,要不然这么久我也闲不住呀,不过想来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呢!”

“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有啊,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她有些不明所以,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我怕她察觉出什么,更怕她追问我什么,只言,“我近来总感觉头隐隐作痛,现下也是有些乏了。”

打发走许诺瑶后,我唤来了嬷嬷,问她外面可有关于话本子的流言。

闻言嬷嬷脸色一变,眼神也染上了几分惊恐,转而又松了口气。

“还好王妃早有先见之明,早早让侧妃回了府,就在昨天晌午,京中有好几家书坊都被官府的人抄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据说是因为近几个月老是有一些祸乱朝纲动摇民心的话本子出现,尤其是一本叫女帝什么的话本刚出,官府的人就开始严查,就现在,那个叫清瑶公子的人已经上了朝廷的要犯榜,罪名就是妖言惑众。”

“官府直接贴了告示,一旦抓到此人,格杀勿论,提供线索者更是重重有赏!”

现下除了苏清儿与我,当是没有人知道清瑶公子的真是身份,只要她不出门,便不会有危险。

思及此,我让嬷嬷派人盯着许诺瑶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能让她有接触到外面的任何机会。

15.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甚至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

当天晚上,官府的人便冲进王府,带走了不明所以的许诺瑶,

我跟在后面苦苦哀求,忙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领头的人没给我一个眼神,只是揪着许诺瑶问:“你可是清瑶公子?那些话本子可是你所写?”

许诺瑶下意识点了点头,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猛然摇头。

“王妃请回吧,王爷外出打仗,王妃可不要像这罪人一样,给他平添了麻烦去!”

说罢,便扬长而去。

情急之下,我给许诺瑶的父母,还有我父亲连夜去了书信,希望他们可以周旋一二,保下许诺瑶。

我想去狱中看看她,给她带些吃食,告诉她我会想办法救她,却被硬生生拦在了外面。

我等了足足两日。

回信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晋安王侧妃自知罪孽深重,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消息。

我再也撑不下去了,身子只打哆嗦。

我不敢相信那个鲜活、明快、爽朗的许诺瑶就这样毫无留恋的离开了。

嬷嬷递给我一碗甜酒,直言难受便哭出来吧。

我端起就喝,一碗碗下肚,尝不出来丝毫甜味,反而是感到苦涩不堪。

天渐渐黑了。

我摇摇晃晃爬到床上,无声地啜泣着。

哭着哭着我便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很多的梦。

梦里我没有嫁给傅怀景,而是顶着压力细细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君。

生活圆满,相知相守,得到了一段人人艳羡的姻缘。

我循规蹈矩,却也得到了自己的机缘。

梦里我没有认识许诺瑶,她只是别人口中英姿飒爽的晋安王妃。

她与傅怀景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可下一秒,那些场景便被满地鲜血所代替。

我看见了歪着脑袋神情决绝的许诺瑶,看见了眼睛瞪着大大的母亲,看见了那个被活活打死素未谋面的姨母。

16.

我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怅然若失。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日。

嬷嬷总是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背过我后又哀叹不已。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起来她那句话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啊,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有所奢望,不仅如此,我还害死了许诺瑶。

府中越来越冷清,我遣散了很多丫鬟仆从,只留下几个必要的。

距离傅怀景失踪已有半月,前线似再没传来任何消息。

一切都在朝着我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

我想起了那日父亲的话,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我强迫自己接受现状,至少当下的生活还要继续。

为了不再生出事端,我撤去了那些打着傅怀景名号开办的学堂大院。

从此深居简出,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不敢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更不想再连累更多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天我在萃香阁遇见的小乞儿找了上来。

我收留了她,并作主将她收为义女,名唤傅佳音。

王府因为她的到来重新焕发出生机,而我也被她的快乐所感染。

她会因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而笑得合不拢嘴,更直言那天我送她的糕点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看着她纯真无邪的样子,我余生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陪着她好好活下去!

我想将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些许自保的手段,让她在这个时代快快乐乐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17.

