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古老汉字——朝。
朝字始见于殷商甲骨文,其古字形像日出草木之中而月还未落的样子,本义指早晨。“朝”是一天的开始。“朝”在今天有两个读音,zhao和chao。最初只读作zhao,有了引申义之后才读作chao。但今天使用最多的读音却是chao,多用作朝代和朝向。《说文解字》:“朝,旦也。”“旦”就是早晨。
朝,这是一个会意字,左边上下是草,中间是“日”,右边是“月”,会意为太阳从草丛中升起的时候,残月即将隐没到草丛中去了。这当然就是早晨的生动写照。这古老象形,定格下黎明时分天地交接、日月同辉的永恒瞬间:朝日已出,残月未落,“朝”的形象是沉落月辉与萌动旭日共存于草木大地上的永恒晨刻。
以殷商甲骨文为起始,“朝”的字形所展示的天光破晓图景,早已将“朝气”的底色描摹清晰:那既非仅属于青春的专利,更非单纯激昂的符号;它实则是生命在晨光熹微里苏醒后,面对新日初升而捧出的那一份清醒的勇气。“朝气”的本源是一种自然节律中升起的勇气,是我们祖先在光明与幽暗交替之处,昂然奔赴、面向崭新未知的无畏精魂。
回溯中国历史的长夜,正因有这般“朝气”的涌溢,无数晨曦才格外动人。“终日乾乾”的殷商先人于朝阳之时祭祝叩询,其中满蓄一种直面陌生未知的清醒执守;周人则敬谨实践“朝乾夕惕”的古训,将“朝气”化为礼乐天下秩序建立的开端,在日出而作的寻常光景中织就一幅人类文明的新图景。汉代宫殿台阶在旭日初上时染金流光,臣子拾级如赴光明之约;唐代晨曦里鸿胪寺官员们迎接世界四方来客——那是以豁达胸襟拥抱未知苍穹的朝气盛典。宋朝官员们经常披星戴月而早朝,寒风中呵出的白气化作朝堂之上论道明政的壮气;即使生逢末世之秋,文天祥在《闻鸡》诗中“晓起呼詹尹,何时脱蒺藜”,也映出心系时运的忧国之情,那是个体对天下兴亡责任的觉醒与担当,那是一束悲壮而坚韧的破晓光焰。
若追溯历史,古人对“朝气”的珍视,早已超越生理年龄的狭隘。《周礼》有“朝夕之礼”的郑重记载,君臣在晨光初动时整肃衣冠,开始国事商议。孔子亦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中“朝”字,实乃清醒时刻的象征。那些睿智的古人,在晨光微明中面对国事与大道时,所依赖的岂是热血沸腾?那是神志清明、精神抖擞的自觉状态——那在黎明初光中升起的,分明是一种清醒的责任意识。再看庄子“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之言,只有在早晨彻底清醒后,才能看到独特的事物;而只有在看到了独特的事物后,才能超越古今的界限。此处的“朝彻”,指向一种心灵澄澈、照见本真的精神境界。这境界,更与生理年龄无涉。
然而,可悲的是今人却将“朝气”缩窄成青春的装饰品与消耗品。我们集体患上了“朝气饥渴症”,只知疯狂追逐那表面的、符号化的“年轻态”,却早已忘记“朝”字本源中蕴含的清醒与勇毅。更令人痛心的是,当“朝气”被粗暴等同于“年轻”,岁月流转自然被视作“朝气”的敌人。中年者仿佛该自惭形秽,暮年者则更自觉于舞台边缘。于是,无数成熟者被驱赶着去扮演“年轻”,甚至不惜以各种方式遮掩时光的足迹,荒诞地追逐着那虚幻的青春倒影。如此,我们怎能不集体陷入一种深层的生命焦虑?当“朝气”被简化为年龄标签,整个社会便在恐惧衰老的迷途中迷失了方向。
回溯“朝”字本相,日月同辉的图景昭示着生命真相:日为朝,月为暮,朝中有月,暮中有日,时日就在这朝朝暮暮。真正的朝气,恰恰源自对“时日短暂,只在朝夕之间”的洞彻。因了然每一个白昼有尽,先祖们才把整个灵魂的热诚掷向了晨光初启的每个霎那。晨曦中跃现的大地之美与初生之勇,昭示着每个黎明都允诺一份崭新的未知可能。每当朝阳升起,重新照亮这片世界,带着无限的新意与梦想。我们的朝气应当是奔向自由与创造的源头活水。如《孟子·告子上》所谓“平旦之气”,此气正是拂晓时分人与乾坤初感共鸣之机。我们深陷于日复一日的麻木与劳役,是否早已遗忘那个最初的黎明带来的震颤与悸动?
当晨曦再度破晓,我们何不去寻回“朝气”的古意?从“朝”字的古老智慧中,汲取那份破晓时分的本初勇毅和生命律动。朝气是孔子暮年删述《春秋》时眼底的微光,是老聃青牛西行时鬓角飘动的银丝——那是心灵对世界永恒的新鲜感与担当的勇气,超越年龄藩篱而直抵生命本质。往圣先贤们的“朝气”,是灵魂的清醒与精神之坚韧的永恒。那是一种生命深处涌起的、不为时光所蚀的内在力量。
走吧!去看红色的朝霞,感受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的景致,还有我们肉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褶皱里涌动的晨曦的气息。在这崭新气象的时刻里,有一种无形之力从自然界慢慢散出,释放出填补万物的巨大力量。在曙色潜进所有朝东的窗口之时,召唤晨祷的呼喊,从心灵的深渊,飞向初明的天际,向这众神聚居的天地宣告,破晓中的勇气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