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村庄总飘着青草香,老牛垂首咀嚼的剪影让我想起幼年读过的《齐物论》。庄子说万物齐一,可耕牛脖颈的缰绳与都市人领口的领带,终究是不同的绳结吗?春蚕在桑叶间编织的牢笼,蜘蛛悬于檐角的八卦阵,与格子间里此起彼伏的键盘声,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祖父的纺车在煤油灯下转动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棉絮在锭子上缠绕成线,像极了敦煌壁画里被业力束缚的飞天。敦煌画师用金粉描绘的璎珞,与办公室隔断里垂挂的工牌,都在时光里闪着相似的微光。我曾在博物馆见过明代的水车,木轮上苔痕斑驳如经文,它曾灌溉过多少轮回的稻秧,又目送过多少农人化为尘土?
古井石栏上的绳痕深如刀刻,那是四十代人汲水时留下的年轮。井底映着同一轮月亮,照见过商贾的铜钱、书生的笔墨、农妇的木盆。如今地铁闸机吞食硬币的声响,与当年铜钱坠入功德箱的叮咚,都是生存的韵脚。那只被季风带来的蜘蛛,又在玻璃幕墙的夹缝里结网,它的丝线折射着霓虹,恍若菩提树下的蛛丝悬着露珠。
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应当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永远推石上山的间隙,他或许会注意到石缝里开出的野花。就像地铁安检机传送带永不停歇的轮回中,某个清晨会闪过琴盒的弧度;写字楼盆栽的滴水观音,在某次加班夜突然开出佛焰苞。这些瞬间的震颤,如同普罗米修斯被啄食的肝脏重新生长时,听见了人间第一支芦笛的呜咽。
老牛反刍时,它的瞳孔里沉淀着银河。当我们解开领带站在天台,看见流星划过雾霾的裂隙,忽然明白加缪所说的”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推石者与被缚者的区别,不在于绳索的质地,而在于仰望星辰时,瞳孔里是否还跳动着普罗米修斯的火种。那些在生存的纺车上缠绕的丝线,或许正在编织着飞向星空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