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总是来的很早,夜幕降临,暮色里飘来茉莉香水的时候,让我会想起江南的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旗袍。那件衣裳在沾过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后,倒像是从生死簿上撕下来的一角,裹着个活生生的人。
那时候的江南住在大杂院,院子里经常会有积水,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那一夜的雨下得缠绵,弄堂口的霓虹灯在积水里碎成红红绿绿的琉璃。阿田就是在那滩积水里被江南捡着的,白衬衫洇着血,倒像朵开到荼蘼的桃花。他睫毛上凝着水珠,偏还要朝她笑,露出虎牙尖上一点寒光。江南掏手帕的手就悬在半空,被这笑钉住了心魂。
后来她同我说,初见那日闻见的是铁锈混着广玉兰的香。我望着她手腕上新添的淤青不作声,黄铜电扇在头顶转得吃力,把烟灰卷成个漩涡。阿田总说要去清水街的香水坊给她买法国香水,可每次带回来的都是二狗铺子里兑了粗糙香精的假货,呛得人直咳嗽。
"总要有人替菩萨疼他的。"江南在圣母堂的彩绘玻璃底下绞着念珠,烛火在她眼底跳成两簇鬼火。阿田在外头赌钱从来没有赢过,每一次阿田出去,她就跪着数砖缝里的蚂蚁,金丝雀似的被关在笼子里,倒把铁栏杆当成了葡萄藤。
那年中秋的月亮像块浸了油的糯米纸。阿田把江南妈妈留下的玉镯给当了,那一天他破天荒的赢了,用赢的钱买了支镀金的钢笔。他用钢笔蘸着黄酒在报纸边写:"来日方长"。墨迹晕开时,江南正蹲在老虎灶前煨药,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苦气,把玻璃窗都呵出一层泪。
转年开春,江南咳出的血在绢子上开出梅花。阿田知道了,突然就信了佛,手腕上缠着檀木珠子,倒把从前那些胭脂债都当了香火钱。江南却像换了个人,不在去圣母堂,旗袍开衩越来越高,指甲油红得能滴出血来。有回在夜店见着她,正把高脚杯往阿田头上砸,碎玻璃碴子沾在鬓角,倒像戴了支水晶簪。
最后的戏码是在老市口演的。潮水退去时露出黑黢黢的礁石,像菩萨遗落的念珠。阿田搭的柴堆足有三尺高,浇的是教堂领的圣油。江南眼睛永远的闭上,嘴角仍然还噙着笑,倒像是等着赴宴的新娘子。火光亮起来时,我看见阿田腕上的佛珠噼啪炸开,檀香味混着皮肉焦糊的气味,竟有些像那年老黑他爸种的广玉兰。
如今走过已经荒废的圣母堂,总恍惚听见唱诗班的童声在唱:"爱是永不止息"。暮色里的栀子花谢了又开,倒比人间的誓言长久些。只是那件青布旗袍再没出现过,只停留在了记忆中,那些记忆就像是墙外的琉璃瓦,看似光滑,其实却有看不见的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