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年,南梁太清元年二月己卯,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是一种天文现象,现代科学解释实际上就是一种日晕现象。但古人迷信,认为白虹贯日时,世上将会发生非常之事。据史书记载,战国时期,聂政刺杀韩王,荆轲刺杀秦王,都出现了白虹贯日。也许这一天的天象也是一种预示,但显然梁武帝并没有接收到来自上天的警示。而南梁的命运,在这不凡的天象预示下走向了它历史的宿命。第二天,梁武帝收到了一封归降信。
写信之人正是侯景。
侯景,羯人,六镇起义的硝烟中走出的凶神悍将。跟随尔朱荣平葛荣起义。后投靠后三国时国力最强的东魏权臣高欢。他天生跛足,却善骑射,骁勇好斗,有着极高的军事天分和极深的城府。高欢在时他尚是一条可被约束的猎犬,高欢去世后他成为了一条对至高权利,虎视眈眈的豺狼。
侯景叛变后,想投靠西魏宇文泰。但同出六镇的宇文泰太清楚侯景的不可控了。侯景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南梁。这封言辞恳切的归降信就这样送到了梁武帝的手中。彼时的梁武帝,还不知道这是一封死神的通知书。他看到侯景信中说将携十三州“咸愿归诚圣朝,息肩有道,戮力同心,死无二志”的慷慨之语和“陛下天网宏开,方同书轨,闻兹寸款,惟应霈然”的宏伟蓝图。84岁高龄的梁武帝心动了。他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盛年时期,金戈铁马,意气风发,挥师北上,修复了版图上分割的裂痕,实现了他作为一代明君的统一之梦。他此刻前所未有的感觉到84岁腐朽衰老的身体内,热血又重新沸腾起来,他相信他的梦是上天的指示,昨天的白虹贯日是这场统一之战的吉兆,上天为达成他的梦想,在他衰朽残年之际给他 送来了侯景。他笃信着上天的眷顾与青睐,因为他一直拥有着这份眷顾,也自信对得起这份眷顾。在他登上王位,建立大梁的四十多年中,他励精图治,恢复礼法,以儒教治国,修五经馆,为天下寒门学子广开门路,推崇佛教,克制己欲。他相信,他的大梁是这阴雨连绵的乱世中的朗朗晴空,而他就是带来光明的太阳。
梁武帝的确是南北朝时一位英武睿哲的皇帝,他推翻昏虐的刘宋政权,建立南梁朝廷。广开开招贤之路,兴儒学,制礼仪,崇孝道,在乱世中建立如桃园般的南梁,他本人在诗文、书法、绘画上的造诣也颇高。梁武帝有着天才的底气,也有着天才的自信,但也如同大多数天才一样,自负。
善始者繁,克终者寡,历史长河中留下卓著功绩的皇帝太多了,但终其一生能保持清醒的帝王何其寥寥?伟大的功业,浮华的世事,悦耳的阿谀都是帝王的麻醉剂,它们会让一个英明伟大的帝王闭目塞听,会让他夸大自己的能力,会让他亲小人远贤臣,会让他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会把他与他的王朝拉入历史的深渊。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但相似的历史告诉我们,很多人即使看到镜中的盛衰,能约束自己一时,但危机过后便会放松警惕放纵自己。而历史不容出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这是人性的必然,再伟大英雄的帝王也是人。帝王是历史是世上要求最高的职业,他需时时清醒,步步谨慎,克制己欲,明辨忠奸,赏罚分明,爱民如子......这是百姓与大臣对明君的期待。然而,是人就会有有弱点,自负、软弱、懒惰、仁慈、纵情享乐、暴虐......普通人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旦不加约束都会带来破坏,如果这个人是帝王,那么破坏的结果会是成千上万倍。
所以绝对的权力不能无限期被某一人拥有,小农社会长治久安的前提是龙椅上一颗清醒的头脑。但尝过权利滋味的人谁舍得放开它?
梁武帝不会。因为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的年老昏聩。耄耋之年的梁武帝,佞佛无度,舍身同泰寺朝廷重金赎回,几千座寺庙拔地而起,百姓出家者不计其数,劳动力骤减,放纵宗室子弟,任人唯亲。繁华的南梁内部,早已埋下无数暗雷,而侯景便是点燃引线的那颗火星。
接下来的事其实已经没有悬念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豺狼;一个予智自雄的老人;一群各怀鬼胎的宗室子弟;一个强大的对手。北伐的失败让南梁损失惨重,但失败并没有勒住梁武帝走向死亡的步伐,紧接着他做出了接纳侯景后的第二个错误决定——接受东魏用侯景换回萧渊明(梁武帝侄子,北伐大都督)的提议。这个提议彻底激怒侯景。
公元548年南梁太清二年侯景叛乱。
有趣的是,梁武帝接受东魏求和后侯景多次上书表达不满,言辞不逊,朝中大臣为此不断上奏称侯景有异心,但梁武帝身边的权臣朱异说:侯景区区几百兵力,怎么打仗?于是奏章就被压下来,梁武帝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不仅如此,为了安抚侯景,还给他大量赏赐。于是侯景拿着南梁的钱装备的自己的队伍,一路杀到的台城。
茨威格说: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其实不光是最伟大的作家,即使是最伟大的历史事件缔造者也无法超越历史。梁武帝走到了他历史的尽头。也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侯景这个乱臣贼子,带着血腥走向他时,竟被他威仪所慑,对他行了君臣之礼。这也许是他推行儒教礼法的成果,也许是他多年修习佛法让他能无所畏惧面对敌人。据说这个老人还与侯景拉了几句家常,问他是谁,哪里人。也许他真的已经年迈到连敌人都不记得的地步了。
公元549年,太清三年5月,梁武帝崩于净居殿,时年八十六岁。
毛主席评价萧衍:予智自雄,小人日进,良佐自远,以至灭亡,不亦宜乎,专听生奸,独任成乱,梁武有焉。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 。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 。负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 ;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 。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 。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 ;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 。豺牙密厉,虺毒潜吹 。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
这是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对侯景的描述。其狼子野心,不臣之谋,昭然若揭,但自命不凡的梁武帝却闭目塞听,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引狼入室。致使生灵涂炭,身死国灭,成为了历史的笑柄。
历史是无情的,他从不容错,历史又是有温度的,他用这一幕幕兴衰更替为蹒跚于时间长河里的人类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