不过我的决定又一次错了。

城中流言四起,说是晋安王投敌叛国,就连那祸国的话本子也是她的侧妃所写。

我知晓此事的严重,本想带着她一走了之。

但连院子的大门都没摸着。

很快就有大批的官兵将王府重重包围。

领头和那晚带走许诺瑶的是同一人,他说晋安王投敌叛国,其家属难逃其咎。

王府已被查封,府中所有人都被下了狱。

狱中又冷又潮,到处都是老鼠虫子的尸体。

我扯着身上单薄的衣裳,直觉寒意入骨。

夜深人静之时,我愈发觉得这一切就像大梦一场,我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落得这般境地,曾经的生活离我是那样的遥远。

从前我不知何为人间疾苦,而今身为凡人之躯,方知什么叫无能为力。

牢中没有窗户,阴沉的环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时常遭受着狱卒的折磨谩骂,就连咀嚼馊掉的饭菜也成了一种奢望。

我终于明白许诺瑶为何自戕了,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受得了这般折辱。

慢慢地我开始无感变弱,人也渐渐不再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嘎吱一声,远处的狱门被人推开。

我被人拎小鸡一般连拖带拽拉出了牢房,我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能闻得到周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待我的双腿被拖地失去知觉,那人终是停了下来。

18.

“芝芝,芝芝!”

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伴随着吵吵闹闹的打斗声,我竟听到了爹爹的声音。

等视线渐渐恢复了些,我竟真的看见了父亲。

不止他,还有傅怀景。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再说:“要想让林芝芝活命,马上带着你们的人离开,要不然……“

哦,原来傅怀景和父亲反了呀!

那些许多我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譬如为什么傅怀景明明很喜欢许诺瑶却总是对她冷言冷语,譬如父亲那日奇怪不合常理的言语,又譬如傅怀景一个闲散王爷却情报发达且如此关心国家之事,譬如嬷嬷看着我的眼神总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我终于知道是谁透出了许诺瑶的事情,也终于知道了那几封信注定不会得到回应。

原本他们就是计划好的。

这场战争,傅怀景势在必得,他们只是缺一个理由。

缺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而我,恰恰为他们提供了这个理由。

从父亲将我嫁给傅怀景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筹谋便开始了。

我深知自己不会被他们选择,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抓着我那人腰间的佩剑。

原来被刀刺破喉咙是这么地疼,原来人在心如死灰之时真的会甘愿放弃一切,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任何时代,都注定不会有纯粹赤忱的爱。

他们只会用爱铸造起高高的囚笼,用虚情假意将有情之人榨干抹净。

如果爱意注定会变质,那我的存在便毫无意义,既如此,那就让这一切的孽缘从此刻结束吧。

番外

我叫傅佳音,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女儿。

可我不记得母后长什么样子了。

听照顾我的老嬷嬷说,我七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将从前得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而我的母后,也是在那年死于一场宫变。

人人都羡慕我身份尊贵,独得父皇宠爱。

可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满是愧疚,仿佛在透过我,哀叹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七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那年,父皇和外祖父联手推翻了残暴君王的统治,从此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我很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一个盛世。

大启用短短数十年就实现了百年跨越,百姓不再挨饿受冻,国家日渐强盛,父皇的统治更是开明,他第一次将人人平等提出并推广,允许女子经商为官,他给了每一个人自由追求理想抱负的途径。

最让我痴迷的还是现下流行的那些话本子,什么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什么叱咤风云的女官,什么声明大义的公主……

只可惜天妒英才,写下这些话本的清瑶公子英年早逝,再也没留下些好的作品。

就这样我快乐地长大,遇见了自己心仪的男子。

成婚后我们云游四海,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不快活!

要说遗憾吧,那便是父皇和母后了。

父皇这么多年来,总是放不下母后,他还专门设了庙宇,供奉母后,说是没有母后,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后来呀,父皇的深情被世人所赞叹,而母后的庙宇,也渐渐成了人们索求姻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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