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公园里的树叶仍然葱翠。苍松青碧,默默地站在还不凛冽的风中。香樟树仍如夏日般,枝叶繁茂,甚至不曾掉下一片叶子来。现在正是清晨,阳光和煦,用的力道恰到好处。绿毯也似一望无边的草坪,含烟衔翠,细嫩的叶尖儿上闪着碎金般的光。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路边野菊开得正旺,粉的娇艳,黄的浓烈,紫的典雅。路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大多手机捏在手里,耳机挂在脖颈上,行色从容淡定。远处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柔软的柳枝下,红绿相映,却也为满目的绿增添了一抹动人的颜色。防腐木的栈桥曲曲折折地向远处延伸开去,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句古诗。接下来呢,就是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了吧。想到这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唏嘘来。就在栈桥下面,大片大片的芦苇和雪白的芦花似乎一下子出现,仿佛突然隔断了两个季节。蒹葭萋萋,白露未已。水中的倒影里,细小的涟漪随风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没个止境。旁边终是见到了几株残荷,铺在水面的叶子已经卷曲起来,水珠都挂不住似的。几根突兀的枯枝从水里用尽力气地探出来,或者还顶着半张残缺的黄叶,用它们固有的姿势挽留一些注定要消失的东西。来年,它们又会如亭如盖,但生命中的有些人,却再也无法复归。
如同祖父。
祖父存在记忆中的场景,与这江南冬日的场景却大不同。同样是冬日。那边厢却是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那是在西北年节闹社火的场面。那是孩子们的节日,乡民们的盛会。将一个不大的废弃的庭院稍作休整,搭建一个土台,再简易地遮个顶棚,就是戏台了。四周的墙是夯土墙,地是黄土地。在冬天一个阳光也透着凛冽劲的下午,孩子们在全场飞奔,时不时窜上戏台,在咿咿呀呀正在唱着秦腔的演员旁边迅速地掠过,在母亲或父亲的嗔怪声中不断重复这个游戏,直到台上的工作人员来阻止。他们跑过的地方,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他们的鞋子和衣裤已经被黄土暄腾得失了本色。墙角几堆麦草是老年人的乐园,双手筒在袖子里,舒舒服服地往上面一靠,既背着风又能晒到稀薄的太阳,他们半眯着眼睛,嘴里跟着戏台上的节奏咿咿呀呀地唱着,有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摇晃着脑袋,认真咀嚼着戏文里的出仕入相悲欢离合。
祖父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出现在记忆力的。
那一年,戏台上演的是《王宝钏》,粗犷的秦腔吼起来,带着浓烈的悲凉和感伤。这种粗线条的唱腔和骨子里自带的悲凉让尘土飞扬的乡村戏场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浮在那些明亮的灰尘里,漂在那些朴拙的唱腔里,映在孩童们黑红的脸庞上。傍晚的阳光铺满祖父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在她年幼的心里烙下刀刻般的印记。如今,她明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们叫做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