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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不一样主题征文之【知道】
云老爷子心里知道,自己养过的牛才算得上爱宠。
在孩子们出生到供养孩子们上学那段时间,他和妻子在一起养过上百头猪、上千只鸡鸭鹅,没有哪一只在心里存有印象。却有一只牛,早些年养过的,它叫“水花”,不时从他嘴里、脑海里冒出来。林盘里,老一辈人都知道。
林盘里那些房子的主人们都养过许多狗、猫,更早的时候养过猪,养过鸭子和白鹅,它们被统称为畜生,大了必然卖掉杀掉,病死了也最多心疼没有收成,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会将它们当成宠物。但是一起经历了养育、成长、做工、陪伴的牛不一样。
1.一只小牛来到家中
这源于集体分包试验。事情久远到农业合作化晚期的七零年代。那时候云老爷子不叫云老爷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在家里他是主要劳动力,在集体也是干活的好手。大家按照排行,都叫他云三哥。
他与妻子已经有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孩子。原来的大家庭里,父母都已过世,老大带着几兄妹一起过日子,老二不幸病逝,四妹已经出嫁,几兄弟各自都娶媳妇生孩子,各有各的奔头和想法。大哥自己家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姑娘,因为表现好,集体推荐去读中师了,其他几个孩子也面临长身体,读书、干活的问题。他与兄弟们商量着该各过各的了。
父亲过世后,父亲的堂弟经常关心几兄妹,是他们最亲近的老辈子了,大哥索性请了他来。
在老辈子的见证和主持下,几兄弟分了家。原来的四合院分成了三家,每家从偏房、耳房处接出去一两间做孩子的房间、工具房、喂养畜生的圈屋。
刚刚从大家庭里分家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小家庭,该有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他们盘算,“除了大人挣公分,得想办法搞点副业。喂鸡鸭鹅都不敢喂多了,平时自家吃点蛋,过年过节杀了吃点肉,让一家人吃得好一点而已,但家里人有个生疮害病的怎么办?娃娃上学的学费书本费怎么办?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总要扯点布添置点新衣服?要不还是去找大哥商量商量?”。
大哥当时在大队当着会计,又是党员,懂政策,哪些事情能够干哪些事情不能够干他比大家都清楚。于是云三哥就去请教大哥。大哥吧嗒着叶子烟,说:老爸子原来生豆芽,点豆花,做豆腐的时候你倒是跟到都学过,你也跟着爷爷去赶过场,懂得些买卖,但是现在是大集体了,不允许干私活。倒是前段时间集体养牛出了点问题。按照上面新政策,现在刚好允许将牛分包给部分农户,懂养牛的、养过牛的家庭才有条件报名,却是困难的优先。但养牛可不简单,也有风险,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苦。牛养大了,使牛干活可以计入公分。云三哥说:大哥在集体养牛的时候,我也爱去看,多少了解一些,还有不懂的,我就多问,多学了。
于是,云三哥在当时的一家之主——他大哥的引导下,从集体分包了一只牛犊,他与妻子合计着将出工之外的时间都用起来,粗活、脏活都不怕,割草,喂牛,打扫牛圈......养大后好让牛帮助干副业,挣点吃穿用度。
牛犊刚刚断奶后不久,虽然才四个月大,却被视为家中“未来劳动力”。
