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学,都经过“大台子”。
说是大台子,只是台头村地势较高的一处。大台子的最边,立着与村子里不一样的一栋房子,白墙,黛瓦,挑檐,有些徽式建筑的模样。房子前,兵的爷爷,斜坐在竹躺椅上,眯缝着眼睛,看着膝盖上的一本线装的古书或者一摞旧报纸。每每走过,我的脚步就被粘住了,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往上瞟,希望能看到瞅到那书或者报纸中到底写的是什么曲折动人的故事。
当然是看不到的,干脆就天马行空地想上好一会儿。觉得这看到的意境很美,一切都是我向往的。清晨微微氤氲的雾气,有穿透树叶间隙滴漏下的阳光,鸟儿的稠鸣在青草的香味中跳跃、翻滚,就这么在膝头摊放一本古色古香的书,任凭自己的喜好,自由地翻阅。我能想象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于是,我忽略了正兵家门前还有一棵树。
这是一棵独一无二的树。和村里的杨树、榆树、楝树、泡桐树都不一样,树型舒展,高,叶子儿像锯齿一般,落落大方地站着,六七月,还会开花。只是,没人能叫出树的名字,我也没停过步,哪怕就那么一会儿驻足,凝望过这一棵村子里特别的树。二月学校开学,树新芽初绽,簇簇地映绿天空,我没注意过它;七月放暑假,树开花了,羽毛式的粉红花儿,耀眼,好看,点缀着绿叶,我只是觉得惊艳,脚步却没有停留;待秋天,树黄了,叶片像蝴蝶飞落头顶,我终于肯看这株树了,却记不得它的干是什么颜色,到底有多粗,也不知道它和乡村别的树到底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这棵树颇为恼人,因为它打扰了我留步看正兵爷爷看书的遐想和向往。
零零碎碎地听说过一些正兵爷爷的事情。据说,兵的爷爷是村里的秀才,小时家中殷实,读过书塾,上过学堂。民国那阵,还下过汉口,正儿巴经地上过高中。一手小楷更是让人叫绝,端端正正印刷式,村里的红白喜事,他出面儿当“知书先生”,主人家感到无尚地荣光。正兵跟我们说起爷爷的时候,眉毛扬得高高的,手指也抬得高高的,我们也眉毛扬得高高的,心也飞得高高的。村子里到过汉口的人没有几个,连我们的老师都没去过。村里的老师还是初中生呢,正兵的爷爷却都是高中生了。这一切,都令我们心生羡慕。
那棵树,比兵的爷爷高,比他爷爷孱弱的身子骨壮实,原本,它会更加吸引我的视线。可是我没有注意过它,真是稀罕。是不是羡慕蒙蔽了我的眼睛,是不是敬佩让我视而不见,我不得而知。只是我知道,很多的时候,在上学路上,我穿过连接小台子和大台子的青石桥的时候,我路过兵的爷爷家门口的时候,我的眼中、脑海中,只有这样一幅画面:兵的爷爷照常坐在房子的前面,眯缝着眼,看着书,或者读着报。
那棵树,就这样站着,将绿色的枝叶婆娑着,也照常地春天长叶,夏天开花,冬天落寞,在隐秘的时光中圈画着年轮。时光没有在我的身上画上一圈一圈的年轮,却在着春秋轮替的当儿,在我的嘴唇上画上了一层淡淡的绒毛,在我的颈脖之上,画上了一个凸起的喉结,把我的清脆脆的童声,变得具有磁性起来。当然,它还给我画了一个梦想——认真上学,做一个台头村的秀才。
当时上初二,书其实没读多少,却戴上了眼镜。村里的人会拿我打趣,老人家打招呼不呼我的名字,而是丢一句“大学生,从学堂回来了!”我不回声,闷声儿“哼”一声,脚底像抹过油,飞也似地逃走。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却不依不饶地拿我打趣:“哎呦呦,这秀才还真是秀才,细皮白肉的,还害羞呢?”我白皙的脸上干脆飞上两片红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兵的爷爷没有跟我打过趣,甚至,没有跟我打过招呼。很多的时候,他都忙碌着,看书,读泛黄的报纸,或者戴着老花眼镜,挑选着绿皮的鸭蛋,他很少下地干农活,确有独门的绝技——做皮蛋。这也是我稀罕的事,我真不知道什么叫做皮蛋,没有吃过,只知道城里的人喜欢吃,臆想中,应该是金贵而好吃的东西。偶尔,会见到他挑着满满的一筐皮蛋下汉口,到我向往而无法到达的那个美好远方。
