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年近花甲的赵姨,在客厅里缓缓踱着步子,滔滔不绝地细数着这套房子的历史:从亭子间到老公房,再到这二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是如何省吃俭用攒下钱,又是如何在居委会办公室里拿着菜刀架在脖子上,才分配到一家三口的独立住室,犹如一部呕心沥血的奋斗剧在眼前上演,激荡着岁月的光辉,现实却如同优惠券上写的“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粗粝的墙面像戏台上带病出演的花旦,面色惨白,又泛着黄;天花板上盘着现代的LED灯,开关却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角落里的餐桌油光发亮,是重新刷漆过的,但那股年代感怎么也盖不住,身处在“凹”字形的户型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瘪进去一样难受,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先走进来,才能把门关上。

厕所在进门的正对面,一个女人正弯腰蹲在地上洗头,听到动静转过身,声音从湿漉漉的发帘里传出来:“赵姨,怎么是个男的啊?”

“哎哟,小姑娘,男的好,又安全,又环保,阿姨租房子这么多年,见得太多了……”

陆洋从客厅走进房间,他把窗帘拉上,把灯打开,把房门关上,反锁,又打开。

“怎么样,还行吧?”赵姨站在门口,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旁的衣柜,“这柜子,实木的。”手中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地撞响。陆洋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生活服务,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母亲罗美兰发来的,问他住处看得怎么样,另一条是邹鸣的,内容大同小异。

“我再考虑一下。”

“那你先走,”赵阿姨拿出手机,“10点还有两拨人要过来看房,我在这边等他们。”


温岚放下电话,敲了敲对面的桌子:“你学弟到了,在人事部,待会你带他走一走,熟悉下环境。”

邹鸣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桌旁的窗户拉开,喇叭声和油门声裹挟着热浪闯进来。

“开着空调呢,”温岚撇撇嘴,“去电梯口。”

电梯口是默认的吸烟区,邹鸣习惯性地倚靠着窗台,和熟识的烟友点点头,深深嘬了一口。电梯正对面是楼层的介绍牌,密密麻麻地,什么都有,名字也不外乎“富”、“贵”、“祥”、“恒”之类的排列组合,看久了都腻得慌。

电梯口往右走是公厕。邹鸣随手把烟头丢进小便斗上的八宝粥罐子里,靠近便斗的地板上黄渍渍的,一股味道蹿上来,他皱了皱眉。

门口的洗手盆里一片浑浊,水龙头滴滴答答,他挠了挠头往回走,逼仄的廊道里,就算是白天也依旧开着灯,所谓的公司,也不过是分布在走道两旁的几间办公室,没有电视剧里的感应玻璃门,也没有前台,最前面的一间办公室就是人事部,门口挂着电子灯箱上写着“文创文化”,陆洋就从门里走了出来。

“房子怎么样?”

“还可以,谢谢学长。”

邹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你看看去。”


赵琳琳挽着任宇的胳膊从赤峰路站一号口走出来,等待他们的永远是塞满电动车的人行道、油香甜腻的糖炒栗子摊和无人问津的书报亭。

“上次那个案子结了吗?”

赵琳琳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说这个了,我可不想变工作狂,这一天天斗智斗勇的。”

“今天想吃哪一家?”

“说好了回家做饭呀。”

任宇笑道:“还不是怕你累坏了。”

“在外边吃多贵呀,”赵琳琳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话题,“对面那家人每天晚上都又吵又叫,我这周被吵醒好几次了,你再去和他们说说。”

“房东说他们马上搬走了,算了吧,再过几天就能睡个好觉了。”

从楼上跑下一个人,不小心撞上了任宇。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连道歉,有些迟疑地开口问:“这附近有开锁师傅吗?”

“坐960,到沪陵农贸市场门口附近才有。”赵琳琳上下看了他一眼,“你是哪一层的?”

“502,谢谢啊。”那人笑了一下就往外跑。

“看来是咱们的新邻居。”

“毛手毛脚的,跟你刚毕业那会儿一模一样。”赵琳琳无奈地摇头。


吕清水躺在床上,听着门外哧溜哧溜的吃面声,肚子里满是闷气。

肚子咕咕叫地赶回家,却发现新室友也是个不带钥匙的马大哈。好在他自告奋勇去找开锁师傅,吕清水下楼,忍着腹疼,在人山人海的小饭馆穿着挤脚的高跟鞋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打包好晚饭,匆匆赶回来进了卫生间,等出来时,只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吃着自己的晚饭,还抬头朝她傻笑。

要不是看在他递上来的新钥匙,她或许会直接哭出来吧。

蜷起身子,揉了揉脚,门外的吃面声比自己的肚子叫得还响,她气得满脸通红,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门外还是那张笑嘻嘻的脸,饥肠辘辘的她甚至都可以闻得到牛肉刀削面带着葱花香菜的气味从他嘴里飘出来,又香又让人敬而远之。

“可以加个微信吗,”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万一又忘了带钥匙,可以提前知会一声。”

“我叫陆洋,你呢?”

“清水。”她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她怕自己再看到那张脸会拉开门破口大骂。


2

“策划部总是最晚下班。”

邹鸣盯着一动不动的电梯显示屏喃喃。

“还行,我还以为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八、九点。”陆洋呵呵地接话道。

“那不是常态,”温岚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邹鸣笑了笑,突然问,“有女朋友没?”

“没有。”

“马相过得去就行咯。”

“什么?”

“他说长得漂亮就行了。”温岚解释道。

“不着急不着急,”陆洋连连摆手。

温岚看着陆洋,笑着问:“一个人来上海,爸妈不心疼?”

“为了这个吵了无数遍了,”陆洋叹了口气,“没法跟他们说,说就是公务员好,好得呱呱叫。”

邹鸣乐得前俯后仰,突然转向邹鸣,“下午改的策划书给陈总发过去了吗?”

“不是截止明天吗?”邹鸣愣了一下。

电梯门开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出来。

“我回去发。”陆洋拔腿便往回走。


清水的新生活过得很不适应。

风驰电掣的工作节奏取代了懒散的校园生活,都市工作的新鲜感很快便被早晚高峰的洗礼和永无尽头的工作按在地上毒打,再爬起来已经失去了知觉。

合租室友也让自己头疼,早上在卫生间里刷牙,对方一脸惺忪地闯进来,掀开马桶盖子就准备扯裤带,对方抬头看到满嘴白沫的清水还吓了一大跳,要不是担心上班迟到,清水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

除了卫生间,其他的公共空间也是烦事多多,去厨房倒水,去客厅拿快递,穿着睡裙吊带的清水都不敢做太大的动作,于是大部分时间里,她只能枯坐屋内,她很不开心。

更难以忍受的是隔壁制造噪音的邻居,昏昏沉沉的夜里常常是震天动地的摇滚,于是每日在地铁上靠着车门小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疲劳与烦闷终日如影随形,她寻思着租期一到就换个住处。


“这家店你还没来过?”任宇饶有兴致地问道。

“没有,”陆洋向门外招了招手,他看到了刚推门进来的赵琳琳,“平时都是买个盖浇饭或者叫个外卖随便对付一下。”

“你们知道嘛,503那户新来的住户是个女生,这下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赵琳琳刚落座,便带来一个好消息。

“得亏陆洋出头,咱们才有好日子过。”任宇笑着把她的包包放在自己的座椅背后。

陆洋自己也笑了:“还好后面你们也出来了,要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搞不定他们。”

“我怕你们打起来,那昨晚真的都别睡了,”赵琳琳用筷子把一次性包装的碗碟塑料膜捅开,“哎,你那位呢?”

“什么?”陆洋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我们只是合租。”

“嘿,你又骗我,”赵琳琳嗔怪地拍了一下身旁哈哈大笑的任宇,转身继续说,“我就说嘛,你俩看着也不像男女朋友——这样合租不尴尬么?”

 “感觉还可以吧,” 陆洋摩挲着下巴,“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什么不太方便的地方。”

“你俩怎么碰上的?”赵琳琳转向任宇,率先把鸭肠丢入火锅里。

“他跟我在同一栋楼,今天在电梯里才第一次碰到。”

“这么巧?陆洋你是做什么的?”

“在广告公司做策划。”

“哦——”赵琳琳声调变轻了。

“什么?”陆洋看他俩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有些好奇。

任宇嘿嘿地笑着。

“当年在你们楼很火的一件事,”赵琳琳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早先年,你们公司有个女生,人长得漂亮,业务能力又强,很多人喜欢,你们一个经理也看上她了,明里暗里地追她,送花、送礼物,殷勤得很。”

“但那女生没看上人家,还把送的花和礼物直接丢到垃圾桶里,结果有一天,女生留下来加班,那个经理等大家都走了之后反锁了办公室的门,还好有个同事有事返回来,据说那个女生衣服都快被扯烂了,打了110,又来律师事务所说要起诉,闹得沸沸扬扬的。”

陆洋听得目瞪口呆。

“她当时衣衫不整地闯进来,是领我入行的老师接待了她,我那时候在毕业实习,跟着做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个。”任宇接着补充道。

陆洋的嘴巴张成“〇”型,半晌才开口:“后来呢?”

“庭外和解,那个女生拿了一大笔钱之后离开了你们公司。”赵琳琳撇撇嘴,“你还年轻,等你呆久了就知道,格子间里什么荒诞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陆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赵琳琳把话题扯开:“哎对了,你那个室友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哎,平时也没怎么说上话。”手机震动,陆洋一看,是清水打来的。

“还不怎么说话,都主动来电话了……”赵琳琳暗暗地捅了捅正在往锅里下虾滑的任宇。

“喂,清水?”

“……”

“你在房间里别出来!我马上回去!”


3

“姓名?”

“清水,吕清水。”

“描述一下事情的发生过程?”

“我晚上刚回家,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一开始以为是一起合租的室友没带钥匙,结果在猫眼里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我问他找谁,他不回答,然后我就听到他在开锁的声音,我马上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又给他打电话,”清水看了一眼陆洋,缓了缓哆嗦的声音,

“你确定是不认识的人吗?”

“确定,肯定是个陌生人。”

“能看到他的脸吗?”