在当初的集体化时期,耕牛在战略上作为生产资料。集体当时正在进行秸秆饲料化技术革新,好像也取得过一些成效。据说,那时候集体养耕牛也取得过短暂繁荣。但新生人口增长,吃饭渐渐成了最突出问题。分田到户还没有实行的那一段时间,分包是个实验性模式,农户养牛虽然有集体技术员指导,但更多的时候需要靠着自己一份勤劳、耐心,摸着石头过河。
一个粗壮的庄稼汉,喂养虽然简单粗放,但内心不轻视,和手脚上丝毫不怠慢。
云三哥与妻子在对小牛的喂养上,精饲料自然是“掐着给”,但青饲料尽量管饱。
养小牛的过程靠的是他大哥的经验传授:“首先要通晓牛的性情,同时要利用好天时地利。牛犊要健壮,多晒太阳多吃草;还要谨防生病,搭建的牛圈地势高一点,保持干爽,食材要新鲜、干净;还得要经常牵出去遛遛。”
云三哥与妻子商量,在住房的南侧,与猪圈隔着一段距离的高地上搭起了一间牛棚。牛棚搭起后,他照着大哥养牛的那些家伙什——牛槽、料桶、铡刀、饮水盆、粪叉、粪箕、刷子、蹄锉等,凡是能够用木料或竹子的尽量就地取材,云三哥打小跟着老辈子学过了木匠活和篾匠活,那些桶子、簸箕、背篓的虽然不如老辈子那般精细,显得有些粗笨,但还算方便、耐用。尤其是那外出割草时用的背篓,装大半背篓就让云三嫂感到吃力。若是农忙时节为了节省时间,一次装满一背篓,管保那牛吃够两天。
2.名叫水花
每天雷打不动的活儿很多,现在又多了一件——喂牛。
这也成了云三哥忙碌之余,与小牛难得的温馨互动。他干那些家外边的活,比如参加集体安排的“河工”、“挑工”等力气活,他是出工最勤最快最多的。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牛。在他的意识里,原本做人也跟做牛做马差不多。爷爷和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常常跟他说:要么凭力气,要么凭手艺,只要肯使力气,肯吃苦,肯学,总会吃得起饭。大集体的时候,大哥回到家后也爱念叨:“锅里有了,碗里才能有;集体富了,家里才不饿”,“队里的活,眼里要有数,不能偷懒耍滑”
云三哥害怕牛犊卡喉,会先把草料铡得细碎,麦麸子、豆饼等精饲料要提前泡发半小时以上,直到发软。他将香喷喷的精料与草料拌在一起,一边敲打盆沿,一边轻声吆喝“小牛”过来吃咯......最开始,小牛不置可否,怯生生的样子。云三哥就想,要不给它取个名字吧。小牛是一只母牛,通身棕黄色,但在肚子上有几片白花花的特别醒目,这种耕牛又很喜欢水,索性就叫它水花了。
慢慢的,小牛就知道水花是自己的名字。云三哥每每敲打瓷盆,唤着水花的时候,就能听到水花“哞哞”地回应,窸窣地站立起来,小跑着凑到牛圈门边的木槽,用那双没有长全的角蹭云三哥的手。云三哥喜欢小牛撒娇的样子,说:你呀!像个女娃娃一样可爱,顺势摸摸它的额头。回头跟妻子说,我们要有个女娃娃就好了。
按照技术人员的嘱咐,牛犊长到一岁前,主要任务就是跟着母牛学习吃草,长骨架。那时候,小牛离开了妈妈,就只能靠云三哥哄着,带着。有时候,云三哥妻子去远处的田埂割了些杂草和着食料,小牛不喜欢吃,云三哥会拿个玉米棒子在旁边诱导着,嘴巴里还啧啧地念叨:“啊呀,好吃好吃!”就跟现在的大人哄小孩子吃饭一样。
3.第一次出门
水花从断奶,离开牛妈妈,落户新家,到学会自己吃食,与云三哥逐渐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在水花看来,云三哥近乎就是“妈妈”。
云三哥和水花接着迎来了又一个第一次——出门。
照着大哥交代的法子,云三哥挑选了一个好天气,然后挑选了柔软结实的布条,结成绳套,松松地给水花套在了脖子上,水花好奇地用嘴巴去嚼。水花在圈里时,云三哥也只是松松地牵着,一只手拿着一把黑麦草在前面诱导着,一边腾出手轻轻抚摸小牛的颈部、背部。水花靠近时,云三哥就轻声鼓励,夸奖。
