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意外,这是一个系列。我会把喜欢的诗,改编成一个个科幻小故事,这是第一篇。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李商隐《海客》
太阳的角度很高,桅杆的影子变得很短。这是赤道附近的正午。
“月亮号”在赤道无风带行驶平稳,正跨过零度纬线前往南半球的克马德克海沟。微浪轻轻拍打着船身两侧坚韧的合金钢,楔形龙骨的前部轻松地切割着玻璃似的海面。蔚蓝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在远处交接,水天交接处泛着蓝白色的微光。
杨白站在船头,已经克服了最初登船时的不适。身体恢复正常后,意味着需要立即投入工作。“月亮号”是一艘深海科考船,这里不养闲人。他不是来度假的。
十个小时后有海上风暴,气象部门宣称。不过不必大惊小怪,在如今的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他想。
他们将在风暴到来之前完成下潜作业。这是最近的工作通知。
杨白站在下潜器舱门口,泄压服挤得脖子生疼。即将进行的是他的第一次深潜,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名科学家和一个驾驶员,他的身份是操作员——帮助科学家采样和回收下置仪器的助手。他们要回收两台放置在6000米深处的精密原位测量仪器。他深知下潜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工作,在曾经那个将深潜视为探险的时代,人们痴迷于刷新每一个深度数据。但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下潜只是一项枯燥的工作,机械、寂静、无聊充斥着每一个环节。
风暴离我们还很远,气象负责人通告道,祝你们好运。
20米。阳光像透过水晶一般照进观察舱,点点光亮如同水晶般照进观察舱,仿佛迎合着水波在浪尖起舞。
200米。远红外仪上记录着最后一点阳光的尾巴,驾驶员打开了探照灯。
1900米。密度记录仪显示周围的水层密度趋于稳定,就像动作整齐划一的军队,一声令下突然不再灵动活跃。
4500米。压力仪显示此时的压力大到吓人,杨白屏住呼吸,心弦紧绷,仿佛在用自己的身体亲自承受重负。
6097米。他们花了30分钟找到并回收了那两个小巧而精密的仪器,它们的里面储存着过去十年该区域的全套数据,这些东西是第一代全尺度人工智能最有营养的“食物”。
他们即将上浮,不再逗留。
上浮申请得到了母船首席的同意。气象显示风暴还在数百公里之外。
“我们遇到了麻烦。”科学家紧张地嘀咕道,“我们和指挥部失去了联系。”
“恐怕还不止于此,”驾驶员望着质体仪面表,神情肃然,语调惊恐失常,“我们不远处有一股超强的内波。”
“深度1500米。”
“我们失去了定位,母船没有回应。”
“这次内波是由风暴引起的吗?舱体能扛过来吗?”
“不清楚,失去通信之前,风暴还在百里之外。但这次袭击足以摧毁我们。”
杨白想说点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到身处茫茫大海无可避免的绝望。
“激活泄压服!接通液氧仪!探照灯和化学气囊准备!一旦深潜器舱体破裂,立即弃舱!”
杨白根据科学家指示完成设置,静静等待着未知命运的降临。
30秒后,内波前锋触及舱体。没有剧烈的晃动,只是以某种极为诡异的频率振动。前锋很快过去,舱体结构性裂开,眼看就要被海水压扁。
“弃舱!”
几乎同时,三个人被弹射出去。泄压服工作正常,气囊及时打开,三人迅速上浮至内波上界。风暴搅动着南太平洋表层的海水,三人毫无行动之力,只能任凭海水将各自冲散。
森林,无边无际,阳光幽暗,虫鸟之声缥缈悠长。
杨白捡起一片阔叶林间的淡黄落叶放到眼前。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他想。当他睁开那只半眯着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高高的山巅,山脚下是成千上万棵温带乔木。人类曾经眼见过亿万棵树木,如今,只剩荒漠与沙丘。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他醒了。
泄压服仍旧包裹着他,海水拍打着脚部。透过头盔那个接近椭圆的观测窗,他看到自己面前的礁石附着牡蛎。
这是一个岛。
环视天空看不见太阳,却依然十分明亮,这光亮足以使得远远近近的景物被看得分明。杨白爬上离岸最近的山岗,几乎一览全景:发源于小岛一侧高山处的河流从狭长的岛中心穿过,从离自己几公里远的河口注入大海,形成一个规模不大的三角洲。河的上游两岸居然有人居住:靠近自己的这一岸,是一座形似竖琴的海蓝色宫殿,而对岸,则是一座冒着炊烟的草庐。
无暇顾及心中的疑惑,他拖着有些脱水的身体向宫殿走去。
他渴坏了。
宫殿没有在远处时见到的那般大。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远近,宫殿看起来都是一般大。再近前一看,甚至连大门也没有——所有原本应该装门的空间都是敞开的。这也许是对古代某个时期建筑的复制,他想。
听到异样,他闯过空荡荡的门走了进去。
唧唧复唧唧。
这是?杨白咬着嘴唇,觉得自己身处于巨大的陌生之中。他讶异地看到一个在纺织的女子的背影。
“迷途之人,如不嫌弃,但进无妨。”女子的声音潺潺如流水般悦耳。
“我遇到了风浪。”他望着她的长服和盘起的发髻。
“风浪会倾覆大船,但也前行的动力。”
“你知道我会来?”杨白看了看那些摆放讲究的茶具,它们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某位客人。
“不知道。不过,我们这儿偶尔会有人来拜访。”
“我们?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这是两个问题。第一个你很快自己就会明白;至于第二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和你一样,还不明白自己的使命。只有内心绝对澄澈者才能看清命运的纹理,而人们常常认为这是神才具有的能力。”女子幽幽道。
