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沉沉,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在浓重的夜色里明灭交替,宛如被岁月的洪流揉碎的星辰,悄然坠入人间。
在这座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中,爆竹声已然沉寂了多年,唯有那星星点点的电子花火,在林立的摩天大楼幕墙间闪烁跳跃,投射出虚幻而冰冷的光斑。每当这些机械复制的冷光,不经意间掠过床头,我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童年,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小小的掌心,紧紧蜷缩着一个红纸筒。那是父亲,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皲裂的指尖,拆解出的独特的年轮密码,裹挟着浓烈的硫磺味,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过往,在记忆的深处瞬间被点燃,噼啪作响。
防疫隔离的第四个春节,孤独而又漫长。落地窗上凝结的霜花,像是大自然精心绘制的画作,隐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福” 字。我静静地站在窗前,隔着冰冷的玻璃呵出一口热气,试图融化那冰晶里倒映的电子灯笼,仿佛这样就能找回曾经的温暖与热闹。邻家的孩童楼下举着荧光棒,嬉笑追逐,人造的星火在防盗门的猫眼间快速划过,那闪烁的光芒,倒像是谁将破碎的银河,硬生生地塞进了这狭小的水泥格子间,虚幻而又寂寞。
三十年前的小年夜,总是充满了温馨与期待。父亲总会在那略显昏暗的煤油灯旁,耐心地等待着灯芯结出第三朵灯花,才会小心翼翼地从樟木箱底,取出那个用红绸精心包裹的鞭炮。当那三百响的“大地红”,如瀑布般垂落在略显陈旧的裁缝案上时,整个房间都被那浓烈的红色所笼罩,仿佛是朱砂染就的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惊起满室的浮尘,昏黄的光束中肆意起舞。母亲平日里缝衣的剪刀,此刻在父亲的手中,被鞭炮的火光舔舐得发亮。父亲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像是在拆解一件无比精密的仪器,将那长长的鞭炮链,熟练地剪成一段段等长的段落。红纸筒滚入青花粗碗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恰似玉珠落银盘,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悦耳。
“这叫作‘拆岁’。” 父亲轻轻放下剪刀,用竹镊子夹起一枚炮仗,昏黄的光晕在他眼角的沟壑里缓缓流淌,“《清嘉录》里说‘腊月廿四,掸檐尘,拆年货’,拆得越细碎,福气散得越匀称。” 他的裁皮剪精准地咬住炮捻时,总会发出清脆的 “咔嗒” 轻响,那声音,是新年即将到来的温柔预告。红纸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飘落在他那靛蓝的围裙上,刹那间,仿佛是旧年画里降下的胭脂雪,纷纷扬扬,如梦如幻。我和哥哥趴在案角,眼睛一眨不眨地数着炮仗,鼻尖萦绕着父亲袖口淡淡的樟脑味,以及炮药那独特而苦涩的芬芳,那是童年里最难忘的味道。
厨房飘来炸麻叶的焦香时,父亲便会开始传授他的“炮仗经”。“南朝《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你们可知这爆竹原是真竹子?” 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缓缓画符,水痕蜿蜒,渐渐勾勒成《东京梦华录》里的火戏图,“古人将竹节投火,取其裂帛之声驱年兽,那动静可比今人痛快多了。” 母亲端着笸箩,笑意盈盈地过来分炮仗,新炸的油条、油馍角在粗瓷盘里堆成了一座金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父亲按炮捻长短,将炮筒仔细地分成两列。
大年初一天色还未完全放亮,整条巷子便已飘满了柏枝燃烧的清香。我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兴高采烈地将拆散的炮仗,满满地塞进棉袄口袋,香火头在暮色中明灭闪烁,宛如夏夜的流萤,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增添了几分灵动与活泼。哥哥总是热衷于把炮仗插在雪堆里,随着“砰” 的一声巨响,雪堆里炸出一朵朵洁白的 “白梅”,花瓣四散飞溅,引得我们一阵欢呼。而我,则偷偷效仿《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 “起火”,将炮仗用力抛向空中,双眼紧紧盯着它拖着一缕青烟,快速划过暮色沉沉的天空,那一瞬间的光影,恰似李商隐诗中 “星桥铁锁开” 的碎影,如梦似幻,令人陶醉。父亲有时候会静静地立在门槛旁,脸上挂着微笑,手中烟草燃烧产生的烟雾缭绕升腾,热气氤氲中,他那还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温和。很快,手里的香烟伴随着一明一暗腾起的烟雾,顺着他眼角的微笑和裂开的嘴唇,化作了瓦檐垂下的冰凌,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母亲在厨房剁饺子馅的声响,与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交织在一起,是一场盛大的交响乐,将晨色剁成了满天繁星。
2021 年元宵刚过,ICU 的来电如同一记重锤,在凌晨的寂静中骤然响起,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母亲哽咽着说,父亲昏迷前,总是念叨着远在几百里外我的名字,再叮嘱母亲:你的牙疼,让老二带你去医院看好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父亲那充满慈爱、牵挂和期待的眼神,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年老家他们的厨房小冰箱里,长久存放着我节前给父亲和母亲买的牛肉和丸子,未曾开封。
昨夜,我在整理视频时,又一次翻出了父亲独特的嗓音。那是在高速路上,我们的对话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我和你妈不去你那里,不给你增添负担。” 呼呼的高速风声,像是悲伤的背景音乐,哽咽了我的全身。曾经,我总以为时间还长,却未曾想,那些平凡的日子,早已成为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今夜,电子烟花的冷光在夜幕中洇成朦胧的晕圈。我静静地坐在窗前,恍惚看见老屋天井落满红纸屑,父亲仍在案前,专注地拆解着那仿佛永不完结的三百响。每个炮筒里都蜷着个小小的春神,等待被往事的香火吻醒。一个穿棉袄的孩童在时空中奔跑,鼓胀的口袋坠着沉甸甸的,全是待燃的春天。—— 那里有父亲拆散的旧岁,有我未曾接住的嘱托,还有所有来不及绽放便已冷却的星火。
心念无应,我却分明听见三十年前的炮仗在记忆深处炸响。那声“噼啪” 穿过层层年轮,在心的冻土上犁出一道温暖的裂痕,涌出的不是泪,而是父亲用岁月裁成的、永不褪色的朱砂雪,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也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