打开圈门后,云三哥并没有急于拉水花出门,而是先让它站在木栅栏的门口观察篱笆墙外的情形,用手抚摸它的颈部,轻声安抚。水花主动迈出第一步,立即给予奖励;水花犹豫时,也不急。走到林盘北边大哥家竹林的时候,突然蹿出来一窝鸡,母鸡带着几只刚刚出羽的鸡仔,看那样子是计划去训练小鸡挑拣虫子。母鸡一看到水花,连忙跑跳到竹根边,竖起脖子上一圈毛,咯咯呼唤小鸡,待那些小鸡全藏进翅膀里,才又密切关注水花动静。水花开始是好奇,云三哥轻拍它,连声告诉她:这不过是几只鸡,母鸡惹毛了,也会飞起来啄你,咱不惹它们。说着,让水花走在另一侧,快快地通过了紧张而敌视的母鸡。远远地又看到几只鹅在塘边扑扇翅膀,云三哥知道鹅的攻击性更强,怕鹅惹怒水花不好收拾,就绕道走开了。
他们慢慢地走,随时停,一路观察着行进,像是观光,又像是探险。水花一路走,一路低头嗅闻地面、观察周边环境。走一段,云三哥就奖励她几根黑麦草。
第一次出门,水花东凑凑西望望,但始终紧跟着云三哥,一会儿就到了林盘外自家最近的一块旱地。
四月的旱地里刚刚长出来一些青草,嫩嫩的。狗尾草尚处于幼嫩期,那毛刺的尾巴还没有长出,水花嗅了嗅,就吃上了;蒲公英是乡亲们也喜欢的一种草,尤其是四月,嫩得很,水花上去用鼻子嗅闻、用舌头舔舐,初次接触,似乎尝到一点苦味;牛筋草(蟋蟀草)开始茂盛,一丛丛匍匐在地面,茎秆坚韧,叶片还鲜嫩着,水花也主动凑上去啃食,这种草让水花感到一种韧劲、嚼劲。
云三哥会留意着那些没有除尽的毒芹,也叫野芹菜,茎秆中空,有条纹,叶片长得有些像芹菜,长在水边或湿润旱地,是一种剧毒的草!误食后会导致中枢神经麻痹,半小时内出现抽搐、呼吸困难,死亡率高。虽然每年一遇到这种草,大家都会注意连根拔出,但还是会偶尔混在其它草中间不被发现,一不留神就长起来。还有一种草,叫龙葵(野茄子),小孩子比较熟悉的是它们结的果子,叫它们圆圆的茄子,大人们和大孩子们早教过了:“那些好看的果子有毒,尤其是未成熟的绿色果实毒性更强。有孩子误食后肚子疼,呕吐,得上医院。”
云三哥看到那些幼苗,会赶紧连根拔除。
也留意着将旱地中央避开,那里种着一些红薯、土豆,也长出了藤蔓,但那是要维护者让它们再长大,蔓藤用来喂猪,结了红薯兼顾人畜的。长得好的、甜的给人吃,长得奇奇怪怪的就拿去喂猪。第一次出门,水花有好看好玩好吃的,好不开心,回家路上哞哞叫着,顺从地跟着云三哥回到自己的圈内。
4.第一次结交朋友
有了第一次出门,后来就有了第一次结交朋友。每一次出门,都会走得比前一次稍微远一点,或者换一个地方停下。慢慢的,就会遇到其他乡亲也牵着牛出门。若是碰见其它的牛,小牛远远地模仿,也捡样子学会了更多。第一次,当水花看到两三个田地外的牛妈妈带着另一只小牛一起啃草,戏水,它也想往那边去。云三哥有些顾忌,怕别人家牛会驱赶水花。不由自主地将那根形同虚设的布绳收紧,水花不顾云三哥在后边拽着,只往前走。云三哥只好顺应着它要靠近的意图,索性在她耳朵边鼓励,说了声“水花,去吧!”。还好,毕竟都是同一村庄的,放牛人之间早有默契。水花先保持距离观察一小会儿,再靠近那只小牛,互相间闻闻气味,绕两圈再观察。两只小牛口里哞哞地叫,仿佛是高兴有伴,对方牛妈妈也没有露出敌意,小水花便放心靠近了。此后,云三哥就会在小水花基本上吃饱之后,随它走去那对母子身边。它们一起啃草、踱步,彼此熟悉后,慢慢就像老朋友一样自然地相处了,它们吃草时互相挨着,休息时头靠头蹭痒,就像几个林盘的小伙伴一样爱凑在一起。日子久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云三哥养了一只牛叫水花,很可爱。
约莫五月,沟渠的水涨起来,天气更加温暖。有一天,天气晴好,水花又与邻居家的牛遇上了,在一起啃了会儿草,刚好走到了沟渠旁边。
