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张志远一个人走在职工单身宿舍楼旁的甬道上，下的是小雪，到处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子。他没碰到一个同伴，也就显的落籍。哈出的气清晰可辨，不过没过多久，就仿佛被冻住了，变成了冰冷的空气。
快过年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上学时，总盼望着放假，而放了假，却一个人都找不到了。张志远在机关办公区闲荡了一下午，也没碰到一个同伴。偶有几个到开水房打水的，但他们不能丢下打的热水不管。
张志远看看天色，觉得时间还早。就跑进十号楼宿舍，看看还没下班的母亲。他刚进宿舍，就碰巧遇到了刚要下班的母亲。母亲穿着一件灰底白色小圆点的冬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看见张志远进来，小小的个头，脸上被冻的泛起了一片潮红，眼睛却格外有神。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母亲关切地问道。
“没人陪我玩，就过来了！”张志远答道。
“走，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母亲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给张志远围上。张志远觉得，红的颜色太跳，忸怩着说：“还是你自己围吧！只有女的才围红的！”说着，把围巾又甩给了母亲。
母亲看着张志远一脸不屑的样子，只好作罢，把围巾又围在自己的脖子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宿舍楼。
所谓的“家”是在工区的南边的围墙下盖起的一小间砖头房，大人们伸手就能够着屋顶。父亲还在矿上上班，张志远和母亲来到门前，母亲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狭小又有点肮脏斑驳的门。
进了屋，张志远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床上。小床上一床行军被叠放的整整齐齐，那是父亲从工友那里淘来的。张志远头枕在行军被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屋顶。母亲围上围裙，把煤球炉的火拨燃了一些，叮叮当当的伺弄着锅碗瓢盆，开始做饭。
或许是饿了，张志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母亲面前，喊到：“妈！饭什么时候做好，我好饿！”母亲一脸慈爱的瞥了瞥他，一边炒菜。只是说：“再等等！你爸下班后就能吃了！要不，你拿墙上篮子里的花生吃吧！”
张志远点了点头，拿起一个小板凳，那也是父亲打的，将小板凳垫在脚下，并垫起脚尖，用一双红彤彤的手，在篮子里够了够，够出一把花生。又走到床边，剥着花生吃。吃完，张志远很懂事的拿起扫把把花生壳扫到垃圾篓里。
实在觉得无趣，张志远便拿起弹弓跑到门外，对着那些飞落在门口的麻雀一阵射击，其实没有射到一个。这时，他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那是父亲。张志远一蹦一跳的跑了上去。
父亲穿着劳保服，身上沾满了雪花，似乎比平常老了很多。看见张志远朝自己迎来，笑容瞬间荡漾开去。他从腰间掏出一挂炮仗来，等张志远走进了，就递到张志远手里，然后用他厚实温暖的手，拉着张志远往家赶。
张志远得到炮仗，有点兴奋，他只吃了一点饭，就急匆匆地把炮仗解开，往口袋里装着一个个花炮，他想，到工区机关办公的那块总能找着同伴，因为，那里有一台17英寸的彩电，有时候放录像，很多单身职工和各家各户的小孩都到那里。尽管，这个天很冷，但没有风，这就对了。
张志远刚要踏出家门，却被母亲叫住了，张志远对母亲赌誓，说不到电视放完，一定回来。母亲还是不放心，张志远又说：“我会找李辉一块儿去！”李辉家也在工区的南边，不过李辉家的房子是工区盖的，比张志远家的房子要气派一些。他家离和张志远家有一条小径往来，并不远。
母亲扭不过张志远，只好随他去，张志远穿上灰色的棉袄，就出发了。母亲却在他身后，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早点回来。张志远只一个劲儿地肯定回答。母子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区南头响彻着
张志远还没走出家门几步，小雪也停了，万籁俱静。他不一会儿就走到李辉家门前。“李辉！李辉！”他在离李辉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喊道。李辉听到喊声，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张志远把来意说了出来，并把兜里的花炮抓出十几个递到李辉手里。其时，李辉正在家写寒假作业，李辉问张志远：“你的寒假作业写完了吗？”张志远答道：“还剩一点，我都是早上做的！”张志远看李辉有点犹豫，就忙说：“作业可以明天做啊！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于是，李辉让张志远在外面等着他，回到家把张志远的来意给母亲讲了。李辉母亲倒是很开明，不说作业的事，反倒责怪李辉把张志远一个人留在外面，她走出家门，看见张志远一个人站在那里，百无聊赖，正在踢脚下的土。李辉母亲央唤张志远进屋暖和暖和，张志远只说：“不了，阿姨！我等李辉玩去呢！”于是，李辉母亲就让李辉多穿点衣服，然后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往机关办公区赶去。
