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来,日日穿越飞花街巷,于是,关于咏絮的先贤佳句便不时萦耳,尤其是东坡的杨花词,总令人易发“年年此夕……古今同梦,不知何世……”之慨。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作者: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质夫的原词题为咏“柳花”,而苏轼的次韵题则为“咏杨花”,乍看似有抵牾,实则不然。这里有个特殊背景需要点出来,当年隋炀帝开凿运河,命人在河边广种柳树,并御赐姓杨,故此后柳树则被称为“杨柳”,柳花亦被称为杨花了。又因杨絮与柳絮从花期到形态都十分接近绝难区分,久而久之便几乎为同一语了。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杨花虽以花为名,但却既无华彩又无芳香,很难被人们视为真正意义上的花。所以作者说它似乎是花,却又似乎不是。这种描摹本身,带来了两种效果,一是对杨花固有的物态通过对感官的陈述进行了勾勒,二是同时营造了一种迷离恍惚的梦幻感,若即若离似是而非,十分传神的表达出了杨花的独特物性。
人们所谓惜春也好伤春也好,往往与花开花谢相关。但是同样负着“花”名的杨花,其开谢却无人为之叹惋。此句设身处地的站在杨花的角度体验其命运和际遇,一个“惜”字惆怅满腹,呈现出了作者此时此刻感物伤怀物我两化的情感境界,同时也奠定了全词的风格基调。
这首咏物词约作于宋神宗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时为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居黄州的第二年。让我们想象一下,逢此遭际的诗人写出这样的诗境应该不足为怪吧。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作者点入了韩愈的咏春之句,在这里说杨花无情“抛家”后却又“傍路”徘徊,想必一定是心事重重吧?作者通过这种拟人化的手法,为杨花申辩并非无思,而是思虑多多恋恋不舍呐。
作为自然界中的杨花离枝现象,在作者的笔下被言为“抛家”,这种比喻是颇有意味的,苏轼的这首词是随书信寄给朋友章质夫的,而章此时正值出任外官远离家人,而此时被贬谪黄州的作者本人又何尝不是宦途漂泊羁旅他乡的游子呢?然而一如“丈夫有泪不轻弹”,丈夫有思亦不轻诉。假女子之情发一己之思是古人惯用的手法,所以作者笔下的杨花“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活脱脱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女子春睡图。而此一“困酣”则又为下一步的入梦之思进行了铺垫。
如果说杨花有思,其飘摇无着也如世间游子的客地生涯一般,那么游子所思的是故土,对杨花来说,它的家便是它曾寄身的那棵杨柳树。那纤柔的柳枝,就像思妇饱受离愁之苦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则犹如春困未消半睁半闭的双眼。“柔肠”,柔细的柳枝,“娇眼”,柳叶的形态,喻为女子的睡眼初展,故称“柳眼”。
作者的笔触从杨花及至杨柳,又以杨柳之姿引及思妇之态,可谓想象丰富而奇特,极尽咏物之能。然而作者并未止笔于此,而是接下来进一步推进自己的想象: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读到这里,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一首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既然是在困酣中呢,固然可能有梦,那么究竟做的什么梦呢?“寻郎”二字豁然明朗。原来愁肠百结寻寻觅觅的竟是为了“寻郎去处”。读到这里,真不得不为苏大学士的高妙手笔叫绝,把杨花这一物态特征喻示得如此缱绻悱恻有情有姿。此时已分不清究竟是在咏絮还是在喻人,只不由得跟随作者的想象而沉浸其中了。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不必惋惜杨花谢尽,恨只恨西园里的落红没办法留住,因为飞絮时节已是晚春,该是绿肥红瘦的光景了,所以在这里笔锋一转,作者由杨花飞逝引而为满园春色之零落了。常言道盛极则衰,阳春三月正是百花斗艳春光灿烂之时,然而也是花雨纷飞春将谢幕之日。
这里再一次将杨花与色彩艳丽的百花并题,又进一步预料到了杨花的终极命运。通常情况下,人们所伤所惜者大都为“落红”,杨花即使飞尽,仍旧不是伤春者怜惜的对象。作者有意将“此花”扩而为“西园”,意指春日将尽万般无奈。
“西园”,上林苑也。上林苑乃皇家园林,苏轼作为被贬朝官而想到西园,莫不是在为自己的生平遭际而深深感喟吧?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以为“此花飞尽”已是终曲,然而独具匠心的作者又别开生面,一句“遗踪何在?”即在读者面前展开了又一境界。
据说苏轼曾有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这句是说一夜风雨过后,杨花已杳无踪影,那么它去了哪里呢?清晨醒来才发现,原来杨花已化而为一池碎萍了。杨花与浮萍,作为前生后世的关系呈现,这大概只有大学者苏轼本人才会有的任性,然而细思这一联想又是何其美妙而妥帖。首先,那杨花只有遇水才会消停,而杨柳大多都是傍水而栽,水中的萍藻似乎都是天然生长的,再加之两者的自然情态一是随风一是随波,其无根无定状真有几分前生后世的渊源呢。难怪古人会有此一说而苏子“信然”呢。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把春色分成几份,这是古人一种奇妙的想象与夸张,如唐代诗人徐凝就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宋代词人叶清臣也有“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等。苏轼也很善用此法,他在这里说假如春色共有三分的话,那么有两分归于了尘土,有一分则付与流水了。“尘土”意为落红成泥,流水则是指所谓的落花流水了,而此处的落花更多的应是指“杨花”吧?请看下文。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等等,这些唐人的花与泪,统统都化生在作者的这首词中了。
仔细看去,这哪里是杨花,杨花已化为了浮萍,而萍上分明有莹莹露珠,那便是天下游子的滴滴泪水啊。
结尾处话题忽然转锋,鲜明道出全篇主旨。将一首咏物词推向了高潮,高潮处又戛然而止,感情深挚饱满,读来回味无穷。直让人觉得,发流离之思,除却这“似花还似非花”者,莫之能属了。
潇月于尚城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