附近农户在这里担水浇灌田埂上的蔬菜,在沟渠处打开了一个缺口,搭了几块宽石板。只见牛妈妈先蹋上石板,先是饮了会儿水,然后下到水中,水不深,还没有没到肚腹,牛妈妈开始在水中洗浴,又抬头向着两只小牛,嘴里哞哞叫。两只小牛一前一后过去,牛妈妈接应自家小牛先下去了。水花在后面,在河岸上观望了一阵,待牛妈妈和小牛伙伴上岸后,云三哥拿着一撮草引导着,水花毫无抵触,也顺利踏上石板,完成了第一次下水。
5.第一次戴鼻环
五月底,油菜田黄花谢尽了,油菜结的荚愈见饱满,垂下来交织成一张大网覆在油菜田的面上,油绿的皮面略略显出淡黄。起风时,麦田里麦浪起伏,稻香散布在空气中。各家各户四月就已翻出农具,该修补的、增添的基本齐备。
大家开始准备农忙。有一天云三哥碰到大哥,大哥问:“水花穿了鼻环没有?”云三哥说:“有点麻烦,这几天看看能否请到人”,大哥说:“请啥请,找个牛儿不熟悉的人,反倒容易惹怒妞儿,更麻烦。集体养牛的时候我又不是没有弄过。我帮你,一起弄。”大哥帮助准备了不锈钢环、酒精、麻绳,又去李师傅那里借了三棱针。
一个晴天的上午,云三哥又叫来了两位帮手。先在牛圈靠墙的角落铺上干草,云三哥一边安抚水花,一边抓住牛角,两位帮手迅捷抓住前腿,将两腿并拢用麻绳轻轻捆住,水花被限制住跳跃的那一刻,云三哥将水花头微微抬起,大哥已将消毒过的三棱针靠近牛鼻子,另一手拇指按住了鼻镜中间偏上的定位点,垂直快速穿透软骨时,力度适中,小牛未来得及反应,立即将鼻环从针孔穿入,闭合了缺口。又迅速在鼻环与鼻腔接触处涂抹凡士林,这才松开捆绑,让水花站立起来。
这过程有点像给小孩子穿耳洞,那时候乡下人迷信,孩子冥顽不化、长不好身体就去算命,算命先生说孩子有劫数,恐怕要破相,于是就想出这个法子——穿耳洞,以最小的危险破除那无法预料的风险。
水花穿上鼻环后,最初还是感到了疼痛,开头几天老是要甩头,用鼻子蹭地面。云三哥就时刻注意地面,给牛圈多加了柔软干爽的草。头两天水花食欲下降,就特意给水花加了她爱吃的黑麦草。及时清理水花鼻环周围的污垢,每天两次用碘伏消毒鼻环周围。大约一周,水花也就适应了鼻环存在。那一周,是云三哥最提心吊胆,也是他最操心的一次。后来当水花感冒时,也令他同样着急
6.第一次安蹄铁
云三哥说起给水花安装蹄铁,颇为感慨。他说得很通俗,就像越能耐的鸡越能够飞出北边最高的那一排竹篱笆,小孩子要走得稳当就需要穿大姑婆手工做的鞋子,水花在成为正式劳动力前也要安装合适的蹄铁。但给水花安蹄铁毕竟要先实行“控制”,对于一直都是“鼓励式”养育的水花来说,这是真正的第一次,让云三哥感觉到了分离的前兆。
有一天清晨,阳光刚刚照见西边篱笆墙,云三哥蹲在牛圈门口,细心打量着水花。就要给水花装蹄铁了——这又是第一次,又要经历一次考验。他习惯地用手抚触水花的背脊,对她说:“别怕,安装上蹄铁,就不怕有石子瓦块的路面了。”
大哥扳起大黑的左后腿,指肚滑溜过蹄壁与蹄底,按照老师傅指点,这是要检查蹄叉是否干裂、蹄踵有无肿胀。水花有些不安地甩着尾巴,鼻孔喷着粗气。大哥早有预料和准备,抓了把浸过盐水的黄豆喂它,这是老师傅的法子:“甜头入口,铁器不怵。”果然,待水花咀嚼一会儿,牛耳开始微微前倾——这是放松的信号,时机到了。
大哥和云三哥在牛圈外的一处空地搭起简易“手术台”:用麻绳捆扎四根碗口粗的麻柳木,搭成斜角支架。为了防滑和减震,又捆扎了一些稻草捆垫在了支架底部。蹄刀、蹄锉、新打的U形蹄铁、皮卷一字排开,形成了一个有序的工具阵列。蹄刀的刃口已经磨得泛青,专门用来削平蹄底的茧,带木柄的弧形蹄锉,用于打磨蹄缘;沉甸甸泛着冷光的,是新打的U形蹄铁,前端还有防滑纹。工具准备妥当后,二人攥住牛鼻环,合力将水花牵入支架。厚布带兜住水花的腹部避免受伤,将后蹄悬空卡进木架凹槽。
水花开始抗拒时,已经被固定好。大哥单膝跪地,左肩顶住牛腿,右手持蹄刀削起来,“唰唰”几下削去了蹄底淤积的泥痂、蹄角质,露出淡黄的蹄芯。三嫂将烧红的蹄铁递过去,云三哥将它浸入冷水,白气蒸腾间,趁热递给大哥,大哥迅速将铁片摁向蹄底。待铁冷却后,用备好的麻绳穿过蹄铁孔眼,将铁片紧紧绑缚在蹄匣上。