“看不到。”

面前的警察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记录着。

“会不会是找503的,走错门了?”陆洋小声问。

“戴鸭舌帽,显然是不希望里边的人看到他。”任宇接到。

“根据出警的情况,门锁没有被破坏,无法判断是不是走错了,”面前的警察站起来, “目前没有发生人员伤亡或者财物丢失的情况,所以我们这边只能说是先做个笔录,算是受理了,如果后续有新情况,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夏媛今天早早地就下班了。

老杨说帮她租好了房子,离他的办公室很近,一室一厅,独立的卫生间。她终于不用每次在酒店里洗完澡,再回到那个永远没有热水,叫骂和呻吟轮番充斥白天黑夜的群租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也没什么行李,主要就是各种衣服和化妆品,外加上老杨喜爱的几套情趣工具,早都打包好了,联系了一个之前染头发认识的小哥帮忙驼过去,当然,酬劳是不能少的,需要介绍自己的小姐妹给他认识。

把行李搬进新家,她下楼吃晚饭,老杨还是没有回她消息,估摸着还在饭局上。周围超市、便利店应有尽有,川菜馆,大排档沿马路一字排开,来上海四年,辗转过自己也数不清的住处,最终明白一个道理,是老杨告诉她的,叫一分钱一分货,现在她终于体会到了。

回到新住处,门口站着两男一女,她的心一下揪紧了,下意识想跑,才想起来为了庆祝乔迁新居,特意穿了新买的高跟鞋,真是倒霉。对方问的却不是她在想的事,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女的,老杨家的黄脸婆应该没有这么年轻,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晚上洗澡的时候老杨来电话,她把刚才的情况一一说明,老杨告诫她在新环境里不要引人注目,她连连答应。挂了电话回到浴室里,她解开浴巾,看着镜子里的栗色长发和绰约酮体,她很满意。


“你睡了吗?”清水从床上露出半个头往下看。

“还没有。”在赵琳琳的督促下,陆洋在清水的床旁打了一个地铺,这会正枕着手看着天花板。

“我们聊会天吧,我睡不着。”

“聊什么?”

“你也是今年刚毕业的?”

“你也是?”

“是,我在你前一周搬进来的。”清水在床上侧了个身,这样方便对话。

“你刚来的时候其实我有点怕,下班回来都躲在房间里。”

“有什么好怕的啊。”

“我一个女生嘛,看到陌生男人,心里总归是有些胆怯,”清水缩了缩脖子,“就像今晚那样的……”

“这几天下班我就不出门,别担心了。”陆洋安慰她。

“其实,”吕清水有些迟疑,“一开始我对你印象不太好。”

“为什么?”陆洋偏过头,看到黑暗中清水亮晶晶的眼眸。

清水把之前对晚餐的抱怨一股脑说了。

“呆头呆脑的。”清水噘着嘴补了最后一句,还是绷不住笑了。

陆洋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不过吧,你还是有优点的,”清水正色说道,“咱俩都没带钥匙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跑去找人开锁,还是挺有担当的。”

“还有就是503呀,我交涉好几次都没用,你那天晚上竟然搞定了,所以下午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给你打电话。”

“……”

“我说错了吗?”

“没有没有,”陆洋连连摆手,“平时都没见你说话,现在看你肯开口了,没敢打断你。”

“而且你从房间里出来,去厨房倒水的时候,那气势就像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刀,而不是杯子,我每次想开腔都生生地咽回去。”陆洋看到清水在黑暗中露出了牙齿,知道她正咧嘴在笑,继续说:“对了,你平时洗的衣服晒在哪儿啊”

“阳台在我这啊,”清水在黑暗中指了指角落的落地窗帘,“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说这事儿呢。”

 “……也不和我说,下雨天我都快没衣服穿了。”

“你也没问呀,”清水笑出了声,“总不能我一个女生去问你,哎,来我房间吧,我这里可以晒衣服啊。”

“你说的有点道理。”

“说你呆头呆脑真没错,”清水在床上翻了个身,“心情一下子变好了,睡觉吧。”


4

陆洋其实是个很有心的男生。这是通过一个多月的留心观察,清水对陆洋看法最大的改变。

经过短时间磨合,陆洋会恰到好处地在她推开房门之前离开卫生间,到了晚上,错峰使用也让她在沐浴时有足够的热水而无需空等

如果准点下班的话,他会帮她把快递拿回来,但大多数时候,他似乎都需要加班。因为担心被吵醒后无法再进入梦乡,所以常常会躺在床上等他回来,但往往是一早醒来,也没有听到多余的噪声,只有卫生间里那管日渐空瘪的牙膏皮,证明他回来过的痕迹。厨房的凉水壶里一直是满满当当的状态,用手一摸,是温的,她匆匆倒入保温杯就出门了,站在斑马线前等绿灯的时候突然想到,她都快忘记自己上一次烧水是什么时候了。

周末推开房门,她会发现餐桌和沙发都有收拾过的痕迹,卫生间的洗手台用百洁布擦拭得纤尘不染,在镜前灯的照射下倒映出白光,浴室的地板上,那些散落了一个礼拜的头发丝已经不见踪影,陈旧起边的木地板上还有水渍的痕迹,角落里的拖把是湿的,而陆洋的房门敞着,他出门去了。

偶有遇上洗衣机或者顶灯罢工的时候,他稍稍捣鼓一阵便能恢复正常,省去了叫房东来维修,还需要等上几天的不便。

这些一点一滴的细节似乎微不足道,但汇集起来就足以构成生活中的幸福感。

清水的房门不再永远是关闭的状态,随着她的心情,敞开的时段与日俱增,那个想要搬走的念头,像客厅纸篓里的垃圾,不知不觉地就消失了。


“最近很忙啊?都没见到你。”

“嗨,”陆洋把裹到脸上的围巾扯下来,“我那个学长受伤请假,公司里现在是鸡飞狗跳的。”

“你们这还有工伤的啊?”任宇哭笑不得。

陆洋小声说道:“听同事议论,上周平安夜在酒吧里喝大了,从卡座的桌子上滑倒摔下来,这会儿正在家躺着。”

任宇笑着摇摇头,转口问道:“元旦三天打算去哪转转?”

“还不知道哎,你们呢?”

“我和琳琳去西塘逛逛。”

“不待上海?”

“太挤了,”任宇感叹道,“早几年好些,这几年是越来越挤,你不约一下你的那个室友?”

“嗨,又不是男女朋友,”陆洋打着哈哈,连连摆手。

“脸皮这么薄,也不怕给人捷足先登了。”任宇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晃了晃手里打包好的咖啡,“我先走咯。”

陆洋望着任宇的背影呆了半晌,回过头,正好看到咖啡馆的玻璃门后隐约站着个人,双手提着两大袋打包好的咖啡,他连忙上前把门拉开。

穿着枣红色大衣的女生和她一样,围巾也裹得严严实实,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朝他点头致谢,冷不防被身后的人群撞了一下,陆洋赶紧扶住她,手上一阵灼痛,这才看到有咖啡撒了出来,顺着被浸透的纸袋流到自己的手上,他连忙甩了甩。

女生的声音从羊绒围巾里传出来:“你……”

“没事。”陆洋头也不回地就转身进门了。


“你还真的来啦。”

刚掀开卷帘走进地铁站,陆洋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节日的喜庆,延伸到视觉尽头的,是一水的辞旧迎新的广告陈列其中,配合着四周暖意融融的红灯笼,夏媛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这些广告牌前。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陆洋愣愣地看着她。

“我跟你很熟嘛?”

“我觉得你应该是遇到什么难处,”陆洋搔了搔头,“要不然平时也确实没怎么搭理我。”

“行吧。”

“遇上什么事了?”

“分手了呗。”夏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领着他朝外走去。

“你之前说的什么学长,和房东是邻居的那个,什么时候介绍给我,让他帮忙说说,房租能不能给我打个折,我最近穷得都快没钱交房租了。”

“行啊。”

陆洋默默跟在夏媛身后,看她踢着路旁行道树下的小石子,没有风扬起她栗色的梨花卷,透过针眼稀疏的毛衣外套和她单薄的身子,像拂过一支飘荡的芦苇。夜幕下行人匆匆,身后车来车往。

“你没和清水一起?”

“她和几个同事提前约好一起跨年了。”

“所以我只能是第二选择咯。”

“我在你这不也是吗?”

“哟,”夏媛撇撇嘴,“看不出来,嘴这么贫。”

“你跟她很熟吗?”周围人潮涌动,陆洋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

“人挺好,就是太单纯了,”夏媛喃喃,“你可别欺负她。”

“我怎么会?”

“你这人太钝,容易在不经意间得罪人。”

“什么?”陆洋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一瞬间没有听清。

“咱们去外滩跨年吧,这儿走过去也没多远。”

“这儿太挤了——”陆洋喊道,但已经看不到夏媛的身影了,他听到那清亮的声音从汹涌澎湃的人潮里传来:“咱们比赛,看谁先到,就在江边的钟楼底下!”


兴高采烈的人群战胜了肆虐多时的隆冬,张灯结彩的街灯照亮了腊月的夜晚。

陆洋站在街角的临时座椅旁,举目四望,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旅鼠一般义无反顾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缓慢前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当他再次从人缝里钻出来时,站在他面前的,只有清水一个人,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面色通红。

他们逆着人流,穿过层层叠叠的人肉街区,这才停下脚步。

“你不是和同事们在一起吗?”

清水显得很不开心,说同事们都被挤散了,人群里还被人推了一把。末了突然笑了,“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跟你在一块儿。”

陆洋想着当初邀约被拒绝的尴尬场景,嘿嘿地笑着:“缘分嘛。”

临近零点,远离中心的高架桥上行人渐稀,陆洋透过重重叠叠的楼宇,依稀能听到远处黄浦江两岸传来的喧闹声,清水则背对着他的目光所向,望着他身后的夜幕。

“你说,这儿人这么多,为什么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往这里挤。”

“你说的是外滩?”

“我说的是上海。”

“因为这儿好呀。”

“哪里好?”

“生活环境好,工作机会多,额,还有包容性。”陆洋把手交叉抱在脑后,空旷的风从高架桥上由远及近地吹来,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你很喜欢这里?”

“是的,”陆洋毫不迟疑,“你呢?”

清水捋了捋额头旁的碎发,刚要开口,桥下尖锐的警笛打断了她,几辆警车呼啸驶过,紧随其后的是救护车。

“不要再往外滩挤了!”远处跑来稀稀落落的人群,“发生踩踏了!疏散!疏散!”

陆洋心里一咯噔,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清水的手,周围人群闻风而动,四下里是窃窃私语和各式鞋靴发出的急促声响。

陆洋紧紧攥着清水的手,跟着身边的人群跑起来,没有人作停留,也没有人高声喧哗,他看不到周围是谁,他们的脸,他们为今夜精心准备的华服和妆容,统统在漆黑的夜幕下臣服于原始的本能,人群从街头巷口和转角处汇集而来,像怕火和光亮的兽群,背对着华灯与流光,从钢筋水泥的森林里逃向漆黑的大地深处。


5

“你和坐在假山最上面那只好像。”夏媛看着陆洋站在白臀长尾猴的围栏外发呆的样子,咯咯笑出声来。

“为什么想来动物园?”陆洋跟着夏媛走向下一个景点。

“因为动物比人好相处多了,”夏媛一蹦一跳,“你喂它们吃的,它就会感谢你,不像人。”

 “动物哲学家。”

“怎么样,”夏媛不理他,伸出手在陆洋的眼前晃了晃,“我自己做的噢,我做这个三年了,水平还不错吧。”

“美甲这种东西嘛,就像男人的肌肉,只能吸引同性,吸引不来异性。”陆洋看夏媛的脸色转向愠怒连忙改口,“是琳琳姐说的,不是我说的。”

“501那个大姐?”夏媛很不以为然,“灯芯绒阔腿裤配丝巾,老太婆装俏,还好意思说别人。”

陆洋被逗乐了:“不说穿衣打扮,人还是蛮好的。”

夏媛举起食指在陆洋面前摇了摇。

“女人啊,不能只看外表,异性的评价就更不靠谱了,男人么,不就是看脸看身材,再对他们温柔点,就觉得,哇,碰上一个好女人了,都是骗你们的,脸上能化妆,行为也能化妆,”夏媛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真正客观的评价只能来自同性,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心里想什么。”

陆洋玩味地说:“那你再帮着看看我那个室友?”

