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943年前,今天,苏轼的盗梦空间】
现代人读苏轼,是从“豪放派”的词和“以理入诗”的诗开始的,虽然也知道人家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散文也只读过前后《赤壁赋》。
而在苏轼本人看来,像《辩试馆职策问劄子》这样的政论文章,是作为臣子应尽的责任,而他终其一生凝聚心血写成的《易传》,才是真正的治学功夫。而我们熟悉的那些流传千古的美文,反而只是他兴之所至的消遣而已。
但脱离了时代的语境,再加上语体的隔膜,苏轼的雄文现在也只有专业人士才啃得下来,一般人,还是更喜欢读《水龙吟》这种如诗如画、有声有色的作品吧。
【水龙吟】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正月十七,湖北黄冈
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胜绝。元丰五年,余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词。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题记中说得很清楚,这是记梦。起首一句“小舟横截春江”,就不同凡响,而且,因为是做梦,所以在梦中,他也是躺在船中的,“卧看翠壁红楼起”,“红楼”是闾丘大夫当年在黄州建的当地第一网红打卡名胜栖霞楼。
而梦境中的声色,通过文字也仿佛有了棱镜般的梦幻效果:“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
下阕是自己在梦中醒来(真是个盗梦空间的结构),眼前只见“空江、月明千里”,船上的人说,闾丘大夫刚才在大宴宾客呢。梦中方醒的苏轼开始动用理性,老朋友闾丘大夫的确不在黄州了,他已经潇洒地退休归隐,不像自己,还是社畜牛马黑五类。
最后一句,再来一层盗梦空间:希望老朋友的梦里,也能有我,就像我梦见你一样。
【东坡日历】
2025年2月14日,周五,乙巳蛇年,农历正月十七
47岁,是日,在黄冈,梦前黄守闾丘孝直(公显),觉而作《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轼。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正月十七,时任黄州团练副使。
52岁,是日,在开封,复奏《辩试馆职策问劄子》。自辩馆职策问劄子奏上后,朱光庭、傅尧俞、王岩叟屡章论余,余四劄请外,不允。至是乃复辩。轼。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正月十七,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53岁,是日,在开封,朝廷命我权知贡举,孙觉、孔文仲同知贡举。陈轩(元舆)等五人参详,单锡(君貺)等十五人点检试卷。轼。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正月十七,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59岁,是日,在安喜(河北保定),小集,诗戏李之仪。轼。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正月十七,时任定州知州。
【辩试馆职策问札子 二】
元祐二年正月十七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苏轼札子奏:臣近以《试馆职策问》为台谏所言,臣初不敢深辩,盖以自辩而求去,是不欲去也。今者窃闻明诏已察其实,而臣四上章,四不允,臣子之义,身非己有,词穷理尽,不敢求去,是以区区复一自言。
臣所撰《策问》,首引周公、太公之治齐、鲁,后世皆不免衰乱者,以明子孙不能奉行,则虽大圣大贤之法,不免于有弊也。后引文帝、宣帝仁厚而事不废,核实而政不苛者,以明臣子若奉行得其理,无观望希合之心,则虽文帝、宣帝足以无弊也。中间又言六圣相受,为治不同,同归于仁;其所谓“偷”与“刻”者,专谓今之百官有司及监司守令,不识朝廷所以师法先帝之本意,或至于此也。文理甚明,粲若黑白,何尝有毫发疑似,议及先朝?非独朝廷知臣无罪可放,臣亦自知无罪可谢也。然臣闻之古人曰:人之至信者,心目也;相亲者,母子也;不惑者,圣贤也。然至于窃鈇而知心目之可乱,于投杼而知母子之可疑,于拾煤而知圣贤之可惑。今言臣者不止三人,交章累上,不啻数十,而圣断确然深明其无罪,则是过于心目之相信、母子之相亲、圣贤之相知远矣。德音一出,天下颂之,史册书之。自耳目所闻见,明智特达,洞照情伪,未有如陛下者。非独微臣区区,欲以一死上报,凡天下之为臣子者闻之,莫不欲碎首糜躯,效忠义于陛下也。不然者,亦非独臣受暧昧之谤,凡天下之为臣子者闻之,莫不以臣为戒,崇尚忌讳,畏避形迹,观望雷同以求苟免,岂朝廷之福哉!