一通操作中,每一处都注意遵从老师傅所教的关键:“蹄尖留一指宽,蹄踵空两指,牛走路才不蹩劲。”
那一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水花终于四蹄落地。它迟疑地踏出,铁掌磕在木板上“咔哒”的响声也明亮得多,水花惊喜交加。云三哥也说不出心里滋味,只是手捏一把鲜嫩的黑麦草作为安慰和鼓励。
他说,看到水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接受,也会想到自己作为人的许多第一次。开始长牙齿,爬行,第一次站立,迈出第一步,第一次掉牙齿.......许多的第一次,无不伴随惊险和惊喜。
7.感冒
那一天傍晚,云三哥出去干集体活还没有回家,是云三嫂去喂食,发现上一次的食料居然剩下了三分之一。三嫂唤:“水花,水花”,她也懒懒的,不像之前那么活泼,见到好吃的,马上跑上前来。水花蜷缩在干草堆里,原本油亮的棕色皮毛此刻乱糟糟地贴在身上。云三嫂知道水花可能是不舒服了,但自己手里还要喂猪,喂鸡,鸡窝里蛋还没有捡,又担心那边孩子要翻坛子打湿一身了。直到天黑,云三哥回到家听说了水花情况,端着灯去瞧,才发现水花情况不好。石槽中最爱吃的黑麦草吃了点,其它的剩下了。云三哥轻轻唤了几声“水花,水花,怎么啦”,她想回应一声,喉咙里却像卡着沙子。低下头,前腿微微弯曲,想站起来,却又蹲住下去了。水花鼻子不停地煽动,不舒服的样子。云三哥摸摸她鼻镜,明显比平常干燥。
又找来大哥帮助看,大哥说多半是感冒了。二人检查了一番牛圈,发现昨日起风下雨,有雨水飘进来,打湿了小半个牛圈。大哥说,“还好,发现得早。牛感冒,弄不好也是要死牛的。”
他们马上将牛身上擦干,用酒精涂在牛身上退烧。又将牛圈地面铺厚垫草。大哥指导云三哥按照“驱寒、退烧、增强抵抗力”的土法施治,给水花喂生姜红糖水......
那晚忙到深夜,就像是他们的孩子生病了一样。云三哥说,比自家孩子生病了还担心,孩子生病总还有个哭闹,你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至少有个回答。这牛儿,它要么闷着不吃喝,要么发脾气自己折磨自己,看着更让人着急难受。
第二天水花喝了点米汤,吃了点嫩草,虽没有好转,也没有往坏处发展。又过了三天,水花的食欲开始恢复,给她加的黑麦草,她也能够基本吃完。云三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舒缓下来。他说,人感冒不注意,可能恶化成中耳炎,小儿麻痹,那牛感冒跟人一样难受,一点也不能够掉以轻心。
8.实习生
小水花光长身体不干活的日子大约又过了半年。小水花体型还没完全发育好,力气也不足,云三哥偶尔就让妻子也牵出去走走,这个时期小牛就快长成大牛,也快要开始学习干活了,云三哥想让妻子也熟悉牛的脾性,以便农忙时节能够搭把手。
他们干活的时候,都尽量牵上水花,让她尽量在外边啃食新鲜的草,熟悉那些田埂,偶尔跟着成年牛“观摩”耕地。那时节,时常会有耕牛在地里干活的场景。通常,他们会将水花系在隔着两三个田地距离的路边、渠边的树干上,人到一边干活去了,水花自在地一边啃草,一边观看那些劳作的耕牛。
那时候,云三哥一家人干活的场景往往是:一边牵着个哇哇学说话的孩子,到了田地里,将孩子放进一个大大的箩筐;一边牵着个实习生——学干活的水花,寻个适当的位置,找个不能踩踏到庄稼的地方,将牛儿固定好。干活的时候,一边要防着孩子尿湿了,翻出箩筐了,或者被飞虫给蛰咬,一边得盯着水花,防备着她挣脱绳子跑一边去。大人一边赶活,一边来回地在两个孩子之间跑动着。