“吕清水啊,就一单纯小女生,这种最好骗了,谁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感动得不得了,所以我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来上海……这里人精太多了。” 夏媛转过头一脸坏笑地看着陆洋,“喜欢人家吧?”

“……”

“那就是喜欢了,”夏媛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女生,男人都喜欢。”

“你平时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瞧瞧你这判若两人的嘴脸,”夏媛嫌弃地撅起了嘴,“罚你去给我买棉花糖。”


“西塘好玩吗?”

“别提了,”赵琳琳的脑袋就耷拉下来,“酒吧街是挺好看的,但那种有T台乐队表演的都闹得不行,我们又受不了,那几个清吧,气氛好点的早就满座了,我和任宇在外边走了一路,冻得哆哆嗦嗦,最后还是早早回宾馆睡觉了。”

“也是折腾啊。”吕清水也摇摇头,看了看路标牌,说道,“我们往熊猫馆那边走吧,待会还能顺路去猴山看看。”

“怎么想起要来动物园啊?”

“那天夏媛说她还没来过上海的动物园,我也没来过,就想来看看。”清水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个女人,”赵琳琳眉头皱了起来,“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怎么了?”

赵琳琳凑到吕清水的耳旁小声说,“有天早上我看见有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从503走出来,快把我恶心坏了。”

“有这样的事?”清水有些吃惊,“我看她还挺乖挺文静的一个小姑娘。”

“算了吧,整个5楼就没有比你更乖更文静的了。”赵琳琳不禁又想打趣她,“最近和陆洋处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呀。”清水目不转睛地看着象房。

“一起跨年那样?”

“路上偶遇的。”清水辩解。

“傻姑娘,你怎么不想想,他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跨年夜的晚上,去挤得苍蝇都飞不出来的外滩呢?”

清水被说得满脸通红,只好挽着赵琳琳的胳膊把话题扯开:“哎呀,那边人好多,咱们过去看看吧。”


陆洋站在摊前,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一抬头愣住了,连递到手边的棉花糖都忘了拿。

“眼里只有清水啊。”

“琳琳姐。”陆洋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又是一个人出来?”赵琳琳玩味地瞟了一眼陆洋。

“谁说他是一个人来的呀。”夏媛从人群里挤出来,从陆洋手中接过棉花糖,伸出舌头舔了舔,又很自然地把棉花糖举到陆洋的嘴边。

 “你不是有男朋友么。”赵琳琳冷笑。

“那你消息可不灵通,”夏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往陆洋身旁挤了挤,“再说了,陆洋也没有女朋友呀。”

“可以了可以了。” 看着赵琳琳和吕清水走远了,夏媛推了一把石化的陆洋,“魂不守舍的。”

“你要是承认呢,我就赶过去和她解释,”看着陆洋的沮丧溢于言表,夏媛沾着棉花糖的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怎么样?”

“算了,不用了。”陆洋整个人蔫了下去。

“你以为我在挑衅吗,”夏媛不以为然,“我这是在激她,傻啊。”

“你也傻,”夏媛继续自言自语,“你们两个都傻乎乎的。”

“唉,不过这样也挺好。”

……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

“那个,”陆洋拿着手机愣愣开口,“你听过一句话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干什么神神叨叨的,没听过,怎么了?”

“那你介不介意,被一个人放两次鸽子?”

 

6

“那个陆洋心术不正,” 任宇合上书本,看着赵琳琳忿忿地抱怨,“503那个女人,她会看不出来清水对陆洋有好感?你是不知道,清水当时挽着我的手都在发抖,看得我都心疼。我真是看不明白了,现在这个社会从一而终就这么难吗?喂,你说话啊。”

任宇笑呵呵地回答道,“我晚上回来在门口碰到了夏媛。”

“两个人?”

“一个人气哼哼的,说是第二次被陆洋放鸽子了。” 任宇说,“真要真有那层关系,陆洋能这么频繁地跑路吗?”

赵琳琳颦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你找个时间和陆洋说说,清水今天让我心疼死了。”

“好好好,听你的,”任宇一语带过,眼巴巴地望着赵琳琳,“今天周六……”

“不行。”赵琳琳把被子压在身下。

“怎么了?”

“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和夏媛聊这么久!”


温岚坐在电脑前,思绪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那份人心惶惶的文件不知何时早已流传开了,这对于工作的开展是极为不利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对此她无能为力,直到看到陆洋推门走进来,她才回过神来。

“先看看要求,发到你待办箱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鼠标滚轮滑动的声音,正是下午时分,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溜出来,撩拨着垂下来的百叶窗。

“似乎没有提具体的受众要求,很笼统,”陆洋抬起头来看着温岚,“可能需要调研组和他们深入对接一下,了解他们的实际需求。”

温岚有些发愣,“你没有看到时间节点吗?”

“11号前把demo拿出来确实有点赶,”陆洋搔了搔头,“但我觉得我们做得到。”

“你也知道邹鸣的情况——。”温岚定定地看着他。

陆洋低着头思忖,过了一会开口“媒体决策和排期这一块,我之前也跟过,我觉得可以搞得定。”

温岚赞许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最近你有听到什么消息么?”

“什么?”陆洋茫然地看着她。

“没什么,”温岚把包跨在肩膀上,“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清水的房门重新关了起来。

她一直在等着陆洋来道歉。但深夜躺在床上细细思索,陆洋为什么需要向她道歉呢,他并没有义务向她报告自己的行踪。那么在潜意识里,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生气?

还有琳琳姐和夏媛,肯定在那一刹那间,把自己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她面颊发烫。

赵琳琳和她说,是因为你拒绝了人家的跨年邀请,才有了后面的一摊子事,由头在你。

清水嘴上反驳,但心里觉得似乎在理,表现在面上的,她打开房门的时间又渐渐增加了。

但陆洋似乎并没有领这个情,或者说,已经很多天,她都没有看到他了。脑子里总是跳出无数个毫无征兆的念头让她如坐针毡,但又有更多的想法压抑着她,不让她向外袒露心迹,无数次打开和他的对话框又无数次退出来,她想不通为什么他再也不和她说话,难道就因为在动物园里她扭头就走么?她找不到答案,只得每日烦闷地徘徊于客厅和屋内,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和棉拖鞋接触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响声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有天下班回来,她听到503里夏媛在煲电话粥,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她磨蹭着在门前包里找钥匙,直到明确知道电话的另一头不是她需要关注的人,这才赶紧开门。

陆洋似乎消失了。

她把他的衣服从阳台上收下来,却舍不得送还给他;周末的早晨,她早早地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把许久未曾清理的客厅和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到超市里,跟着大爷大妈们挑挑拣拣,等到夜幕降临,独自面对一桌子热腾腾的菜肴时,却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犹豫了,最终自己撑着把所有的菜都吃完。

一天晚上起夜,借着依稀的月光,她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认出是他,她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凑近闻了闻,没有酒味,但身上是臭的。即便在熟睡中,脸上仍是疲惫的神色。夜凉如水,她去他的房间,把被子扛出来铺在他身上,帮他把鞋子脱下来,想了想,又把身上的大衣盖在了被子上。

回到被窝里,睡意却大减,从看到陆洋的那一刻起,她就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怒意和扭捏,她知道,她已经原谅了他。


7

“邹鸣的家真的很大。”陆洋感叹道。

“地段也好,我们走到地铁站也才5分钟。”温岚把交通卡掏出来,“你去哪?”

“去宜山路,跟你同方向。”陆洋继续说道,“还有女朋友削水果,真舒服。”

 “可能是因为今天情人节,刚好借着机会来看他。”温岚淡淡地说。

“这么快?”陆洋惊讶地蹦出一句话,他一只手抓着地铁的拉环,另一只手点开朋友圈,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赵琳琳的托腮自拍、烛光晚餐和手链;再往下拉,是夏媛,一束玫瑰,配上一个红色爱心的表情,他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但这都不是他要找的,他干脆直接点进她的头像,终于看到了她的最新的动态:是一面花墙。

红的、蓝的、白的三色玫瑰,拼出巨大的三重心形,在聚光灯下怒放。

“中山公园的龙之梦广场,前几天就摆在那儿了。” 温岚笑眯眯地望着满脸窘态的陆洋,“加油吧,少年。”


他不知道经历过动物园事件后她心里会怎么想,他不知道她的近况,他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他只是义无反顾地想去找她。

他穿过玫瑰和情侣汇成的海洋,绕着花墙一遍一遍地追寻,终于在地下一楼的商场角落里,看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的清水。他满心欢喜地走上前去,清水正好抬头看到他,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陆洋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蹲下来递上纸巾,“谁欺负你了?”

清水的鼻翼快速地煽动着,嘴唇发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用手把眼泪抹掉。

呆了半晌,清水起身往外走,陆洋跟在她身后。

斑马线的对面红灯亮了,他们站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狂风蓄满力气,一个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火辣辣又冷飕飕。

“我刚才看到我前男友了,”清水一开口,声音就是含混不清的哭腔,“我看到他给那个女的买爆米花,他傻乎乎地,他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爱吃那种垃圾食品,他以前还不许我吃,我真想冲上去把爆米花拍在他们脸上。”

飘零的毛毛细雨盖不住清水呜咽的哭声。

“我说了多少违心的话来安慰父母,我是一个愿意留在大城市打拼的人,到最后所有人都相信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想要的是两个人的同舟共济啊,怎么到最后变成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雨点密集落下,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清水的头皮上,发梢被密集的雨点打得摇摇晃晃。

“我觉得我对他已经毫无知觉了,但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真的没法不沮丧,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他把所有的恼羞成怒和冷漠都留给我,却又能够如此温柔地去拥抱另外一个人,难道我不值得吗?”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地表上的每一丝尘埃,那些喧嚣、吵闹、欢欣和悲戚,在此刻都通通消弭在倾盆的暴雨之中。放眼望去,整条街区的红色灯箱在夜雨下散着幽光。远处的高楼灯火闪烁,无数手和嘴,身和心紧紧贴在一起的情侣们,像节日的点缀散布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所有人都知道,冰冷潮湿的城市里,是什么让大家相互取暖。

绿灯亮了,行人匆匆而过,留下一对拥抱的身影。


“你知道吗,刚才给我打针的小护士跟我说,你男朋友傻愣愣的,不过还挺靠谱的,哈哈。”

“看来你没烧糊涂啊。” 陆洋坐回到位置上,把病历放在大腿上。

“本小姐聪明着呢。”

“是谁一个人在情人节晚上边走边哭的啊?”

