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瓯城里的老人到大水潮的月半,只要看到瓯江水位高的时候,总会想起70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
老人们说:那天的大水潮真的是百年不遇啊。因为月亮潮汐的缘故,每个月月半的潮水总是比平时高,那一天,潮水涨上瓯心屿,将整个通往码头的栈桥都没得不见踪影,让人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栈桥,哪里是瓯江。
就在这个夜晚,英国领事馆的“番人”接到通知,要带领在白瓯城内的传教士马上一起离开白瓯城,乘坐停靠在瓯心屿对岸麻行码头上的开往上海的“茶山”号大轮船,全体撤离白瓯城。
潮水越涨越高,可是对岸麻行码头的“茶山”大客轮不等人。这时候,着急的不仅是亨利的爷爷老亨利一家人,就连这孤屿上唯一的摆渡船工““章逅背””也着急得不行。
“逅背”是瓯越方言,专指先天性脊椎病理性鸡胸驼背的残疾人,他们一般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多一点。瓯心屿上除了中川寺的和尚,就只有““章逅背””一家是常年居民,白瓯城解放后,章家因为是岛上唯一的居民,祖孙几代都接受过国内外各大媒体的采访。白瓯城内谁也搞不清楚“章逅背”一家是何时到岛上做摆渡的船工的,只知道“章逅背”的父亲也是个“逅背”,母亲也是个“逅背”。“章逅背”忠厚老实,成年后,娶了个先天只有一只手的女人,白瓯城里就叫这个“章逅背”的老婆为“单手婶”。这个“单手婶”不仅为人善良宽厚,而且脑子非常聪明,有一手绝活,那就是一只手打算盘打得飞快。因此,英国领事馆建在瓯心屿上后,这一对残疾夫妻就受雇于番人,为“番人馆”里做事,当然,“章逅背”还是这岛上唯一的摆渡船工,初一十五特别忙碌,因为那两天中川寺的香客不断。
70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章逅背”觉得累得不行了。因为几天前,他在番人馆里亲眼目睹了亨利老爷和连华士牧师不断争吵,吵得桌子都掀翻了,吵得亨利老爷拿起巡捕房的枪要打连华士牧师。
“章逅背”不懂英文、也不识字,但是,他那个聪明的“单手婶”居然听懂了两个“番人”吵架的基本内容:他们手头有一批宝贝,老亨利主张要在离开中国前卖给法国人,带现钱走,而连华士牧师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这些宝贝不是他们的,是瓯匠委托他们保管的,现在他们要走了,应该还给瓯匠们。
老亨利依旧暴跳如雷,说:“因为日本人打到楠溪,如果不是你连华士牧师与那些瓯匠们如此亲密的关系,这些‘瓯宝’早已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或者早被日本人砸碎毁坏。现在这些瓯匠又因为战乱,不知道分散在哪里,当年那个“旺世堂”的老祖也已经去世,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何现在要让这些东西成为我们的累赘,带着他们在路途上颠簸几个月,这会给我们带来祸害的!”
但是连华士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归还这批瓯宝。可惜的是,时局突变,英国领事馆马上要撤离,作为神职人员,连华士也必须即刻启程。就算送信马上让“旺世堂”的大掌柜从楠溪启程赶来,也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批瓯宝怎么办,如果继续留在白瓯城,必定还会遭日本人的毒手。连华士被老亨利的枪逼出了番人馆,看着随后跟出来的““章逅背””夫妻俩,忽然有了主张,对他们说:如今日本人已经进城,也进了楠溪莲瑞村,这批宝物留下来肯定会遭殃。我一定得带走,但是,这些宝物是中国的,是你们的,我只是替你们保管。我现在用中文和英文写一个契约,你们好生保存,将来就凭这个契约,到英国来领回你们的宝物。我回国后,还会将此事写一封文档,分别寄给英国政府和中国政府。
“章逅背”听了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单手婶却冷静地说:“我们保管不合适,我们不是楠溪莲瑞人,也不是瓯匠。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人,让他马上去带一个人来,这个人一定可以和你订这个契约。”
不出一会儿,“章逅背”就带来了另一个年轻的“逅背”。这个逅背是“章逅背”的弟弟,比“章逅背”小20来岁,人称“章小逅背”。当年“章逅背”的母亲生了“章逅背”后,梦想着能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想不到一直不会生养了,时隔20年后,居然又生下了一个驼背儿子。养到10来岁的时候,想着这个小驼背将来能有口饭吃,就将他送到楠溪莲瑞村有名的南戏戏班“瓯春班”学戏,主攻“矮子戏”。
这“矮子戏”本是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中一项非常独特的技巧,一般也是常人身高的演员去演矮子,就是把身子蜷起来走路,俗称“矮子功”,来饰演身材矮小的丑角,比如《水浒传》里的武大郎、矮脚虎王英,都得用矮子功来演。这章小逅背去戏班,就专攻矮子戏,演武大郎就是本色出演。由于聪明勤劳为人又忠厚,虽然戏少,但是这小逅背当年在“瓯春南戏班”,不仅矮子戏演得好,而且从小因为大嫂叫他打算盘,一点就通,因此,还兼任“瓯春班”的账房,深得瓯戏名伶班主芦长汀的信任。
此刻,芦长汀已经成年的管事的儿子芦长汀刚好就在白瓯城内,“章小逅背”领了嫂子的指令,没有费多大劲,就将芦长汀带到了连华士牧师的跟前。
就在那个瓯江水没过瓯心屿栈桥的圆月的夜晚,当年的南戏“瓯春班”班主芦长汀当月盟誓:为了这一批瓯匠瓯宝不落入日本人手中,或者毁于战火,芦长汀代表莲瑞百工瓯匠,将记载着瓯江百工各项顶级技艺的文图并存的《瓯宝图》,隔页拆分成《阳本》和《阴本》两卷。《瓯宝图》(阳本)由芦长汀带回莲瑞村保存,《瓯宝图》(阴本)连同这一批瓯匠的传世瓯宝由连华士带到英国代为保管。一个甲子后,如果中国瓯匠还将这些国宝工匠技艺一脉相承,那么连华士后人将无偿把这一批瓯宝归还给中国瓯匠。如果中国瓯匠届时已经没有瓯匠再传承这些伟大技艺,那么,这些瓯宝将由连华士家族捐献给大英帝国,作为世界文化工匠瑰宝永久保存在大英帝国博物馆。
不知为何缘故,当年连华士将一个甲子的年限约定,在契约上改为70年。他后来的解释是:再加十年,是对中国瓯匠传承和坚持的更多考验。
这一切,是在老亨利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但是,当连华士带上家眷和这一批瓯宝连同《瓯宝图》(阴本)登上开往大上海的“茶山”大客轮的时候,还是被老亨利发现了。老亨利在船上要求这批珍宝带到英国后再由两家对半分掉。也许是老天不给贪婪的人任何机会,在回英国的海上途中,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这一批瓯宝的详情,老亨利就染急病去世了,他的后人对这一批瓯宝只是一个概念,只知道有一个“七十年盟约”,但是,这一大笔他们眼中的大财富,到了英国之后,就进了连华士森严的沃德庄园,留给老亨利家族后人的是无比的嫉妒和不甘。他们发誓要将这笔财富夺回来,于是,时隔多年,这个家族中复仇夺宝意愿最强烈就是如今的这位亨利先生,他用了将近半辈子的准备,终于在他认为成熟的时机,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