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回不去了
燕洵病了整整七天，军营里条件不好，王府里的箫城苑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因此他住到了霆锋阁静养。虽说是静养，但是大臣们商讨过的奏折还是一本接着一本送到，他也是一本一本认真地看，一一做出批复。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牛毛，冰凉凉的浇在身上。燕洵正站在霆锋阁的院子里搭弓射箭，冷箭一支支地划过，每一支都正中圆红靶心。
程鸢缓缓走了过来，多年的征战给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披上了一层血色坚韧的光芒，他的大腿被流箭射伤了，用白布粗糙的绑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程鸢突然有些愣，他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
“程鸢吗？进来吧！”
燕洵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舒和的淡定，程鸢弓着身走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启禀殿下，秀丽军已经从东南方的玄羽军防线突围而出，玄羽军是刚刚赶到的，仓促成阵没挡住楚大人的攻击面，秀丽军从左翼逃窜，目前已经往东南怀州梁道方向去了。
燕洵静静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继续拉弓，瞄准靶心，射箭。
程鸢舔了舔发干的唇皮，继续说道：“末将已经传信给高将军和陆将军，命他们在梁道拦截，大魏方向的龙吟关也做好了战斗准备，通往南梁的南水关也被我们严密监控把守，就算秀丽军背生双翼，我们也能将他们射下来。”
燕洵仍旧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好似对耳边的一切都毫无所闻，程鸢有些紧张，小声的试探着问道：“殿下？”
“你继续说。”
“殿下，再次阻截住秀丽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洵面无表情：“说！”
“诺，如果我军这一次成功围困楚大人，那么请问殿下，我们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攻？是全力突击，还是迂回围困，是击杀，还是生擒？还请殿下明示！”
其实抓住秀丽军并不难，要是真想抓住，早在楚乔带着秀丽军从北朔一路南下逃走那一天就可以抓住了！可是燕洵一边下令让程鸢、周晋等人去追击秀丽军，另一方面又放任阿精偷偷带人给楚乔报信，帮助他们逃走，这才让楚乔带着秀丽军一直穿过丰州，逃到怀州，而现在他们已经逼近南水关，南水关东面是怀宋，西面是大魏，南面是南梁，这个关口，阿精可不敢擅自做主偷偷让人打开。
因此捉住秀丽军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程鸢却有些拿不准燕洵的心思了！燕洵到底是真的要把楚乔抓回来，还是有心放她逃走？
燕洵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沉重像是海浪一样一层一层的覆盖上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她终于还是逃了？还是该难过她终于彻底的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间升起，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冷笑，他淡淡的看着程鸢，突然开口道：“程鸢，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劝我说你卑鄙无耻，不堪重用，我却还是要重用你吗？”
程鸢闻言顿时一惊，连忙双膝跪地，磕头道：“殿下厚爱，末将万死不足以报答。”
“因为你很像是以前的我。”
程鸢蓦地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燕询，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全部都在战火中死去了，你的妻子和妹妹被大魏的军队抓去做军妓，你哥哥也是大同的将领，却死在了内部的暗杀之下。
程鸢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嘴唇青白一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一样，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燕洵抬起头，望着夕阳血红地穿透天边的阴云，洒下一片惨红，他嘴角轻轻弯起，静静说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心愿，但是总要先活下去，如果死了，那就什么心愿都完不成了。”
程鸢的眼角突然一阵滚烫，泪意湿润了他的视线，被整个燕北骂做卑鄙小人的程将军紧紧的握住拳头，深深的垂下头去。
天上飞过苍白的大鸟，从燕洵的视线中划过，燕洵看着它，目光悠远，像是长长的线，失去了维系的目标，终于再也找不到凝聚的焦点。
阿楚，你还回来吗？
云层轻飘飘的掩住半边，燕洵的目光飘渺的扫过燕北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他静静的想：也许，她是不会回来了。
“殿下，楚风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吧！”
“诺！”侍卫遵令退下，不一会儿，楚风就走进来了。
