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清明节的凌晨,春夜还被锁在了鸡鸭圈里没放出来,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就早起了,自个儿烧锅、和面,围着锅台团团转,摊当时最好的小麦面油饼给将要去为祖先圆坟的男人吃。
无论日子过得多么瘦巴,那碗底的油肯定是要汪起来的,她们都遵守着同一个规矩:圆坟的男人不能空肚子!让家里的顶梁柱空着肚子干活,那些长眠在地下的老人会责备心疼的。
一碗油饼下肚,男人们有劲了,扛起铁锹往外跑,急促有力的脚步叩醒了酣睡一冬的大地,锃亮的铁锹翻出了黄土地构思了一个冬天的梦。
有些想偷懒的子孙只是用用铁锹在坟上修修铲铲,弄出一点新模样。但大多数实诚的子孙不这样做,他们在四周一锹一锹地向下深挖,用新土一字一板地往坟上培,以致于四周越挖越深,坟越园越大,坟上的新土被他们用铁锹密密匝匝地拍得服服帖帖,俨然为祖先造出了一个新屋。
但这并没有结束,只见他们最后一次往手心吐一口吐沫,抓牢已经不怎么听使唤的铁锹,到附近的麦地里挖上一小块四方形的带着厚土的青青的麦子,端端正正地安放在坟头。
这样,每年的清明过后,原本死寂的坟地会变得焕然一新,那在坟顶上摇曳的麦苗就像是从废墟上长出的一页页生命的旗帜,这个领地好像又被人间夺了回来。
在我的家乡涟水,祭祀先人的方式还有就是供饭,供的一般都是难得一吃的饺子。
家里有先人牌位的,就把头一碗饺子盛起来,放到家里堂屋的牌位前,给老祖宗先吃。等到女主人把老人和小孩的碗都盛满之后,才发现锅里的饺子不够分了,于是就打起了供品的主意,把那碗饺子的饺子边都用手掐一下,表示老祖宗已经吃过了,然后再放锅里回热一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
还有一种祭祀方式就是挎一个竹篮,里面放着金黄色的正方形草纸,火柴,还有一个豁牙的坏篮边碗盛的一小碗饺子,讲究一点的人家还会带一个小酒杯,一双筷子,在坟地里的祖坟旁摆下来,念念有词,通知老祖宗过来享用。临走时,会把酒瓶里的一点残酒倒进酒杯,洒在坟上。那小碗饺子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因为周围有许多双饥渴的眼睛正盯着这里。
那时,穷人家的孩子清明这一天到坟地里拾饺子吃是件很平常的事。和他们争食的,是从四面八方庄子上拥来的饿狗。许多心善的人祭祀一结束就会赶忙招呼那些抄着手淌着鼻涕正怯生生往这边望的孩子们过来,把饺子分给他们吃了,然后才放心地离开。
我们家清明祭祖的这些事都是家中的老人做的,爷爷在的时候是爷爷做,爷爷不在了,父亲接着做。只是有一年特殊,年迈的爷爷突然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当时二十多岁的我,我心里有点怕,也有点不屑于做这种“迷信活动”,因而心里有点抵触,爷爷都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可我还是迟迟不肯动身,最后,很少对我发脾气的爷爷用拐棍指着我吼:老太老太爷等你送点钱用,就这么难啊!要是他们真的缺衣少食,还不喝西北风吗。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理解爷爷当年的深意,他是在有意训练我“裁培”我啊。爷爷去世后,父亲接过了祭祀祖先的接力棒。无论哪一年要到清明和过冬了,父亲都到跑到街上去,买上一大堆冥币到祖坟上去烧。
他先到爷爷奶奶的坟上去烧,边烧边祷告,老太老太爷,过节了,送钱给你们用了,都是大票子,别舍不得用,想买什么买什么。另外他还要向爷爷奶奶汇报一下情况,特别是家里添人进口的事要通报一声,让老祖宗保佑全家平平安安的。
烧纸的时候,父亲比我们有耐心,我们总是把厚厚一沓一沓的“钱”往火堆上送,期盼着早点结束这个仪式,叩个头走人。但父亲总是把钱一张张往火堆上送,并且用树枝把我们放进去的成沓的钱拱起来,以得到充分的燃烧。父亲说,只有这样,我们送来的钱,老太老太爷才能全部得到。
在爷爷奶奶的坟上烧过纸后,父亲再挎着粪箕,扛着铁铲,到花园里老太爷老太的坟上烧纸去了。老太爷老太奶的坟在村里的花园里。花园听上去很美,其实就是专门葬人的乱坑,里面沟沟坎坎,杂草丛生,不经意间会碰到死人骨头,里面是野狗野猫还有狐狸的天堂,还是野鸡和野兔的避难所。
父亲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一向火性低,但他每年去给老太爷老太烧纸都是自己去,二十多年来从没间断,遇上下雨天,父亲归来时,一双老棉鞋已经被花园里的淤泥撕烂了。
给两个地方的老祖宗烧完纸后,已经是半天时间了,但父亲的工作还没完,他还要到三岔路口去,给远在外地的舅爹舅奶和大舅烧纸。三岔路口交通便捷,在三岔路口给先人烧纸也是中国人的习俗。
父亲来到村头的三岔路口,先把东西放定,然后用树枝在地上画一个“城”,城门对着西北舅爹舅奶大舅坟的所在地的方向,然后拿出纸钱在画的城内烧,三岔路口人来人往,鬼来鬼往,送给亲人的钱要如此这般才不至于被别的人抢走。烧纸的时候,父亲还会念念有词,提醒舅爹舅奶大舅及时来拿。
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又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接力棒。人生就是一代又一代传承,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传承链条中的一环,我们传承爱,传承血脉和精神,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清明祭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