第二年,小满之后,芒种前。云三哥摸摸小水花的头,拍拍小水花的肩背,对她说:长壮了,可以试着干些活!先是让它到自家刚刚空出来的旱地里拉小耙子,拖空石碾。然后,让它跟着村里王家的成年牛“搭把手”,拉一副小犁耕浅土,每次只干1小时就收工。每次干完活,云三哥都会给小水花一些奖励——豆饼、棉籽饼(榨油后的残渣),相当于现在的高蛋白营养餐;玉米、高粱(煮熟或生喂),相当于给运动员的高热量碳水化合物。有时候,随手喂几口红薯、多汁甘甜的胡萝卜,水花特别喜欢吃,相当于赢得了 “甜点”。
看着小水花一天天进步,云三哥心里高兴,话语和动作也更加亲和。慢慢地,小水花也熟悉他的那些指令,能够领会松缰绳紧缰绳、长吆喝短吆喝的意思,学会了配合云三哥一起控制方向和速度,人、牛,和犁铧等农作工具渐渐成为一体。
9.担当重任
水花成了家中正式劳动力后,主要的工作就是耕作水田(大约可负担35亩)、运输及粪肥生产。那些年,云三哥利用牛粪肥田,大大促进了粮食增产,同时也把副业搞起来,除了用水花帮助耕田,也利用旱地、潮田种些苎麻、紫苏、蔬菜等经济作物,养了些鸭子和鹅。
头一年,水花干活所挣得的,大部分向集体缴纳租金或抵扣了工分。
水花约莫两岁的时候,开始独立干重活。春耕时拉沉重的铁犁翻耕水田。过了一个冬天,地势高的田地泥土变得干燥松散,但低处的水稻田泥土依然黏重,对力气和耐力要求高,特别是靠近河坝的那些低湿潮田里偶尔还混杂有鹅卵石,特别费犁耙,也特别费水花的牛蹄铁;秋收后拉板车运稻谷、秸秆,或在旱地深耕(准备种小麦、油菜),农忙时,水花需要每天干活大约5小时。云三哥也是个牛脾气的人,干起活来常常一根筋,想要干到底,干出成果,往往是沉浸地与水花一通劳作。在田间地头休息的间隙就有了难得的松弛,云三哥就爱对牛说些话,相互倚靠着看看天上变换形状的云、飞来飞去的燕子、不远处一群一群落地捡食的麻雀,一会儿又拿起草帽帮牛撵开牛背上那些巨大的牛虻蚊。牛不会说话,但似乎特别会听,会感受。牛尾巴配合着,节奏地甩动,大眼睛忽闪忽闪。
水花活路多了,力气越来越大,吃的也越来越多。云三哥就在旱地里种起了紫云英、黑麦草等,那些草春天开花前,嫩芽也可作为蔬菜,洗干净了同玉米粒煮在一起,人和畜生都能够吃,等到开花了,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云三哥牵着牛都沉浸在一片兰花花里。
除了那些可吃、可看、可肥田地的紫云英,云三哥另外又想了很多办法,如利用田埂、房前屋后空地种植饲料作物。越冬饲料实在短缺的时候,云三哥一家也面临柴火短缺、食物短缺、衣物短缺等问题,一家人都要与水花一起熬过最艰难的时候。
10.一次历险
水花越来越能干,接受的派活也越来越多,到更远的田块去耙地耕田,或者拉板车运送谷物。有一次,是集体的派活。由云三哥带着水花拉一板车麦子去乡上。前些天刚下过雨,路还没有完全干透。十几里的路程,泥巴的路面已经碾压出许多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车辙。还要经过两个比较陡峭的上下坡,三座桥:一个是没有栏杆的石板桥,一座是桥面有洞洞未来得及填补的拱桥,一座用木头临时镶边的窄桥。要经过十几个林盘,有几个林盘里养了大狗,有些大狗主人时常疏忽于管束。
这是对云三哥的考验,也是对水花的考验。出发前,云三哥将一个大麻袋做成软垫衬在牛轭与牛肩胛间的接触面,给牛鼻环涂上菜籽油;仔细检查了放置麦子的口袋,检查居中木板加固的情况;加接了绳索,润滑了车轴,检查了刹车木。云三哥带着水花出发了,先空车去拉麦子,再送去乡上。
但一路上,还是险象环生。经过第一座桥,下坡结束,到正路上去的相接处有个凹陷,车轮陷入了,半天动弹不了。云三哥四处打量,才找到三块鹅卵石垫上,他在旁一手扶着车子,一边用手抚摸,鼓舞着水花,才终于将车拉出车辙。在一段泥泞路面上,车辆倒是能行进,但是左右滑动,稍不注意就会滑入比路面第十多公分的水田。他一手摸着水花的头宽慰着:“水花不急,慢慢来!”