“喂,我可是病人啊,你不能刺激我,”清水抬起被医用胶布粘好吊针的手,不满地撅起嘴。

“好啦好啦,”陆洋仔细检查吊瓶里剩余的药水,漫不经心地说,“没人你可以约我呀。”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跟哪个小妮子双宿双飞去了,”清水不咸不淡地说道,“我都快几周没见到你了好吗?要不是阳台晾的衣服没拿走,我还以为你都搬走了。”

“我也是今天才把年底前的任务完成,”陆洋慢吞吞地说道,“到回家前这几天应该都有空。”

“你这还是在等我邀请你呢?”清水像在看珍稀动物一样歪着头盯着他。

“给你买了吃的。”陆洋脸色发烫,赶紧把路上买到的巧克力拿出来。

“已经过了12点了哦。”清水忍俊不禁地看着目光躲闪的陆洋。

“哪位是吕清水的家属?”

“这里。”陆洋赶紧吱声。

“可以去拿药了。”

陆洋站起来,却没有走。

“怎么了?”

陆洋涨红了脸,半天才开口:“那天在动物园……”

“过去了。”看着他仍旧是忸怩的样子,清水的笑终于憋不住了。

“放心吧,我在这里等你。”


8

“陆洋真的辞职了?”赵琳琳惊问。

“说是无通知调岗,他气不过。”

“你不劝劝他?”

“我?”清水的脸上泛起红晕,“他的事,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心气不能丢啊。”任宇一边插着蜡烛,一边喃喃,昏黄的墙壁上人影憧憧。

“待会他来了你可别提这事。”赵琳琳拍了一下任宇。

“我怎么会,我情商又不低。”任宇不甘示弱。

清水在旁边捂着嘴笑。

“你还笑呢,”赵琳琳转过头来,“听说夏媛情人节收了一大束玫瑰花,你不问问陆洋?”

“不是他。”清水笑吟吟地摇头。

赵琳琳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腔调都变了:“有情况啊,有情况。”

清水笑而不语。

陆洋刚走进来就被一屋子的蜡烛吓了一跳,赵琳琳狡黠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动,发现陆洋自进屋眼睛就没离开过清水,他刚坐下就说,“酸奶我放冰箱了,待会回去记得喝。”

“嗯。”清水乖巧地应了一声。

 任宇和赵琳琳对视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微微翘起。

“哇,好浪漫呐——”

清水看着赵琳琳的目光突然越过自己,从不怀好意变得复杂又暧昧,她顺势转过身朝门外看去。

“夏媛?”

“学长。”

“学长?”赵琳琳向陆洋挑眉。

大家这才相互介绍。

“都进来坐吧,”任宇站起来,“我们准备玩桌游呢,人多热闹些。”

 “什么游戏?”

赵琳琳不让任宇开口,笑嘻嘻地说,“真心话大冒险。”

看着夏媛和邹鸣坐下,赵琳琳不动声色,继续说,“六张数字卡,每人抽一张,红色的这颗骰子转到几,那么拿到对应数字卡片的人,就有机会从签筒里摇出一支竹签,上面写着真心话或者大冒险,而黄色这颗骰子对应数字卡片的人,需要回答或者做相应的动作。”

“这我还没玩过,”陆洋随手拿起一张竹签:“用舌头舔胳膊肘——这是什么操作?”

“这上面写着DIY的,是什么?”清水摆弄着一支竹签问道。

“就是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任宇挤眉弄眼地说道。

游戏开始。

任宇把两颗骰子往桌上一抛。

“琳琳,邹鸣。”

赵琳琳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竹签瞅了一眼,笑眯眯地盯着邹鸣:“说出女朋友的生日。”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夏媛的身上。

“不许提示哦。”赵琳琳朝夏媛摇了摇食指。

邹鸣欲言又止。

“不会吧,不会连自己女朋友的生日都记不得吧。”赵琳琳故作惊讶。

沉默在发酵,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固。

“这个要怎么惩罚?”

“简单,用马克笔在脸上写上对方的生日。”

邹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夏媛捏了捏他的手,眼神平静地回敬赵琳琳,“来吧,下一个。”

“夏媛,任宇。”

“最喜欢女朋友身上的哪一点?”夏媛似乎觉得问题不够刁钻,瞥了一眼,就把竹签丢在桌上。

“温柔,漂亮。”

“哈哈哈,说得好。”夏媛夸张的笑声在501里回荡着。

清水吓得一头冷汗,突然觉得有人在桌下碰她,发现陆洋在桌下悄悄勾着她的手,她不动声色地甩掉了,但陆洋又抓住了她的手腕,又用大拇指挠着她的手心,她被撩拨地面红耳热,羞赧地看了他一眼。陆洋没看她,但在用力地抿着嘴角,清水有些无奈,只好轻轻回握他。

 “琳琳,夏媛。”

桌面上依旧是一场恶斗。赵琳琳抽出一支竹签,“夏媛,交过几个男朋友啊?”

夏媛伸手要抢赵琳琳手上的签子,但赵琳琳眼疾手快收了起来。

陆洋看到竹签上写了‘DIY’。

“赵琳琳。”夏媛沉下脸来。

“娱乐嘛,当真干什么。”赵琳琳阴阳怪气道。

“这个题出得不好,下一个下一个。”任宇出来打圆场。

“人家还没说呢。”赵琳琳不依不饶。

“赵琳琳你什么意思。”夏媛站了起来,满脸愠色。

“媛媛今天心情不好,”邹鸣也顺势站起来,“我们就到这里吧,你们继续。”

看着邹鸣和夏媛关上门,赵琳琳嗤之以鼻。

“没事惹人家干什么,”任宇搂了搂她的肩。

“我就看不惯那小绿茶。” 赵琳琳气鼓鼓地朝房间走去,“我累了,先去休息。”

 “陆洋也累了,”清水抓着陆洋的胳膊就往外走。


“你没看人家吵架嘛,还一直坐在那儿看戏。”回到502,清水轻声说道。

她看到陆洋仍旧抓着手里的一支竹签,低着头没有说话。

“写的什么呀,这么神秘。”

陆洋似笑非笑地把竹签递给清水。

“变态!”清水羞红了脸,扭头就走。

“别走啊,继续玩啊!”

陆洋跟着她跑进了房间。


9

陆洋第一次见到石娴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及膝的风衣在“噔噔噔”的脚步下带起一阵风,脸上却又是从容不迫的神色,红唇高跟,疾步如飞,仿佛岁月和俗气都追不上她。

“营销这方面,你了解多少?”

陆洋老老实实回答。

“我大学学的是广告,毕业后进入文创文化,主要负责的是文案效果评估,对这部分还不太熟悉。”陆洋老老实实回答。

“不要用专业是否对口这样的学生思维来判断,”石娴端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盯着他,陆洋恍惚间觉得这双清莹的大眼睛似乎和她主人精练的外表有些不相匹配,“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不断学习的动力和能力,只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迟早要被淘汰。你的老东家文创文化马上要被收购了,你知道吗?”

陆洋摇摇头。

“只有不断跳出舒适圈,才能跟得上时代的脚步,以我自己为例吧,我当初是管理学出身的,可是刚毕业一个新人,谁来给你管理呢?我在艺澜的这几年,每个部门我都申请去工作一段时间,你只有清楚了公司各部门在干什么,你在做工作、下决策的时候,才有办法站在全局的角度来考量,我相信你还是有上进心的,对吧?”

陆洋点点头。

“我相信你在业务上的学习能力,但在我们这行,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你只有先让别人信任你,才会放心地把项目交给你,这方面你需要加强,你进来五分钟,到目前为止可只说了一句话。”

陆洋尴尬地笑了笑,“之前的工作更多的是在埋头干,没有考虑到这个方面。”

“所以现在需要先抬起头来,”石娴起身,陆洋知道,办公室的毛玻璃门背后,马上有另一个人要进来,“回去可以看看我们做过的案例,不懂尽管问,我们需要能尽快上手的人。”


“任宇他妈妈查出心脏有些问题,他昨天下午从公司就赶回家了”

“这么严重?现在呢?”清水拿干毛巾擦了擦手,坐在赵琳琳身旁。

“还在等报告。”赵琳琳耷拉着脑袋。

“难怪陆洋说,他这几天都没碰到任宇。”

“他妈妈也才54,挺乐观开朗的一个老太太,不知道这次怎么回事。”

“你见过啊?”

“嗯,去年春节他带我回去过一次。”

清水嘴巴张成“〇”型,又问,“感觉怎么样?”

“换了五趟交通工具,最后四个小时的大巴坐得我屁股疼。”赵琳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清水乐得前俯后仰。

“唉,不说这糟心事了,你家陆洋最近怎么样?”

“在新公司做业务拓展专员,要去张江那边。” 清水显得有些不开心。

“那你们不就——”赵琳琳瞪大了眼睛。

清水默默地点点头。

“唉,真是的,做决定都不考虑下你的。”

“有啊,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回来和我商量,可是没有完美的工作,我只能给他建议,最终的决定还是由他来做。”清水接着说,“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一直都是拿着买房的目标要求任宇哥,感觉每天都打满了鸡血,在事业上做决定都理性得很,我这还要向你学习呢。”

“总觉得这样不太好。”赵琳琳用手托腮。

“面包的压力还是很大的,”清水感叹道,“我们说好了,以后他每周都回来看我,或者我过去找他,平时晚上有空就视频呗,这样能多一点互动的时间。”

“面包要有,爱情也要有啊,”赵琳琳打量着清水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袖套和围裙,忍不住取笑她:“之前十指不染阳春水,天天叫外卖,结果这么快就成小厨娘了。”

“真不是,”清水有些不好意思,“我发现自己做饭比吃外卖便宜多了,一把青菜在超市里才2块钱,外面饭店随便炒个素菜都要十几块,再说了,陆洋马上搬去那边的员工宿舍,在这之前弄几顿好的给他补补。”

“啧啧,”赵琳琳笑着摇摇头,“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啊,做什么都觉得甜蜜。”

“哪有,”清水笑着说,想了想说道,“再过几个月,陆洋的爸妈要来上海。”

“考察儿媳妇啊?”

