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一辈子都没能活出个好名声。你瞧:狗腿子,狗东西,丧家狗,狗男女,落水狗……仿佛沾上“狗”字,就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狗原本也是荒野中的自在生灵,如各种飞禽走兽,靠自己的天性本能,觅食求生。但进化过程中,它找到了一条捷径——靠人类活着;而人类也恰恰需要忠诚无二的伙伴,于是,两厢情愿,一拍即合,人与狗就搭伙过开日子。谁知这般契合,竟而派生出狗男狗女的称呼,也是始料未及。
可惜,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老之将至,便脱皮掉肉,衰老力竭,夜里发出垂死凄厉的嚎叫,主人便突然感到这狗不能要了,召丧败家。很快,这个畜生便被剥皮刮肉,摆上了餐桌。肉类最香醇就是狗肉,“要吃走兽,兔子狗肉”吗,尤其是老狗肉。这大概是狗最终留给主人的一点“赞誉”。
偶尔也有主人先狗而去的,多数是老人,寂寞的老人,养只狗做伴儿,而一旦阴阳两隔,狗就伶仃可怜了,成了丧家之犬。于是,狗的忠诚就发挥到极致:它绝不会离家而去,而是固执地守在那里,幻想着一日主人归来。而一旦意识到主人永远地离它而去了,它就失魂落魄,不吃不喝。有时我们会看到坟墓边一付狗的枯骨。
狗的最主要的作用是看家护院,也叫看门狗,尤其是那些硕大健壮的狗。
它常被安置在门边,一条金丝链子拴在门环,或卧或蹲着,两耳直立,两目闪光,精神百倍集中,精力百倍充沛,对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审视,警戒一番。
有人要进门,不管是人是其他什么,它就倏然扑来,张开嘴巴,大声吼叫,拉扯着链子刺啦啦地响动。这阵势,足以使来人惊魂落魄。这时的主人也立刻明白有人进门。但他并不急着露脸,而是透过窗口仔细掂量一番:如果是穷汉邻族,大概是借钱借物者,他一定要避而远之,躲而不见,任凭狗肆意驱赶;来人也便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得退而却步了,再说,你能把狗怎么样,你能与狗一般见识吗?
如果来人是什么领导贵人,主人就急忙出门,一边提鞋,嘴里骂着:“死狗!叫啥啊叫,挨刀子的东西,瞎眼了呀!”对着狗就是一脚。狗挨了打,便夹了尾巴,耷拉下脑袋,唧唧哼哼地缩进墙角。主人则弯腰哈背,对着来人显出极度的热情,活脱脱一只哈巴狗。
哈巴狗是狗世界里的又一个品种,矮小,粗短,体毛有白有黑,性格温顺平和,终日跟着主人背后摇尾巴。主人高兴呢,就抱在怀里,主人气恼了,会恨恨地踢几脚,视之“出气筒”。很使人想到当年跟在皇军背后的那些汉奸,只会点着手指,太君大大的,太君的高,实在地高…这大概是狗腿子的来历。
狗也要生儿育女,否则会断代绝种,但它绝不能成家立室,安享天伦之乐,不能,它的命运属于主人安排,主人绝不能让它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狗的生理期多在农历二月或八月,为什么呢?大概也只有狗知道。生理期来了,狗的性格便一反常态:骚动不安,烦躁易怒,甚至不吃不喝。主人明白了,处理办法各异:或放任自流,纵容苟且;或者找身价相当,皮毛相近的狗,到一僻壤之地草草完事。两方主人各自牵回各自的畜生,此后再无瓜葛,主人绝不容许它们再续前缘,藕断丝连。两月之后,母狗即会分娩,生出狗崽子,而这些崽子们也就只识其母,而无其父。这大概是狗的一大悲哀。
我幼年时,就无端地背上了狗崽子的骂名。因为想逃课,就钻进操场上的麦垛夹缝里。然而,在一堆麦秸垛里,翻腾着几条白花花的长腿,而且发出咿呀唧唧狗一样的叫声。我惊呆了,便不觉“呀”地呼出来,连忙蹲下,两手紧捂着双眼,耳边就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并丟一句恨恨地骂:“狗崽子!”
回到家,母亲含着眼泪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主任来家里,叫我管教你,闭紧嘴巴,不然小心狗腿!”母亲抱着我的肩膀,使劲摇动着,似有揪心的担忧。我不敢告诉事情的原委,只恨自己长了一双惹事的眼睛。
以后,我远远看着主任,就赶快躲起来,不幸偶然碰面了,也慌慌蹲下,把头使劲塞进两腿,几乎伏在地上,像狗一样可怜兮兮,诚惶诚恐。久久地,直到耳边听不到一丝响声,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我虽年幼,但我十分清楚:我这个“狗崽子”的两腿是长在主人的棍棒下的,随时都会断成两截。
幼年时期,我几乎是在恐惧中度过的。
时光荏苒,我也长大成人。那年,我回家祭祖。车刚进村口,路边的玉米地就冲出一个黑影,黑色的一团朝着车头撞来,我急下车,抱过趴在车上的人,噢!竟然是曾经的主任。他蓬头垢面,眼皮耷拉着,露出灰黄黯淡的眼球,全身几乎赤裸,用一床污渍的被子裹着。他也看到是我,脸上的皱纹就挤压成网状,惨惨地一笑,爬起来,低头一拐一瘸地走开了。我不知道他竟然会变成这样,也顿生疚意:他原本想碰瓷得一笔外财,却不想现实报在当年的狗崽子手里。
村里人说“这就是报应。当年在村里称王称霸,糟蹋了多少的女人。县上的救济粮发下来,他一手遮天,偷卖到外地,终于被上头查出来,吃了几年牢饭。”我想到他应该有个儿子,总不至于落魄成那样。村里人叹道:“哎呀!别提了!他连畜生都不如,趁儿子不在家,夜里就硬爬进儿媳妇的炕头,一次两次的,儿子气不过,打折了他一条腿………”
我听了,心也是被挖了似的伤痛。便油然想到:这天地之间,并非人是人,狗是狗,狗永远活不成人,而有些人,却活成了狗。狗不过是非不分,一味愚忠,才落下一世骂名;而有些人,为非作歹,利欲熏心,什么仁义道德,连狗的忠诚也没有,反倒不如一条狗。世事变幻,人心自有标尺,都在“白云苍狗”里藏着的,是真切的人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