臣自闻命以来,一食三叹,一夕九兴,身口相谋,未知死所。然臣所撰《策问》,以实亦有罪,若不尽言,是欺陛下也。臣闻圣人之治天下也,宽猛相资,君臣之间,可否相济。若上之所可,不问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问其曲直,下亦否之,则是晏子所谓“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孔子所谓“惟予言而莫予违足以丧邦”者也。臣昔于仁宗朝举制科,所进策论及所答圣问,大抵皆劝仁宗励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也。及事神宗,蒙召对访问,退而上书数万言,大抵皆劝神宗忠恕仁厚,含垢纳污,屈己以裕人也。臣之区区,不自量度,常欲希慕古贤,可否相济,盖如此也。伏观二圣临御已来,圣政日新,一出忠厚,大率多行仁宗故事,天下翕然,衔戴恩德,固无可议者。然臣私忧过计,常恐百官有司矫枉过直,或至于偷,而神宗励精核实之政,渐致惰坏,深虑数年之后,驭吏之法渐宽,理财之政渐疏,备边之计渐弛,则意外之忧,有不可胜言者。虽陛下广开言路,无所讳忌,而台谏所击不过先朝之人,所非不过先朝之法,正是“以水济水”,臣窃忧之。故辄用此意,撰上件《策问》,实以讥讽今之朝廷及宰相台谏之流,欲陛下览之,有以感动圣意,庶几兼行二帝忠厚励精之政也。台谏若以此言臣,朝廷若以此罪臣,则斧钺之诛,其甘如荠。今乃以为讥讽先朝,则亦疏而不近矣。
且非独此《策问》而已,今者不避烦渎,尽陈本末。臣前岁自登州召还,始见故相司马光,光即与臣论当今要务,条其所欲行者。臣即答言:“公所欲行者,诸事皆上顺天心,下合人望,无可疑者。惟役法一事,未可轻议。何则?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钱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乐。”光闻之愕然,曰:“若如君言,计将安出?”臣即答言:“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昔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先帝本意,使民户率出钱,专力于农,虽有贪吏猾胥,无所施其虐。坊场河渡,官自出卖,而以其钱雇募衙前,民不知有仓库纲运破家之祸,此万世之利也,决不可变。独有二弊:多取宽剩役钱,以供他用实封;争买坊场河渡,以长不实之价。此乃王安石、吕惠卿之阴谋,非先帝本意也。公若尽去二弊,而不变其法,则民悦而事易成。今宽剩役钱,名为十分取二,通计天下,乃及十五,而其实一钱无用。公若尽去此五分,又使民得从其便,以布帛谷米折纳役钱,而官亦以为雇直,则钱荒之弊,亦可尽去。如此,而天下便之,则公又何求!若其未也,徐更议之,亦未晚也。”光闻臣言,大以为不然。臣又与光言:“熙宁中常行给田募役法,其法以系官田及以宽剩役钱买民田以募役人,大略如边郡弓箭手。臣时知密州,推行其法,先募弓手,民甚便之。此本先帝圣意所建,推行未几,为左右异议而罢。今略计天下宽剩钱斛约三千万贯石,兵兴支用,仅耗其半,此本民力,当复为民用。今内帑山积,公若力言于上,索还此钱,复完三千万贯石,而推行先帝买田募役法于河北、河东、陕西三路,数年之后,三路役人,可减大半。优裕民力,以待边鄙缓急之用,此万世之利,社稷之福也。”光尤以为不可。此二事,臣自别有画一利害文字甚详,今此不敢备言。
及去年二月六日敕下,始行光言,复差役法。时臣弟辙为谏官,上疏具论,乞将见在宽剩役钱雇募役人,以一年为期,令中外详议,然后立法。又言衙前一役,可即用旧人,仍一依旧数,支月给重难钱,以坊场河渡钱总计,诸路通融支给。皆不蒙施行。及蒙差臣详定役法,臣因得伸弟辙前议,先与本局官吏孙永、傅尧俞之流论难反复,次于西府及政事堂中与执政商议,皆不见从。遂上疏极言衙前可雇不可差,先帝此法可守不可变之意,因乞罢详定役法。当此之时,台谏相视,皆无一言决其是非。今者差役利害,未易一二遽言,而弓手不许雇人,天下之所同患也,朝廷知之,已变法许雇,天下皆以为便,而台谏犹累疏力争。由此观之,是其意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校量利害,参用所长也。臣为中书舍人,刑部大理寺列上熙宁已来不该赦降去官法凡数十条,尽欲删去。臣与执政屡争之,以谓先帝于此盖有深意,不可尽改,因此得存留者甚多。臣每行监司守令告词,皆以奉守先帝约束毋敢弛废为戒,文案具在,皆可复按。由此观之,臣岂谤议先朝者哉!
所以一一缕陈者,非独以自明,诚见士大夫好同恶异,泯然成俗,深恐陛下深居法宫之中,不得尽闻天下利害之实也。愿因臣此言,警策在位,救其所偏,损所有余,补所不足,天下幸甚。若以其狂妄不识忌讳,虽赐诛戮,死且不朽。臣无任感恩思报,激切战恐之至。取进止。(卷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