“哪有这么快啊,”清水乐得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地站起来朝大门望去,“听走路的声音,是我们家洋洋回来了。”


无论夏媛怎么安慰邹鸣,他也不愿意再去503了,他们的活动地点换成了快捷酒店,夏媛觉得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

邹鸣待她不错,和赵姨商量降了些房租,但仍旧不肯帮她付这笔钱。偶然地,他也会给她买点首饰和包包,而她也会努力地把自己打扮得更符合邹鸣的口味,邹鸣的喜好和老杨不同,为此她扔掉了衣橱里一半的衣服。

到了月头工资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邹鸣会在傍晚时分偷偷带她回家,这是邹鸣妈妈去跳广场舞的时段,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让他很是兴奋,但对于夏媛来说,她早已习惯在陌生的环境里做着相同的事,持续的时间也大同小异,而邹鸣迟迟没有将他的母亲介绍给她,这让她有一丝不悦。

有一次行至半途,夏媛看到邹鸣拿出来的小雨伞不是他们一起去买的牌子,她质问他,他面色郑重地问,如果将来的某个时刻,他攒够了钱买房,你愿意一起搬进来么。夏媛点点头。邹鸣又问,但如果在一开始,他攒钱买房是为了准备和前女友一起住,那么她是否还愿意搬进来?夏媛想了想,又点点头,邹鸣把手搭在她的胯上,说,那不就是一回事。

夏媛被他说得有些愣神,正在恍惚之际,她感觉身下一紧,邹鸣进来了。


10

“感觉如何?”走出欣盛大厦,石娴问道。

“还可以,不过似乎那个段经理对我们的提案不太感冒?”陆洋若有所思。

“策略这一块,我们确实玩不出什么花儿来,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成天被广告轰炸,免疫力很高了,所以他对媒体投放更感兴趣,你看我们说到这一块他才抬起头,其实心里精着呢,这也是他们的经验。”

陆洋点点头。

“思芸,你觉得呢?”

“我觉得段经理还蛮慈祥的,和我爸爸差不多。”

石娴脸上是神秘的笑容,换了话题:“公司的住宿条件还可以吧?”

“很不错,当时快从学校搬出来的时候还在纠结找房子的问题,没想到公司给解决啦。”

陆洋也点点头。虽然地处偏远,但好歹是新式公寓,以及清水心心念念的电梯,省却了搬家的许多力气,收拾妥当后一起躺在床上,清水笑着说自己也不想回502了,陆洋答应她,每周都会回去看她。

“娴姐是住哪儿?”思芸好奇地问道。

“就在你们隔壁小区里。”

“为什么公司要分两个小区来租?”陆洋有些疑惑。

“我那是买的,弟弟。”石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厉害,厉害。”陆洋和思芸由衷地感叹。

“也不奇怪,我来这儿十几年了,”石娴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考虑今后在上海落脚吗?”

陆洋和思芸面面相觑。

“这个,等我男朋友研究生毕业了再说吧。”

“陆洋呢?”

“我应该是。”

“那你可能要抓紧了,”石娴指了指马路对面,“年初我来这附近谈业务的时候,还只有一家房产经纪公司,现在短短不到1年时间里,旁边紧挨着又开了两家,据我观察,这不是个例,在上海的其他地方,各家房产公司也都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你们可以想想为什么。”

 “你们再看,现在是下午4点,还是上班时间,每家门店里却都只有一两个人,门口也空空荡荡,显然销售们都骑着小电驴出去跑业务了,这说明现在的房地产交易市场比较火热。”

陆洋和思芸鸡啄米似的跟着点头。

“接着,如果你们有心的话,到房产信息网站上查询一下数据,就会发现,最近的房价陡然走高,根据成交量来看,涨价的趋势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上海的房价,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陆洋感叹道。

“没事,洋哥你还年轻。”

“今晚还是请张总他们吃饭,思芸回去把预算申请表填一份,陆洋告诉贾诚可以开始做分析报告了,我回总部一趟。”石娴切换回工作模式。


当了一辈子老师的陆长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苦口婆心教育了18年的儿子,为什么留在上海起早贪黑地挤地铁,窝在比老家厨房还小的公寓里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来读了个大学,就把自己当上海人了?”陆长明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外滩,金融中心,都是资本家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你看看你,来了一年多,宿舍也搬了,工作也换了,到头来还不是孤零零打工仔一个,外面花花世界再漂亮再好看,不是你的,你也消费不起,有什么用?”

罗美兰仍旧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摇摆,她把陆洋拉到一边:“洋洋房子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借钱也要先买个小的,现在老家相亲,没有房子的话,女方连面都不愿意见的,”罗美兰顿了顿,有些隐晦地继续说道,“什么年龄段就要做什么年龄段的事,有些错过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要,”陆洋摇了摇头,“这么明目张胆地啃老,那我和回老家又有什么区别,我想先自己闯闯看。”

“你那点工资扣了房租还剩几个钱,都给房东还房贷了。”陆长明忍不住插嘴。

陆洋摆摆手,留下来,是他在毕业抉择之际无数次推演思考下作出的选择,父亲的不理解早就在考虑范围之内了,他把话题扯开:“今天先带你们去南京东路和外滩,明天我要加班,让清水带你们去城隍庙看看。”

“没事,我跟你爸自己走一走就行了,不用找那个什么清水。”

“一个人在外面,不要掏心掏肺地什么都跟人家说,一起合租的罢了,家里什么背景,父母做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都要仔细问问。”陆长明斟酌了半天词句,还是绕不开条条道道。

“你爸这倒是没说错,而且你还小,不要急着吊在一棵树上——上个月给你发的月芬阿姨的女儿,跟你同岁,也在上海,你加好友了没有?”

“她在西,我在东,坐地铁都快两个小时了。”

 “月芬阿姨是妈妈的初中同学,她外公还是你舅舅原来的数学老师,家里知根知底的,要在这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合适的多不容易,你还不满意。” 罗美兰很是不解。

 “走吧走吧,先带你们去吃饭。”陆洋打着哈哈。

“你们年轻人就喜欢看什么缘分,还要看脸,我跟你说,这两个人相处久了,最终还得是看性格,能不能合得来,会不会闹矛盾,跟什么缘分啊,感觉啊一点关系都没有……”


“满足了吧,看把你憋得。”清水用食指轻轻点着陆洋的鼻头。

陆洋把她搂在怀里,一脸心满意足。

“听说,任宇哥不愿意马上就买房子了,琳琳姐很生气,觉得他不守信用,”清水抱着陆洋小声说,“这几周她背着任宇哥在外面看了好几次房子了。”

陆洋把枕头竖起来,这样靠着舒服些:“他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家里母亲又生病,不敢一下子背负那么沉重的负债。”

“可是琳琳姐年龄也不小了呀,”清水在陆洋的怀里噘着嘴,“我反而觉得她说的没错,反正工资的增速赶不上房价的增速,不如尽早买。”

“她才29呀,在这里一点儿都不算大,她不能总是拿着老家的旧思维在新城市生活,那样自己多矛盾。”

“话是这么说,但看着房价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总归是着急的,”清水顿了顿,“我想,琳琳姐应该是想安定下来,想要一个家。”

“但她把任宇哥逼得太紧了。”陆洋感叹道。

清水点点头,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吧,两个人不闹矛盾比什么时候买房子更重要。”

“不谈房子了,感觉太沉重了。”清水把脑袋垂下来,头发摩挲着陆洋的胸口。

“对了,那天我爸妈有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个就来气,”清水抬起头,把陆洋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先打你一下再说——他们对我的警惕性也太高了吧,感觉像我要把你拐跑了似的,他们还不知道是谁拐的谁呢。”

陆洋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傻笑。

“还说你最近一段品味高了,穿衣打扮新潮多了,也不想想是谁的功劳。”

“是你的,我来表扬你。”陆洋搂过清水,被窝里一阵搅动。

“你明天不是还要加班吗?”清水看着陆洋,亮晶晶的眼里一半疑惑一半犹豫。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陆洋嘿嘿地笑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今天的事还没做完呢。”

“你不怕像上次那样腰酸腿疼地去上班呀。”清水的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11

陆洋每每想到石娴脸上那次神秘的微笑都暗暗惊讶。

段经理是个笑迎八方客,却片叶不沾身的人,他牢记石娴的教诲,却始终不得要领,他向石娴抱怨段经理不懂业务,石娴却教育他,他能待在欣盛集团这样一个肥差岗位上,要么是有传统专业体系无法衡量的能力,要么是有无需专业水平衡量的背景,任何一样,都比你浅薄的专业水平来得有用。陆洋被说教得没脾气,只好跟着贾诚一起,耐心和老辣的经理人打着太极。

贾诚是分部除了石娴之外最老的员工,主要对接欣盛的业务。私下交流时得知,等时机成熟,他就要辞职回到自己的家乡,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广告公司。

陆洋也留了心思,沿街的房产中介公司像星火燎原一样迅速点燃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西装革履的电动车骑手像工蜂一样奔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陆洋有时候在想,这些和他一样每天在地铁口排队进站的人群里,真的有人能买得起如今这昂贵的房子吗?如果不能,那么他们在此拼搏的动力又是什么呢?

吃午饭的时候,贾诚告诉他,总部的同事陆陆续续有人在辞职了,人数之多,从未有过。石娴在区域经理交流会上立了军令状,目标是分部的上半年业绩,而代价大家心知肚明。这些不起眼却又让人忐忑不安的消息,像鞋子里的碎石,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


“你说她签字的时候怎么也不多看两遍,现在汇款单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下打官司都难。” 陆洋懊恼地挠了挠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饭馆内开着暖气,热腾腾的饭菜冒着白雾氤氲在每个人的脸上,任宇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任宇哥,这种纠纷你们所里有熟悉的律师吗。”

“我辞职了。”

陆洋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累了。”任宇轻轻说。“我妈生病以后,我就开始两头跑,路上来回,再加上工作,我真的太累了。”

“那也不至于——”

“路费、治疗费,哪个不要钱?”任宇转头看着陆洋,“当你需要考虑钱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没办法专注在事情上。律师这个行业,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哪里来的业务?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已经好几个月只拿基本工资了。”

“可我妈还躺在床上,这钱哪里来?我只能偷偷地把和琳琳这几年省吃俭用的首付取出来一些。”

“也是造化弄人,偏偏这时候,这房价又打了鸡血一样往上蹿,那天琳琳去银行查了一下,发现我动了这笔钱,回来以后疯了似的跟我闹。”

任宇声音变得有些微微发抖,“没有买房子,租房子住也一样可以,可我就一个妈,我不给她看病,我就没有妈妈了。”

陆洋心中大恸。

“我知道希望不太大,但如果我不去试一试,那我每天拼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洋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昨天凌晨,”任宇的声音开始哽咽,“我爸开大货车跑夜路,把人给撞了。”

陆洋小声惊呼,他终于知道是什么,把眼前这个汉子打压到跪地求饶。

“我的家……垮了,我爸开了30多年的货车,从来没出过事故,这几个月来,白天要在医院照顾我妈,傍晚就趴在病床旁边眯一会儿,晚上又要出车,医院,你知道的,人来人往,很难休息好,,终于……”

任宇的手在发抖:“他一个快60岁的人,为了家庭,为了我妈,求着老板让他继续跑……”

“我知道他们正在老去,但我选择性失明,我心存侥幸,盼望着我前进的步幅能够赶上父母衰老的程度,直到能够反哺他们的那一天,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真正意识到,在我还远远赶不上的时候,他们已经老态尽显了。”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这本就是一个风险承受能力弱到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家庭,不过是为了换我今日衣锦华服,灯红酒绿,才落得如此境地。”

“我的父母没读多少书,不识多少字,但就是能勤勤恳恳,用日日夜夜的操劳换微薄的口粮,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生生用肩膀扛着生活的重压换来的,你说,我能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撒手不管吗?”