这话令杨白如坠雾里。他环视着室内,发现自己内心愈发平静,却又无法记住这个场景的任何一个细节。
“那么,请你帮我把这支石梭送给河对岸住的那个人吧。”女子转过身来,似乎能肯定对方不会拒绝。
杨白这才看清女子的容颜。但他依旧无法将这个面容纳入记忆的行囊。他突然感到自己除了答应,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他便没有拒绝。本能告诉他这种舒适和惬意不存在潜藏的危险。
他已经站在了门外,却不知何时。门里依旧响起女子织布的声音。
他想不起室内的场景和一丝一毫的细节,他也想不起女子的容颜。剩下的只有一种淡淡的欢愉和宁静,回荡在心间。
我进去过吗?他问自己。但他手里确实拿着石梭。他望见了河对岸的草房子,石头垒起来的墙壁间飞进飞出几只小雕。
杨白来到了河岸,它离竖琴房子是如此的近。他甚至直接趟过了河,因为河水是如此地浅,河面也并不宽。接着他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两个孩子从房子后面走了出来。杨白赶紧上了岸。
男子发现了他,笑着向他走来。
“这是对面的女士送你的石梭。”
“你怎么知道是给我的?”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现在它是你的了。”
“可是那位女士说是给对面的人拿去。”
“当你走过那条河,你也成了对岸的人。”
“可这分明是给你的。”
“我已经领会到它的含义,这件东西是属于你的礼物。”
杨白深深困惑了。就像一只失去了磁场的飞鸟,大脑指示着迷乱的方向,胡乱地在气流中翻转。
“请你帮我照顾一下小孩们,我去收回老牛。十五分钟就好。”
杨白看了看两位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光:他记得那个时候,故乡的天空很蓝,一望无际的草原,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湖泊,宛如装点大地妆容的琥珀。他和他的女孩,一同奔跑在羊群之后,嬉戏于浅水之间。他想起了她明眸皓齿,乌黑的头发,撒娇而又俏皮的童声,还有永不褪色的笑容。每一个细节,每一帧图画,都是如此清晰,都是如此美好。
“太真实了,对不对?你的记忆像是一段被人刻意浇筑的工艺品,每一个地方都棱角分明。”杨白猛地一惊,发现正是牵回老黄牛的男子在对他讲话。
“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比方。”男子微笑的面容中看不出一点恶意,“我看你跟以前的人一样,只是迷路才到这里。”
“以前?”
“为数不多的几次。”
“他们怎么回去呢?”
“河口那边有一条大船。”
“来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船。”
“现在它就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到对岸去呢?”
“同样的一条河,有的人可以轻松渡过,有的人则有溺水的危险。”
“我可以走了吗?这个地方很奇怪。”
“随时可以,大船就在河口。你的感觉是对的,这里是一个美好而奇怪的所在。”
杨白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快步走向了河口的大船。
男子用仿佛与人交流的语气自言自语:他将会遇到风浪,我赠予他大船,但他将失去对大船的控制,倾覆于大海的波涛之下。
女子依旧在织着布,但她微微一笑,喃喃自语道:但这风浪带来的倾覆将送他回家。
“回到他的世界,不等于回到他的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家。”
“他和曾经来过的那些人不太一样。”
“他和那些人间的差异,正如我和你之间的差异。”
“可是我还是爱上了你,牛郎。”
“我也是。我爱上你,不是贪图你的高贵,而是仅仅是觉得,我可以爱你。”
“我知道。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就像我一样,不知道走了多久。”
“那么,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祝福他了。”
“你已经送了他一件礼物,不是吗?”
“我想有一天会对他有所帮助。”
“布还有多久才能织好?”
“旧布早已织好,新布还需数月。”织女淡淡地答道。
“久不相见,我同样会忘记你的样子。”牛郎平静地说道。
结束这场心灵对答,他牵着他的牛,唤着他的孩子们,回到了居住着鹰的草房子。
海面依旧在起伏和翻转,高高低低的波面仿佛夹杂着无数正弦波叠加的密语,诉说着众生无法理解的隐晦故事。无风的海面生出一场巨浪,掀翻了大船,将舵手置于深层梦境的黑暗。
杨白发现自己躺在密闭的装置里。装置缓慢地移动着,他感到自己正在工厂的某条流水线上。透过窄窄的窗口,他看到某个全息频道正在播放一条新闻:
“月亮号”在遭遇风暴前完成仪器回收,三名作业人员平安无事。
他分明看见镜头里自己和另外两个下潜者有说有笑,激动开怀。
“他们怎么敢贸然把他们弄下去!”工厂里回荡着质问之声。
“只是测试,就算失败了,我们还有备用产品,公众只会看到我们成功的画面。”另一个声音倒是很平静。
“先把失败品处理掉吧。”
声音消失了。
他挣扎着,却发现另一个 “自己”正从装置前走过,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他迷茫了,只剩胃部一阵痉挛。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一枚长长的石梭。紧攥着这枚石梭,他感到命运迸发的粗糙感和虚伪感不断冲击着自己,仿佛是新的世界在召唤了。
频道接着播放了另一条快讯:21**年某月日,天琴座和天鹰座之间观测到了一颗爆发的超新星。在古老的传说中,这些于寻常星辰中灿然一现、犹如匆匆过客的存在,也被称作“客星”,它们是机缘之下、误闯天河的凡人所化。
一个星期后,引力生物科技公司的工厂爆发了一轮克隆人起义,领头的是一个被当做失败品即将销毁的“产品”。据说在逃走之前,他拿着一根纺锤,自称是天上的星辰。
作者:潘达小友
修改指导:随风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