来到机关办公区，果然有很多人围绕在一台彩电下面，放的是《射雕英雄传》，张志远和李辉刚到，就听到主题曲响了起来。很多单身职工和小孩正伸着脖子看呢，有的还带了花生米等零食。张志远和李辉也选了一个地儿，把手笼在袖子里，引颈观看。很快就看完了一集，放电视的放起了新闻。真的很扫兴，张志远和李辉开始放起花炮来。他们把花炮埋在雪底下，然后惹燃了信子，看着信子呲呲的燃烧，张志远赶紧别过头去，只听噼啪一声响，地上的雪被炸成了一个雪窝窝。其实，这并不过瘾，张志远就和李辉看谁扔的花炮高，而且得爆炸。他们用大拇指甲掐着引信，用点燃的香引燃了，一扔，花炮没落地就在空中爆炸了。他们越玩越起劲儿，有时把引燃引信的花炮朝那些小孩扔去，搞的他们连蹦带跳地避让。
其中，有一个孩子，圆圆的脸上泛着潮红，穿着土黄的棉袄，看着张志远和李辉玩的高兴，便叹了一声说道：“唉！这光有炮管什么，要有烟花放出来那才漂亮呢！”张志远从来没听说过烟花，也没见过放烟花的，因为他刚从贵州老家来矿上才三年，他的贵州口音才刚刚消除。他便走上前去问那小孩，烟花是什么样的。那小孩故意卖关子，张志远给他几个花炮，他才缓缓地说道：“烟花只要一放，满天都是五颜六色的烟花。而且有的还带响声。不过，很贵！便宜的有朝天筒，放的时间不长！”
在回家的路上，张志远一直和李辉说着过年的事情，什么过年家里做什么菜了，什么压岁钱发多少了，还有就是他俩都未曾看到过的烟花。不知不觉，他们说着就到了家。
看见家里还亮着灯，张志远心里暖洋洋的，他和李辉分别后，家里的灯仿佛是个指引，他在路上撒了泼尿，然后小跑着朝家里奔去。
到了家，他敲了敲家门，母亲在屋里念叨着“是小远回来了！”然后开了门，张志远搓着手，进了门。
“我说不会回来太晚嘛！”张志远冲母亲说道。母亲一阵嘘寒问暖，张志远心里更加暖和了。他和母亲说看的《射雕英雄传》，又说着怎么放炮的，最后说道了烟花，他问母亲，烟花到底什么样的。母亲其实似乎也记不得自己是否看过烟花，只是说就像打铁花一样。于是母亲说，在老家到了正月十五，就会在街上有打铁花的，师傅们从桶里舀一瓢铁水，用一个铁铲一打，漫天都是铁花，把天空照的通亮。父亲偎依在床上，看张志远没有听到烟花的消息，很是扫兴。他喃喃地说，只要你好好学习，我就答应你，过年带你看烟花。
张志远听到这，很兴奋。他说，我们一言为定。父亲回话说，一言为定。还是洗脚洗脸睡吧！
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可惜父亲还得上班。母亲从早上就张罗着晚上的年夜饭，中午和张志远只简单地吃了一顿。张志远倒是不惦记着年夜饭上好吃的饭菜，他只希望父亲带他去看那美丽的烟花。
母亲忙碌着，把腊肉和鱼已经蒸上了，就等父亲回家。天慢慢黑下来，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等的有点焦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却不见父亲的身影。母亲又等了一个多钟头，其时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近处远处都传来了爆竹的声响，人们已经陆续吃起了年夜饭。
就在母亲愁苦的时候，门被慌张地推开了，是和父亲同一个队的小李，他见了母亲又看了看正在看书的张志远，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志远母亲。他把张志远母亲拉到外面，母亲显然预感到什么。刚到了外面，就问小李：“出了什么事？”
小李悲戚地说：“老张出事了，瓦斯爆炸，他为了救人，自己——”，张志远其实已经在门里偷听了，他知道出了不好的事情，突然推门而出，问道：“李叔叔，我爸怎么了？”小李只是不答。母亲却很镇定地问小李：“那我们是不是要到矿井那里去？”小李点了点头。
张志远和母亲就这样急匆匆地穿戴好，就和小李朝矿井走去。
父亲已经被人用担架抬了上来。脸上的血已经被人擦干净，不过他已经闭上了双眼，再也不会喊“志远”了，也不会用胡须扎张志远的圆脸。张志远和母亲看着担架上的父亲，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是年关，所以不会搞追悼会，张志远看着母亲和父亲的领导谈论些什么，他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父亲的遗体，他眼睛里泛着泪花。
母亲终于和领导商量妥当，就着夜色，把父亲拉到殡仪馆去。
父亲被抬上了一辆面包车上，张志远和母亲也紧跟着坐了上去。领导还有父亲的同事坐在其他三辆轿车上。
四辆车，一辆跟着一辆驶过了矿区，经过工人俱乐部时，张志远看见了父亲要带他看的烟花，烟花是那么绚烂而短暂，张志远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他盯着紧闭双眼的父亲，他觉得，没有父亲在场的烟花表演是多么冷清而寂寥。这时，又下起雪来。逐渐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