陆洋看着任宇红肿的眼眶,低头默然。

“我身处在这个行业,也自认为见惯了人情冷暖,也在工作里给客户分析过无数次选择的利弊,说过无数遍无法两全、有得有失的劝诫,但当事情砸到自己头上,那种剥夺的痛苦,才真真让我明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我发过誓要带给她好的生活,发过誓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泪水不知何时开始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我知道这对琳琳来说很残忍,但这次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

最后的最后,陆洋已经记不得任宇还在絮叨些什么,或者说,脑海里潜意识抗拒回忆这一段令人心碎的场景,185的北方汉子,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该是多么有心无力和不甘,况且,自己和任宇相处不多便有如此感慨,何况多年相伴的赵琳琳?任宇自然比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他又能如此决绝地做出这个决定,陆洋不敢往下想。


“文创最近也在和欣盛接触。”

“我知道,这也是我安排这次饭局的一个原因。”

“文创对接业务的是我的一个学长,叫邹鸣。”

陆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了,“很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我怀疑——”

“你做好手头上的事就行。”

陆洋点点头,石娴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酒劲似乎上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旁,犹豫了下,还是把任宇的事告诉了石娴。

“我知道他,当年他们律师事务所难得的青年才俊,很意气风发的一个年轻人。”

“我不明白,”陆洋觉得表达出来有些晦涩,“他似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最终落得这副局面,我真的不明白。”

石娴朝他摆摆手,面色绯红,声音慵懒:“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大浪潮下,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那我们努力的意义何在?”

“你想得越来越多了,有进步。”石娴笑了,依稀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冷又温柔,“你要去寻找自己为之奋斗的意义。”

“那你的意义是什么?”

“让我歇会吧,一晚上应付这些人,头疼。”石娴在小区门口停下脚步,仰起头,雪白的脖颈暴露在凛冽潮湿的冬夜里。

陆洋说,“外面冷,你快进去吧。”

“嗯,”石娴没有睁开眼睛,用鼻音回答他,“以后你和贾诚去欣盛,把思芸也带上。”

陆洋愣了一下,默默点点头。

12

“讨回来了!虽然被主管扣了点钱,但好在讨回来了,我在想要不要给警察叔叔送面锦旗。”

“陆洋!任宇哥走了你知道吗?琳琳姐去他公司才发现他离职了,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的?”

你有任宇的消息吗?他电话号码换了,微信也不回。琳琳姐在家大哭,她说她不是不愿意帮任宇的妈妈,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但任宇等不了。

“今天吓死了,有好几个老阿姨在503门口用很难听的上海话在骂着,我给夏媛发短信,但她没有回。”

“赵阿姨又带了几个小妹妹过来看房子,你原来那间房现在住两个人,现在早上在卫生间的时间很紧张。”

 “琳琳姐还是无法接受,她一直问我,是不是她把任宇哥逼得太紧了,我安慰琳琳姐,房价迟早会降下来的,琳琳姐说降下来有什么用,它能把任宇还给我么,我听完很难受。”

……

“你最近还很忙吗,五角场新开了一家商场,我想你陪我去逛逛。”

“那两个小妹妹又搬走了,赵阿姨也没怎么带人来了,她说应届毕业生现在都不太愿意留下来了。”

“夏媛好像也搬走了……五楼冷清了很多。”

“今天终于有个好消息,琳琳姐搬到你那个房间里,现在我们两个一起住。”

“上周我去那家新开的商场,还有人找我搭讪,看来我还是很吃香的。”

“别生气哦,我没有给他微信哦,我才看不上他们呢。”

“这个周末你还是没空吗?我自己在宿舍做饭吃,觉得厨艺又进步了。琳琳姐最近总是一个人出门,也不要我陪,我挺担心她的。”

“你有空就回来看一下,赵阿姨要把房子都卖了,她让我们租期一到就搬走,我最近在四处看房。”

……

陆洋频频收到清水的消息,但他分身乏术,竞争对手给的压力压得他喘不上气,他和清水的联系,从每天的语音到隔天的留言,最后只剩象征性的问候和表情包。

众人的争辩从 “是涨还是跌”演变为“还会涨多少”,“3·25”新政的出台,把非户籍人口社保从两年延长到五年,购房资格人群的缩减稍稍延缓了房价的快速攀升,这让所有人都喘了一口气,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走势是怎么样,高不可攀的房价也打碎了很多人最初的想法,沮丧与失望与日俱增,陆洋所在的分部里,抱着收纳盒的人低着头,像失利的赌徒,在格子间里的窃窃私语中消失,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警察上门来找贾诚,据称,他收受了一大笔贿赂,为文创提供艺澜在欣盛项目中的内部资料,但他早已不见踪迹。陆洋接过欣盛项目的大部分工作。他发觉,自己已经成为分部里的老员工了,这让他平添一分感慨。

为了啃下这块骨头,石娴和陆洋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休息,清晨一道出门,加班或应酬到夜里,然后披星戴月赶回小窝,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深夜的车厢,话题从“明天的会议材料已经流转了”到“要不要去吃个宵夜”,从“下次换个花色的领带好一些”到“我就喜欢尖头细跟、露脚缝的高跟鞋”……这是他们一天里难得的休闲时光,车窗外一排排路灯由近及远地延伸到尽头,照耀着回家的通途,在夜幕下孤独闪光。


她仍然不觉得他离开了她。

即便所有的事实都摆在眼前:无人回应的电话和微信,以及把他的辞职信递给她的同事眼神里躲闪的怜悯,都不曾让她有一丝动摇,是的,他只是照常回了趟家而已,他只是,一时忙不过来而已。

餐桌上的手账本翻到了新的一页,上面什么也没有。可既然什么也没有写,那么为什么要特意从柜子上把手账拿下来,放在餐桌上呢?

她清楚记得手账的第一页写的是:保温壶里有早上烧的热水,牛奶记得喝,我去上班了。那是他们合租的第31天,任宇在上班前,匆匆用他俩在夜市的地摊上买的手账本写的。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外环乡下的民居楼里,也是这样一个瑟瑟发抖的冬天,他们没有微波炉,只能把盒装牛奶放在倒满热水的碗里加热,但任宇知道她嫌麻烦,总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喝冷的,这才有了这本手帐,和这个家的第一句话,转眼间,八年过去了。

但多少甜蜜或苦涩的回忆都无法挽留一个一去不回的人,她疯了似的给他打电话,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但似乎像一阵风吹过,任宇从她的生活里完全凭空消失了。

她努力回忆他最后出现的蛛丝马迹,她当时还在出差,任宇打来的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彼时正面对客户激昂的情绪,她心绪烦躁,没好气地说了两句便匆匆挂断,没想到竟再无他的下落。

而后才得知他父亲出车祸的事,她瞬间明白了他一去不回的原因。与其把一切全盘托出,让同样无能为力的她接受道德审判,不如先让自己失了声名保全她,这才选择了最不体面的离开方式。他不愿亲手毁了她的梦想,只好毁了她的爱情。

她想给家里打电话,但心里已经知晓结果,那对终日与争吵相伴、貌合神离的夫妻,只会用同样的方式嘲讽她连一个男人都留不住,年近三十不结婚,斥责她远走千里不尽孝,如此等等,她才惊觉,自己曾无数次摈弃这来自原生家庭的愤懑和刻薄,都一样不少、潜移默化地在她身上呈现开来。

而生活还要继续。

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把大把地脱落。一个晚上洗三遍澡,直到热水用尽,刺骨的冷水拍打在身上,才稍稍清醒。起夜的时候看到卫生间置物架上的另一个牙杯里落满灰尘,没来由地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时才有扒皮拆骨的感觉。

她还是按时去上班,但这具行尸走肉似乎丢失了面具,无数和他有关的念头在脑海里蔓延开来,明明不相干的事,在心里绕了几个弯,还是会想到他。稀疏平常的早间,对面工位的同事抬起头,突然大惊,她一抹,这才发现满脸的泪水。

地铁站的广告牌里,《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的电影海报明晃晃地立在她的对面,汤唯嘴角微微向上的侧脸,让她想起三年前,同样是站在三号线的地铁闸门旁,《北京遇上西雅图》的电影海报,也明晃晃地立在对面,任宇拉着她的手指着海报说,这周末我们去看这个吧。

桌上为了凑单和双十一满减淘来的化妆品,因为懒和学不会,大部分迟迟没有动过,如今开始疯狂学着护肤学着化妆,却没能换来下次他再多看一眼。

睡不着的深夜,一个人到苍蝇馆吃面,破旧的音响里正放着卢冠廷的《一生所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她丢下筷子和喷薄的泪水落荒而逃。

她不想向其他人诉苦,他们一直是周围令人称羡的榜样,亦或者,自己也曾恨铁不成钢地劝过几个失恋的姑娘,但是有什么用呢,在感情中,道理,从来都没用。

捱着,熬着,等着。

等什么呢?

她去赵姨家退钥匙,在小区大门,默默蹲下,帮夏媛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身旁这个往日飞扬跋扈,如今连流泪都不出声的姑娘,让她在心里叹气,说到底,其实她和她,不过是殊途同归。

她在田子坊的弄堂里来来回回走了五六遍,去找任宇给她买过的老酸奶,去南京东路上,坐她一直不情愿坐的小火车,去商场,看那件一直舍不得买,如今也没必要买的连身长裙。

她能原谅任宇吗,看着车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她的心里没有答案。

这个相伴十年,给过她短暂幸福和温暖的男人,最终不辞而别,黯然离场。她赌上明天,直到青春烧成灰烬才发觉,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

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当日光透过弥漫的薄雾照在然乌湖碧蓝的湖面上,她坐在来古村茶馆的门前,看着手中的书本上,一生颠沛流离的作者哀婉道来:“她在这尘世的喧嚣中与某个人相遇了,灵魂跌跌撞撞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行,她无法痊愈了。”

四千米的雪域高原上,她心底的某个地方开始渐渐消融。


13

“哎哟老段啊,您太关心年轻人的成长了,都结束了嘛,放轻松点,”一袭红裙的石娴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和坐在思芸身旁的段经理碰杯,,看着门口四个女生鱼贯而入,脸上是慵懒的神色,“这是我朋友新组建的女团,唱歌跳舞都相当的不错。”

青春靓丽的面孔引得卡座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和欢呼。

陆洋趁着众人的目光被吸引的当口,把石娴拉到一边。

“娴姐,我错了,”陆洋嗫嚅着,“上午邹鸣他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我整理的数据。”

石娴的眼睛扫了一眼包厢,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绝对没有给邹鸣看过我的报告,”陆洋信誓旦旦,“我不可能拿我的饭碗开玩笑。”

“先去招呼他们吧,”石娴仍旧是笑盈盈。

“可是——”

“他们有能力从我们这获取信息,我们难道就没有么,”石娴贴近他的耳旁,吐气如兰, “要不然你觉得,我拷给你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

陆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放宽心,”石娴笑着朝段经理调侃的目光点点头,把手搭在陆洋的臂弯里,在周遭环境的衬托下,显得一点也不违和。

“还要谢谢你的礼物。”她把身子贴在他的胳膊上,昏黄的灯光下,陆洋看到她脖子上那条项链在闪闪发亮。

陆洋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两侧的客人,说过话的,一面之缘的,每个人都面带笑意,那些在白天略显浮夸的言行举止,到了晚上却又显得恰如其分,若不是借着这些俗套的音乐和灯光,这些面上的笑意和迎合,他是断然做不出的。

他心里暗暗思忖着,手机震动,他拿起来一看,匆匆地往包厢的厕所走去。

角落里却有两扇门。他迟疑地推开左边的房门:亮黄色的水晶灯下是富丽堂皇的大床,穿着高跟鞋的女生伏跪在床尾,头有节奏地前后摇摆着,脸却被身前的男人挡住了,兴许是听到声音飘进来,他回过头,陆洋立马关上房门退了出来。

他慌忙回头看了一眼沙发,石娴在众星捧月的喧嚣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博得满堂彩,他这才转进右边的卫生间。

“岚姐?”陆洋把卫生间的门锁上。

“陆洋,欣盛那儿还顺利吧。”

“您应该也清楚,比较难啃。”由于竞业规则,陆洋只得含糊其辞。

温岚似乎听出了他的顾虑:“我离职了。”

陆洋惊愕,心里的疑虑瞬间打消:“就算是收购以后要换血,可您是骨干,最差也是留用吧?”

