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客途秋恨

作者:黎荔

有一支粤曲,曾经在很多香港影片中响起,比如在电影《胭脂扣》中,影片甫一开场便听到金陵酒家厅房传来一阵歌声,是梅艳芳饰演的如花在厅内唱一曲南音,“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在歌声的萦绕中,张国荣饰演的风流公子十二少拾级而上,他情不自禁被如花的歌声所吸引。

这支曲子是一首自嘉庆年间开始流传的地水南音,名为《客途秋恨》。南音是广东说唱的一种,运用特定的音韵格律,以既说且唱的方式讲故事。《客途秋恨》可算是南音最广为人知的曲目,讲述了这个一个故事:恩客缪莲仙在青楼与妓女麦秋娟邂逅,但缪莲仙一直未能为麦秋娟赎身,最后麦秋娟撒手人寰,缪莲仙只能独在人世嗟叹。《胭脂扣》安排如花唱《客途秋恨》作为剧情发展的重要开端,既符合三十年代风月场的时代背景,亦以此曲的故事暗示如花和十二少爱情故事的凄惨结局。这首曲子由梅艳芳的女中音字字吟来,苍凉而深沉,是绕梁三日、百转千回的悲剧的暗示。带着某种旧时女人古典之美的梅艳芳,让我们相信她就是“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那个痴情风尘女子如花;有着某种没落贵族颓废之美的张国荣,让我们相信他就是“誓言幻作烟云字”,那个除了谈情说爱、不谙世事的情痴公子十二少。

《客途秋恨》在岭南地区一直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从小到大,我在不同场合无数次听过这首歌曲,因为身边有太多爱听粤曲、爱唱粤曲的街坊长辈。即使未必喜欢这种地方曲艺,也难免耳中常闻粤曲声音——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闻击柝,鼓三更,只见江枫渔火照住愁人。几度徘徊思往事,劝娇唔该好咁痴心。风尘不少怜香客,罗绮还多惜玉人。你话烟花谁不贪豪富,做乜你偏把多情向往小生,况且我穷途作客囊如洗,掷謇缠头愧未能。记得填词偶尔写个段胭脂井,含情相伴你对着盏银灯。你细问我曲中何故事,我把陈后主个段风流讲过你闻。讲到兵困景阳家国破,歌残玉树后庭春。携着二妃藏井底,死生,难舍,难舍难舍意中人。闻听此言多叹息,重话风流天子更重情真。但系唔该享尽奢华福,就把锦绣江山委路尘。你系女流也晓个的兴亡恨,不枉梅花为骨血为心……”

《客途秋恨》曲词委婉,带有浓郁的南粤音韵,看似简单实质讲究精致,南音还是十分有深度的。其婉转的浅吟低唱,可与我们幼时背诵唐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形成呼应,都在诉说着离散时代的孤旅漂泊。听着听着,就让人听痴了,一份个人的身世沉浮与历史的沧海桑田,悄然涌上心头。对我来说,这首曲子使人有一种迟暮老人追怀昔日花间往事的遥远之感觉,就如陆游四十年后再进沈园追忆唐琬的不胜低回、无尽缠绵。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南方,留在北方生活工作。但只要再听到一曲《客途秋恨》,就会油然想起我的南方故乡,有一种强烈的、对故乡的失落感。在时代的迁徙中,很多人踏上了客途,千万人踏上了客途。可就是这客途,最终成为了许多人的定居之所。人生是一本太过仓促的书。有时候,仓促间还来不及细读,一切就早已雨打风吹了。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客途上的旅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魂牵梦萦的仍是当年,羁留他乡空回首,秋来如何不遗恨?

对我而言,故乡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得以凸现。一方面,梧州在某种空间(南方小城,西江之畔)和时间(我十八岁以前的岁月)上静止着,作为一种有效的参照物和目击者,确证着我的“在”与“不在”;另一方面,它又流动不息,穿越众多人事纷纭和离合聚散,与我一起经历一次又一次出走,体验生命的辗转与无奈,始终在我心里。它好像在时时提醒我,眼前的城市,只是一个无根之浮城,只是一个客途,终归还是要踏上返回故乡的道路。然而,当我长途跋涉回到故乡,又会发现我曾经怀念和珍视的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无法抵御时空的侵蚀,变得陌生而遥远了。正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说的,“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决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于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为什么故乡是这样的东西,人们越来越走近它,就会发现就要到达的那一刻它不见了,那个你心中的故乡,早已化作岁月中的山长水远、沓沓渺渺。苍茫回首间,想再看一眼年少的自己,熟悉的故土,已经不能够了,而行走的“客途”终不免成为了“归途”。

人生真是奇怪,愈亲的愈远,愈远的愈亲。或许,故乡正是因为错失,才引得我们频频回望。常常在脑海中响起这一曲熟悉的《客途秋恨》,提醒着我作为客人的身份——什么是身份呢?身份不是凝固的、静止的,而是永远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吧?北上那么多年,作为一个外来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曾经的艰难和不易的处境,早已轻轻翻篇了,但有时觉得,面对这片天地,依然被当成外来者打量和审视,我依然是城墙的客人,曲江的客人,渭河的客人,秦岭的客人。往大的地方想,我们人类也都是地球的客人,我们是草的客人,是树林的客人,是鸟兽的客人,是江河的客人,难道不是吗?但这“客途”也最终成为了我们的“归途”,成为我们此生的安住之所。

每逢日暮之际,深秋之时,忆起自己作为客人的身份,想起人生中无处不在的错过,仿佛听到古筝、秦琴、洞箫和椰胡宛转的调子里,有一把苍凉的声音在娓娓吟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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