春天到了,那棵树又开花了。羽毛式的粉红色,在村头摇曳着,燃烧着,映衬着白墙黛瓦的房子,耀眼而明亮。可惜,我还是没有仔细看这棵树。我没有时间看这棵树--我上初中三年级了,学业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每天上学,天不亮就起床,回来时,已经夕阳西斜。我也十分迷茫,我的英语成绩不好,眼睛近视,上完初中二年级,就在鼻梁上架上了一副厚厚的玻璃镜片,我不知道我能否考高中或者中专,而戴着眼镜在庄稼地里干活,是被村子里的人笑话的。我甚至有些自暴自弃,不喜欢上英语课,逃课。
甚至,我和村里的几个伙伴约好,不上英语课,回家打扑克。经过那棵树的时候,被兵的爷爷叫住了。“今天不上课?”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了树下,或者他老早就在树底下,只是我走得匆匆,没发现而已。我想逃,可是双腿像灌铅一样,挪不动。它摘下了它的老花眼镜:“逃课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那可要不得!你爸妈造孽勒!勤巴苦做!”想起在外地种地的父母,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太丢人了,眼泪花子涌了起来。“还是好点读书吧!农家人,只有读书是个出路。”它似乎在向我说,也似乎喃喃自语。接着,它又带上了老花眼镜,坐了下来。
这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对话。
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那年七月,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然后,我离开了家乡,把家搬到另一个地方。其间,我也回过故乡,想和他说说话,或者,感谢他——谁知道,会不会是他的话曾经的话激励过我,让我拾取了勇气和力量,考上中专呢?但是,我却没有机会碰到他。他在市里有一个孙女,孙女孝顺,他被孙女带过去安享晚年了。故乡,也在我渐行渐远的脚步里,变得渐渐模糊起来,那些熟悉的风物,那些人,幻化成氤氲的梦境,我想握住,却无能为力。梦境中,还有一棵树,一棵抬头村最为美丽的树,那一棵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树。
在异乡,父亲零零碎碎给我讲起老家旧事,无意提到了兵的爷爷。小时,他家境殷实,念过私塾,后来考入高小,求学汉口。据说在汉口读书那阵,和一位女生好上了,生下了兵的爸爸。只是,他和那位女生没有走在一起,回家长之后,他娶了兵的奶奶。其实,兵的奶奶一生都没有生育呢!回到家长后,他在村子里的小学教过一段时间的书,可是后来被划分为四类分子,书也教不成了,就务农,做皮蛋。
我向来不知道一位乡村秀才的人生中,藏着这样的波澜壮阔的故事。我也向来不知道他在那一棵树下的平静,藏着如此的惊心动魄。只是,我隐约知道了他为什么把一棵独一无二的树,栽于庭院--可能,他想把自己的苦难,栽成一棵会开花的树,美丽自己的人生岁月。可能,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一个人,一段情,于是,栽下一棵树,等在一个人必经的路上。
那棵树叫做合欢树。落叶乔木,羽状复叶,花型美丽,花丝犹如缕状,半白半红。纠结了整个少年的谜,终于在现代的网络中找到了谜底。那一刻,我有些释怀,也有些惆怅。
合欢树,还有另一个名称-苦情树。网上,还有一则合欢树的故事: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
一生不同心。
世世夜欢合。
这样的故事。是不是也发生在他的身上?这样的心情,他是否有过?一切,已没有答案。
几年前,偶回故乡。我经过“大台子”,寻找那树。可惜,树不见了。而他,也魂归故土,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棵站在我上学路上的美丽的合欢树,站在我少年时光里的合欢树,终究成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