“和收入有关,但也不全是,”电话里是淡淡的笑声,“和我先生合计了,去武汉,离他老家近点儿,孩子能上好些的学校,生活压力也没这么大。”

陆洋有些唏嘘,半晌才开口,“离职前我心里堵得慌,不是故意要跟您发脾气……”

“都过去了,”温岚马上接过话,继续说道,“当初向石娴推荐你的时候——”

“原来是您……”

“也是你的努力换来的,”温岚笑了笑,“怎么样,石娴姐没亏待你吧?”

“她待我很好,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早就相识。

“我刚进策划组的时候,她是我的组长,”温岚的语气轻描淡写,“文创那个流传已久的性骚扰事件,主角就是石娴。”

“我很同情石娴姐,在经历不堪后仍能振作,也很佩服,她一个原本那么刚烈的女人,被岁月打磨得像明珠一样,越来越圆润。”温岚笑了,“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我希望你跟着她,也能有所收获。”

陆洋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场景。

“明天我就离开上海了,”温岚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积在心口,最后开口,“加油吧,少年。”


陆洋扶着石娴从出租车上下来,但石娴一反常态地推开了他。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小区旁的公共长椅,陆洋挨着她坐下,石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静谧的夏夜,只能听到远方的风穿过花草窸窣的声响。

突然,她没来由地笑出声,用臂弯勾住陆洋的脖子,陆洋有些难为情,但他也知道,为了这个项目,她已经付出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她需要一些额外的、不同于平常的东西来排解内心的波澜。

石娴把小腿架在他的膝盖上,慢悠悠地把高跟鞋脱下来,然后光脚踩在身旁的鹅卵石健步道上。

她踢踏着醉人的舞步,踉跄前行,红色的连身裙在月色下翩然起舞,陆洋拎着挎包和红色高跟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石娴回过身,背着手,仰着脸,傲娇地开口:“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么?”

“因为生日?”

石娴摇摇头,勾了勾手指,陆洋把脑袋凑上前去。

石娴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旁,抖动的鼻息呼在他的后颈,陆洋的周身弥漫着她身旁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久久没有说话,突然噗呲一声笑出声来,然后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陆洋的表情从疑惑到错愕,再到惊喜,他紧紧抓着她的肩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双眸:“我们成功了?”

石娴的眼睛笑得弯成好看的月牙,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

“有个东西要给你,跟我上来吧。”

声音轻柔地像拂过发梢的风。

14

人生呐!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在根本来不及思考的时候。

湿润柔软的嘴唇短兵相接,世界便天旋地转,消散不见,记忆都是在经过之后才慢慢生成的,而当下瞬息万变。

手掌所到之处温热而丰腴,像鳝鱼一样柔软又富有活力,是岁月的雕琢和克己的成品,体内仿佛有喷薄而出的热血,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像一把被人握住的刀。

她引导着他,繁杂的锁扣像不攻自破的城墙,他像率先攻破城池的士卒,急切切地要抓住些什么战利品。耳畔传来细若游丝的呻吟,他稍显迟疑,却换来更热烈的迎合,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清楚。

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指轻盈又生气勃勃,惹得陆洋面红耳赤,像山洪崩塌,临到决口又退潮,像山雨欲来,转身间又云开雾散,直到那只纤细的手握住了它。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像有上百只蚂蚁在上面爬,挠得上下痒痒,那些绷住了的神经被一次次攥紧,而后又被温软的肌肤包裹,慢慢抚平、松懈。

于是坝口瞬间决堤,一泻千里,四下里涕泗滂沱,那些还没来得及撑开伞的行人,转瞬间便淋得浑身湿透,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阳光普照,光风霁月。

他紧紧地箍着她,她也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直到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小坏蛋,这么迫不及待。” 她憋不住笑出声来。

陆洋的脸烧得通红,看到她身上尽是喷泄后的残留物。

看到它安安静静地躺下,她这才站起身,轻轻地吻了吻他:“我去冲一下。”


“你找我做什么。”

“你觉得呢。”

眼前的女人声音温柔莞尔,根本无法让人聚起怒意。

清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这段时间还是感谢你这么照顾陆洋。”

“这句话,似乎应该由我来说。”

清水一愣,“他是我男朋友。”

“所以呢?”她微笑着说道,右腿优雅地搭着左腿,从脚背延伸到小腿肚上连绵起伏的曲线,透着成熟女性诱人的魅力。

所以呢?吕清水恍然大悟,眼前的女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可以容忍陆洋有她这个似有若无的女朋友,但自己呢,能够接受陆洋身旁有这样一个她吗?

“你们不过是一时的抱团取暖罢了——”

“你错了,”清水斩钉截铁,“他爱我。”

“他爱你?几个月寸步不离陪在我身边的人,拿什么去爱你?微信表情包吗?在陪我吃饭逛街,跟我睡觉的时候说爱你?”她前倾着上半身,讥嘲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么,小姑娘。”

“你不了解陆洋。”

“笑话,每天和我朝夕相处的男人,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她的嘴角写满轻蔑。

“那他和你也没有关系。”清水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今后有关了。”

“你什么意思。”

“与其在争吵中一拍两散,不如彼此留个好印象,”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别让他来开这个口。”

 “啊——”

被冰拿铁浇得汗毛倒竖的女人一时被惊得花容失色,下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举着咖啡杯的吕清水,嗤笑一声:“你该感谢我,是我劝他不要一起来的,要是看到你是这副气急败坏模样,”她嫌弃又怜悯地摇了摇头,“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吧,只是不想亲眼看见。”

“你闭嘴!”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凭什么爱你呢,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可值得爱的?靠胡搅蛮缠和眼泪能留住一个人么,笑话。”

女人撩起湿漉漉的头发,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拿起挎包,在鸦雀无声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


鬼使神差地,她还是站在了万和小区的对面。

她掏出手机,翻到了他的名字,但迟迟没有拨号。他真的这么忙么?还是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他是在躲着她?如果真如那个女人所说的那样,那她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她不想影响陆洋的判断,即便她不能没有他。

她的心里乱哄哄的,微信的好友申请有一个新提示:你好,我是贺哲。她想起来,这是下午在商场里散心的时候,一个来搭讪的男生,她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在咖啡厅发生的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他的牙很白。她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自嘲地放下了手机。

掰着指头算,上一次和陆洋见面,已经是两个月前了,不知不觉就成了异地恋那些曾经觉得甜蜜的答复,如今看来更像是冷落和敷衍,可是,那么多心欢喜乐、相濡以沫的时刻,不仅仅是留存在脑海里的片段,更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事实啊。她不懂,过去和现在之间,究竟横亘着什么。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偏离了轨道?她拿不准。

所有的念头在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停下以后都烟消云散。

眼前的每个画面都一帧一帧刻在她的脑海里,多年后都纤毫毕现,她甚至能看到路灯下那个女人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项链——她很清楚,下午在咖啡馆时,它还没有出现——而项链这么特殊的配饰,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挂在一个女人的脖颈上。

她看到陆洋向这边扫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往远处稍稍走了一小段,她恨自己连做掩饰的道具都没有,活像舞台上蹩脚的演员。等到忍不住回头看时,他们已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了。

早在心里模拟过千万次的场景,无论是上前揪住他让他难堪,还是冲过去和那个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事到临头,她却连迈步的勇气都没有,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被抽光了。

她踉踉跄跄地回到502,在他们过往承欢的床榻上终于流下泪来,嘴里发出惊悚的哭声连自己都被吓到,心痛得使她蜷缩起来。闷热的夏夜,一丝风也没有,她却抖得像光脚站在冬日的天台上。

今夜好冷。

15

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头顶暖黄色的射灯倾泻而下,静谧而沉息,房间里飘荡着陆洋熟悉的香气,他贪婪地呼吸着。

浴室传来淅沥淅沥的声响,陆洋心却越沉,那个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在此刻又钻了出来。

如果说清水是新鲜的樱桃,那么石娴就是熟透的蜜桃了,是尝过之后,再吃其他水果都会觉得不够甜的那种。

他自问,是真的喜欢石娴,还是她所附带的那些东西?从理性的角度看,和石娴在一起,更能看见未来的样子,但她真的是认真的吗,陆洋不确定。

可这就要去拒绝清水么?他惊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连消息也很少,清水的印象似乎变得很模糊,可他不想去做这个选择。

浴室的水声渐小,他的心却愈加不安,他很想沉下心来,但数月来的奔波,今夜此起彼落的大惊大喜,以及此刻浴室里的响动,都让他无法安心思考。

可若冷眼旁观,那么其实也在间接地做了选择,不行,他不能这样自缚手脚。

水声停了,传来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陆洋知道她快要出来了。


 “怎么坐在外面?”

陆洋抬起头,石娴正倚着卧室门框,蓬松的头发挽在胸前,玲珑饱满的胸脯在米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上堆出些许褶皱,他甚至能看到里面成套的黑色蕾丝内衣。裙摆勉强遮住了躯干的最下沿,再往下就是两条圆润洁白的大腿。

陆洋咽了一下口水:“有点渴。”

石娴靠着他坐下来,温热的手臂挽过来:“进去吧,外边太亮了。”

陆洋听出了那轻柔的声音里被努力压抑着的内心的波澜,他望着石娴柔情似水的明眸,语气悲哀而坚定:“我们谈谈吧。”

石娴挽着的手臂僵了僵。

“这段时间忙前忙后,是很疲惫,没来得及整理出自己的想法,”陆洋慢慢开口,“今天尘埃落定了,可以停下来好好喘口气。”

陆洋瞥了一眼石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很平静。

“这两年多来,转行、换公司、搬家,我过得像十年那么久,每天睁开眼都是奋斗的日子,但直到任宇走了,我才开始怀疑,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物欲贪婪的人,虽然归根结底,人是靠物质存在的,但我拒绝父母选择留在魔都,并不只是为了钱,为了房。那么做出留下来的决定,必然在精神层面有着更高的追求,看看更大的世界,站在最瞬息万变的风口,亦或是能够选择一个不被他人所左右的生活方式。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努力的意义是什么?车子,房子,金钱吗?”