“楚风参见殿下！”
“免礼！”燕洵放下弓箭，转身看向他，淡淡问道：“楚将军有什么事吗？”
楚风没有起身，仍旧保持行礼的姿势，拱手回道：“殿下，我今天来，是向殿下请求辞去军中职务的！”
程鸢不由得惊讶地看向他，楚风自从领兵以来，在军中的表现都很出色，燕洵也很器重他，他也没有犯过什么错，为何会突然提出卸职？
燕洵也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冷冷说道：“原因！”
楚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穆小姐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身体也越来越差，既然离潇和楚云能力有限，保护不好她。那就只能由我去保护了。”
燕洵紧紧皱眉，沉吟不语，倒不是军中缺楚风这一个主帅，只是，这到底是穆宁珺的意思还是楚风自己的意思呢？想到这里，燕洵眉梢一扬，说道：“你当初来是你家小姐的意思，那么如今你要走了，也看你家小姐的意思吧！”
楚风依旧面不改色，似乎早已料到燕洵会这么说，开口道：“殿下，我已经请示过她了，她说要听你的意思！”
燕洵心中微微一怔，听他的意思？她让他听他的意思？是啊！她做事向来拿捏得住分寸，楚风是他手下的将领，她自然会让他来问自己。明明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燕洵总是想起那日宴会上他独坐高堂之上，她与楚风谈笑风生的样子，那样明媚舒心的笑容和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其实燕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几天，他的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大火之中，穆宁珺处变不惊的双眸，淡淡含笑，“有殿下护着，还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暗含他意，可是听到的那一瞬间，心中却暖意四起，让他整颗心都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保护我！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坚定不移地信任过他，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想要让她远离那些血腥的事情，让她好好地待在他身后，保护她的时候，她却不愿意了呢？
阿楚曾经说他变了，是，他确实变了，可是阿楚呢？难道她没有变吗？
良久，燕洵才回过神来，问道：“她现在可醒着？”穆宁珺自从上次中箭又中毒，虽然那日醒了过来，可是这几天他每次去看她，离湘都说她需要休息，不让他见，也不知是真的在休息，还是她们不愿让他见。
毕竟，穆宁珺是为他受的伤！
楚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醒着，我刚从她那里过来！”
话音刚落，耳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燕洵已经转身下了阁楼，声音淡淡传来：“我去看看她。你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自然会给楚将军答复！”
而一旁的程鸢见此，也跟着燕洵走了。
楚风不由得蹙起眉头，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隐隐觉得，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燕洵对她，似乎并不只是君臣那么简单！
只是不知，公主，你对他是否只有君臣之意？
楚风抬头看着苍茫的天穹，忽然想起儿时，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每次一训练完就能看到她站在远处笑吟吟地等着自己，一声声的风哥哥、风哥哥叫得无比亲切。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两岁，而他十岁，先帝抱着她，对刚刚打赢了对手的他说，“于风，以后你就是公主的侍卫了！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那时她刚刚学会说话，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笑靥如花。他陪她一天天长大，他叫她“公主”，可她却一直喜欢叫他风哥哥，军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她见了每一个人，也总是哥哥姐姐地叫，一声声地甜到人心里。
“风哥哥，你看我给你画的画像不像？”
“风哥哥，今天国公大人给我讲了《管子·治国》，你听珺儿背给你听好不好？”
“风哥哥，你这步棋走错了，应该走这儿！”
“风哥哥教我射箭吧，珺儿以后也想跟你们一样厉害呢！”
那时的他们，亲切得让他几乎忘了，她的身份是一国的公主啊！是先帝最最疼爱的公主啊！
她三岁识字，五岁成诗，天赋异禀，又得到了前朝大才子谢霖的悉心教导，由于是先帝存留的血脉，因此所有的前朝旧部，在先帝被俘以后，就都把复国的希望放在了她的身上，教她兵法谋略，修习治国之道，研读安邦理念。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不能再叫她公主，她也不会叫他风哥哥了。
命运那般无情，竟把重振国家、复兴家族的重担放到了一个女子的身上。
碧空如洗，澄澈透明，可是却洗不尽这鲜血染尽的江山，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国仇家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