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志怪与抒情，怀念老外公】
930年前的今天，苏轼读陶潜写外公的文章，想到自己老外公的传奇故事，写了这篇“逸事”，有秉直的史笔，有惊悚的志怪，更有凄切的抒情。奇妙的是，60岁时的怀念，竟与21岁时的考卷遥相呼应。
【外曾祖程公逸事】
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九，广东惠州，时年60岁
公讳仁霸，眉山人。以仁厚信于乡里。
蜀平，中朝士大夫惮远宦，官阙，选土人有行义者摄。公摄录参军。眉山尉有得盗芦菔根者，实窃，而所持刃误中主人。尉幸赏，以劫闻。狱掾受赇，掠成之。太守将虑囚，囚坐庑下泣涕，衣尽湿。公适过之，知其冤，咋谓盗曰：“汝冤，曷自言，吾为汝直之。”盗果称冤，移狱。公既直其事，而尉、掾争不已，复移狱，竟杀盗。公坐逸囚罢归。
不及月，尉、掾皆暴卒。三十余年，公昼日见盗拜庭下，曰：“尉、掾未伏，待公而决。前此地府欲召公暂对，我扣头争之，曰：‘不可以我故惊公’。是以至今。公寿尽今日，我为公荷担而往。暂对，即生人天，子孙寿禄，朱紫满门矣。”公具以语家人，沐浴衣冠就寝而卒。
轼幼时闻此语。已而外祖父寿九十。舅氏始贵显，寿八十五。曾孙皆仕有声，同时为监司者三人。玄孙宦学盗盛。而尉、掾之子孙微矣。或谓盗德公之深，不忍烦公，暂对可也。而狱久不决，岂主者亦因以苦尉、掾也欤？
绍圣二年三月九日，轼在惠州，读陶潜所作外祖《孟嘉传》，云：“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意凄然悲之。乃记公之逸事以遗程氏，庶几渊明之心也。
【试着翻译一下】
我的外曾祖名仁霸，是眉山人，因仁厚诚信闻名乡里。宋朝平定后蜀时，中原士大夫不愿到偏远地区任职，朝廷便选拔本地德高望重者暂代官职。外曾祖被任命为代理录事参军。
当时，眉山尉抓捕了一名偷萝卜根的盗贼，此人本为盗窃，但所持刀具误伤主人。眉山尉为邀功，谎报为“持械抢劫”。狱吏受贿，严刑逼供定案。太守例行审案前，囚犯在廊下哭泣，泪水浸透衣衫。外曾祖路过见状，知其冤屈，便对盗贼说：“你若冤枉，何不申诉？我替你伸张。”盗贼果然喊冤，案件被重审。外曾祖虽澄清真相，但眉山尉与狱吏极力阻挠，案件再度移交，盗贼终被处死。外曾祖因“放跑囚犯”之罪被罢官。
不到一月，眉山尉与狱吏皆暴毙。三十余年后，外曾祖白日见盗贼立于庭前拜谢：“那二人尚未伏法，地府等您对质决断。此前冥府欲召您，我叩头力争：‘不可因我惊扰程公！’故拖延至今。您今日阳寿已尽，我愿为您引路。只需短暂对质，您便可往生天界，子孙亦将富贵满门。”外曾祖将此事告知家人，沐浴更衣，安然而逝。
我幼时听闻此事，后来外祖父寿至九十，舅父官运显达，享年八十五岁。程氏曾孙辈三人同任监司，玄孙亦仕途昌盛。而眉山尉与狱吏的子孙却已衰微。有人说，盗贼因感恩外曾祖，不忍烦扰他，故对质可速决；而地府久不结案，或许是为让那二人长久受苦？
绍圣二年三月初九，我在惠州读陶渊明为其外祖孟嘉所作的《孟嘉传》，见“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一句，心生悲凉，遂记录外曾祖轶事留给程氏后人，略表陶渊明般的追思之情。
这篇不足500字的短文，信息量很大，有滥权不公的司法生态，有善恶相报的因果伦理，而我看到的，是苏文中不多见的“凄然悲之”。这个凄然，至少有两个层面的原因：
其一，怀念。
不仅是怀念老外公，还有因为四十年与外家结怨的遗憾。
这个结怨，是他17岁那年，姐姐去世引起的。姐姐嫁给表哥程之才，被虐待致死，苏轼父亲异常悲愤，从此与程家，也就是苏轼母亲娘家断绝往来。
父母去世后，兄弟俩因为思念母亲，与外婆家那边逐渐恢复交往，42年后，苏轼将近60岁，终于与程之才也冰释了怨恨。
这其间，熟悉苏家家事的章惇还特意把苏轼安排到程家某位县令的治下，希望程县令借机整苏轼，但未果。
所以，苏轼的凄然悲之，是含有这半世纪家族恩怨的。
其二，仁厚。
老外公的故事，讲的就是仁厚。这个仁厚是家风，也是他人生的起点，而今回望，他还是坚持21岁在高考作文当中的观点，只是“世事一场大梦”，教人不胜凄然。
他21岁考进士的那篇作文，让主考官欧阳修直呼老夫要避让，放他出人头地，文章的标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核心观点就是“以君子长着之道待天下”，再怎么仁慈，都不失为君子，过度地严酷，就沦为残忍了。——正是他老外公办案的原则。
我有一个观察，叫做“人生百年，无非少年”，一个人终其一生，其实都是为了实现少年时的想法，中间虽然要经历多少次迭代更新，但变化终究不大。
所以，苏轼的凄然悲之，也含有自己这半生的身世之叹。
【东坡日历】
2025年4月6日，周日，乙巳蛇年，农历三月初九
56岁，是日，罢杭守，辞天竺，作诗。轼。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三月初九。
60岁，是日，在归善（广东惠州），记外曾祖程公逸事。轼。宋哲宗绍圣二年（I095）三月初九，时任宁远军节度副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