那一段路不足200米,但是他和水花足足走了半小时。
快到乡上,有几个转弯,来往的人和拉板车的牛多起来,水花也兴奋,左顾右盼,在最后一处转弯的地方,差一点就被车辕撞到牛腿。
云三哥说:这是我与水花最惊险的经历,若不是长期相互信任惯了,肯定得出事故。
11.陪伴
自从有了水花,云三哥有了一位重要的陪伴者,像家人,也像朋友。将水花与自己的孩子比较,他更熟悉水花脾性。随着与水花出工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种熟悉和信任也越来越坚固,云三哥越来越宠爱水花,他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水花的信赖。
农忙的时候,云三哥与水花没日没夜地在一起,有时候要到十里开外的田里干活,午间不回家,就在田埂边找一颗树荫吃点干粮,喝口水,歇一会儿,那空当水花也难得自在,在空地上啃草,或者到沟渠里,将自己浸入水中,凉爽一会儿,再起身玩玩水,待蚊虫围拢,再将自己浸入。
农闲的时候,云三哥也喜欢牵着水花出去。水花走过那些泥巴的机耕道,将一坨一坨的牛粪留在路边的巴地草旁,几个大太阳晒干后,有些农户捡去做柴火,有些农户捡去做肥料;走过那些长满草的田埂,用尾巴赶走尾随的昆虫,享用最肥美的嫩草;走过东边的河坝,水花进到水里美美地泡上个把钟头,云三哥也在旁边的树根旁打个盹,做个美梦;再走过南边那块地势高的空地,与其它的牛凑在一起。云三哥喜欢看它们相互间用角或嘴帮助同伴去除身上的寄生虫或杂草,通过轻触鼻子或互相舔舐来表达友好,它们觅食的时候,保持一定距离好像也只是为了提高效率,一会儿功夫,它们就将贴地的草啃得干干净净。
水花与云三哥相互陪着的日子辛苦、充实,也惬意。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第三个年头。那时候,左邻右舍都看得见:水花越来越能干。
但水花还是属于集体的。有部分社员提出来当初的分包不公平。有人提出,人口都变化了,要重新分配牛。也有人提出,牛还是该回归集体。
加上水花就快到生育年龄,涉及配种、孕期管理、母牛生产期、哺乳期许多事情,云三哥还有很多事情也做不来。尽管已经将水花视作爱宠,但当时的条件也不允许私人再做下去了。后来,水花就回到了集体。云三哥也到工厂参加工作,成了一名工人。
直到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云三哥回来后打听过水花的下落。说是没有等到分户,就死掉了,那一批死了好多耕牛,各家各户分得了一坨牛肉。云三哥妻子说,那一批牛肉他们家没有要。
分田到户后,开始推行农业现代化,引进了农机,对于耕牛的需求越来越小。他的大哥倒开始养牛,他偶尔也会去帮忙放牛,使牛。他时不时会说:可惜水花了!用牛干活,与手扶拖拉机就是不一样。
后来,云三哥靠他的手艺挣钱养家。四处去干些盖房的、编蔑席的,都是些不太说话的活。仿佛那些工具还是水花,只不过,再不用操心喂养的问题,和生育的问题。
再后来,云三哥成了云老爷子,修了新房子住着,儿女常回去陪伴,养老保险也用不完。再不用费力干活了,就捡了些小猫小狗养着。
但他还是会感觉孤独,他常常一个人到田里,一干活就是半天,仿佛那些田地里还有水花的蹄印、哞哞的叫声,只要他还在干活,水花就还陪着。
二0二五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