石娴的视线越过他,驻留在墙壁的空白处。

“这句话从我这个没车没房的人嘴里说出来是有些可笑,但我觉得,人只有在走到岔口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陆洋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您之于我的提携,我牢记在心,但,这并不是正常的感情。”

“你觉得什么才叫正常?”石娴站起身,走到玄关的挂钩边取下披肩裹在身上,坐回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盯着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在处理欣盛这件事情上,我有不同的看法。”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换个角度考虑,他要是喜欢游泳健身,你有那个时间精力陪么?要是喜欢古玩字画,我们有那个预算么?如果再碰上情趣高雅喜欢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你自己不懂,怎么去进行更深度的交流?”石娴再次摇了摇头,“你应该庆幸这世界上绝大部分都是俗人,用最低级的生理需求就能满足,这才让我们有机可乘。”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不理解,”陆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了口,“在经历了职场性骚扰之后,到头来,你为什么要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别人?”

石娴面色一变,抚着长发的手直直地僵在空中,客厅里是如水的沉静。

“人,总要为生活,妥协些什么。”

“可是有些能妥协,有些不能,”陆洋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工作上的事,是出于我作为负责人的角度,”石娴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丝颤抖,“但这并不代表我在感情上的不纯洁,你知道的,我可以用物质,可以用职务之便,但我都没有,我们这段感情里,绝对没有掺任何的杂质。”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找清水。”

陆洋定定地看着她。

石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低下头,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颤抖:“……我太爱你了……我知道这是占有欲在作祟,但……”

“可这对她不公平。”

“可世界何曾对我公平过啊,陆洋?在我孤立无援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性骚扰,是周围的风言风语,是前男友对我的嫌弃,说我是个不自重不干净的女人,可我有做错什么吗?适应在不公平环境下的生存,是我们这样的人进入社会的第一课。你在文创难道就公平吗,你知道一开始要被调岗的其实是邹鸣吗?”

陆洋一脸惊愕。

“工作上谈不上什么公平竞争,感情难道就一定要像去饭店吃饭排队那样,遵守什么先来后到吗?我喜欢一个人,我就去对他好,这没有错吧?法律也没有规定,人要克制自己的情感吧?即便是婚姻,也无法捆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本就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囿于那些道德、愧疚、羞耻感的羁绊,除了让自己在于事无补的后悔中垂垂老去,于人于己,都是一种错过的遗憾,人活一世,为什么不能遵循自己的心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所以这不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感情的刻度是深浅,是契合度,我太清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它当然是纯洁的,但它同时又是脆弱和无意识的,所有人都可以匹配它,意味着它是变化的、不契合任何人,没有那些特殊的共同经历,无法让它在未来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但我们是不同的,我相信你能感受得到。”

石娴长长地喘了口气,把发梢撩到耳后,继续说道:

“其实连我都不明白,即便已走过了那么多清心寡欲的岁月,我怎还会这样发自心底地去爱慕另外一个人……那个在咖啡馆门口为我开门的男孩,那个一脸单纯走进我办公室的男孩,我没法不惊叹命运的神奇,由于过往的经历,我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形象和风评,但当自己真正遇到后,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我只想让自己快乐,我只想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房间里是只听得到空调冷气吹到风向叶片上的呼呼声。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不接受。”陆洋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接受他人规划的人生,所以我选择来到这个城市,希望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是的,迫于生计,我为工作做出过妥协和让步,但余下的,请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过生活。”

石娴颓然跌入沙发。

“男人啊,”她呆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关键时刻,做决定都是无比理性。”

陆洋换上自己的鞋子,把拖鞋郑重地放在鞋架上,门外的声控灯打出的黯淡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身旁,他低着头,慢慢地转过身,听到她在门后喃喃自语:

“陆洋啊,你长大了。”

狭窄的走道把她的声音拉得悠长又空洞。

16

清水绕过楼梯的拐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里看不见贺哲,她终于可以卸下面具,露出千疮百孔的面容。一整天都是他在说,她在听,脑子里恍恍惚惚想的却都是别人,她甚至自嘲,那个彻夜痛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面如平湖,听到笨拙笑话也会露出得体微笑的?

她爱怜地望着这个因为凌晨的一条信息就可以驱车两个小时赶到她的楼下,捧着早餐傻笑的男孩。

在楼底下拥抱的时候,她没有拒绝,直到热烈的嘴唇贴上来,她才挣脱出他的怀抱。他在楼下喊,她躲在暗处心惊肉跳,这青春洋溢的活力啊,没来由地让她想到某个人,拥有的时候不自知,如今却又怅然若失。

她在502门前看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对面的人裂开嘴笑了一下,逼仄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还是小男生好,对吧?”

“关你什么事?”

他怜悯地摇摇头,砸吧着嘴:“可惜了。”

吕清水警惕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知道石娴怎么会那么了解你么?”

吕清水一愣,眼睛瞬间变得血红,“是你!”

“别怪我,”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好的,拿欣盛的单子来换,没想到这女人偷偷留了一手,不讲信用。”

“最后,反而给陆洋做了嫁衣,你说,他一个傻小子,能不对她感恩戴德?”

吕清水沉默不语。

“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许久才开口:“你知道吗,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话拿去骗你的下任女朋友吧。”

“石娴这女人真的狠,杀人还要诛心,” 他继续说道,“可惜你看了个开头就跑了,结局我告诉你:陆洋拒绝了他。”

“证据呢?”

他拿起手机摇了摇,看着吕清水变化的神色,咧着嘴说,“当然,这里也有你和小男生的……”

“所以,”吕清水抬起头打断他,双眼无神又空洞,“你想要什么。”


陆洋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这儿仍旧是熟悉的房间,却近乎空空如也。

吕清水背对着他,在房间的一角收拾行李,

“接下来住哪儿?”

没有人回答。

“清水,我向你道歉。”

回答他的是透明胶带被撕扯开的尖锐的声音。

“张江的分部,已经两个季度没有完成业绩考核,欣盛的合同我也同你说过,当时真的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知道回来了?”

陆洋一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和你们石经理如胶似漆不是挺好的,还回来干什么。”

“清水,”陆洋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是,你什么也没有做,你只不过是权衡利弊,最终放弃她罢了。但这种没有情感的取舍,比你直接和我开口,来得更让我心寒。”

“我需要时间想清楚,而不是在权衡利弊。”

“当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就已经动摇了。”

“清水,”陆洋的语气里变得乞求,“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怎么去相信你,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一个口口声声说为了工作,为了将来的人,会一个又一个晚上,瞒着我送其他女人回家?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吗?”

房间里安静地只听得到清水质问的回声。

陆洋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我承认,我没有做好工作和生活的平衡。”

“我不想再听什么理由,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们所处位置对调,你扪心自问,你会怎么做?”

陆洋哑口无言。

他上前拉着清水的手,但马上就被甩掉了。

“清水……”他哀求道。

“陆洋我恨你,”清水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却抑制着不让它们流出来,她嘴唇快速抖动,“你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不是这样的——”陆洋心急如焚,一个健步冲上前抱住她。

“别碰我!”

她浑身颤抖着,双臂不断挣扎着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你走,你走!”

她艰难地推开他,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力量更紧地包裹住。

“你放开我,放开!”

她奋力地反抗着,终于哭出声来,但陆洋并没有停止他的动作,无论清水如何推着他,他都死死地箍着不放。

她撞他,用头重重地敲打着他的胸膛;她咬他,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揪起一块肉,但陆洋咬着牙没有出声,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

“啊!——”

她疯了似的大喊,瘫坐在地上打滚,她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他,用双脚踢他、蹬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他。

“我错了清水,我错了!”他苦苦哀求。

“我把房子退了!我辞职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但我不能没有你啊清水!我不能没有你啊!”他失声痛哭,惊慌失措和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庞,他像抱着一团燃烧的焰火,去赴一场爱的自焚。

清水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频率渐缓,越来越无力,最后松松垮垮地搭在陆洋的身体上。哀嚎不知何时也演变成了抽泣。陆洋的双臂上满是青紫色的勒痕和深深的指甲印,脸上也只剩下微微张合的嘴唇和缓慢煽动的鼻翼,怀中的她僵硬而冰冷,像冬夜荒野中的一块坚石。


即便在歇斯底里的嚎啕声里也依然咚咚作响,慢慢变成沉沉的闷响,

窗外是闷热的仲夏夜,风挟着汩汩热潮从窗子里溜进来,推着上了年纪的木门,吱呀吱呀,又觉得无趣,很快溜走了

屋内是了无生气的沉静,散落的小件行李胡乱地丢在地上。她突然眨了眨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全身的气都呼出体内,接着是一个延绵不绝的深呼吸。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端详着眼前呆呆望着自己的男人,缓缓伸出手,把他脸上那条泪痕轻轻拭去。

陆洋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她喃喃地说,“早该知道。”

“我查了你的通话详单,看到了通话记录,我什么都明白了,”陆洋粘稠肿胀的喉咙发出的声响含混不清,“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恰到好处,为什么你会突然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在整个过程中,连一丝破绽都没有,我中计了。”

“这个城市真的太大了,”清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找到一个人,放弃一个人,都太容易,所以大家都不再珍惜感情。”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永远。”

“你知道么,”清水僵硬的脸上没有表情,“刚才从猫眼里看到是你,我拿剪刀的手都在抖。”

陆洋哭出声抱住她。

“清水,你骂我,打我吧,我都认,”陆洋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该打,我心里难过,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

清水默默地抚着陆洋抱着她的手臂,任由他在怀中涕泗横流。

 “两个人相处,磕磕绊绊是难免的,”清水轻轻地回抱他,把后颈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慢慢地说,“人这一辈子,矛盾、挫折总会源源不断,但也和幸福相伴相生,我没有赶你走,也不会再打你,因为我舍不得你,来之不易的要珍惜,陆洋,我希望你记住。”

陆洋狠命地点点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一刻失而复得的欣喜,以及为之付出的不易,他将在往后的岁月里铭记。

“刚到502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陆洋擦了擦眼睛,感慨道,“两年多的时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最后竟只剩下我们。上海这么大啊,每天从我身旁匆匆而过的有多少人,连我自己,都差点迷失在人潮中。但经历了这么多,我真的知道,不我再也放不下你了,我们的缘分从这里开始,但不会在这里结束,我们可能不会再有一个502,但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们的未来是绑在一起的。你还记得,那次我从隔壁带回来的那支竹签吗?我想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所以,一切都是不可言说的命运吗?”

“加上毫不犹豫的坚持。”

“我也爱你,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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