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通州多年,竟未曾真正走进它的怀抱。直到近来岁月终于宽裕,便决心每日寻访一处公园,细细丈量这方水土的纹路。当脚步终于叩响那座深藏“江南”风骨的古老园林时,我忽然发觉,或许正是这份迟来的探访,才让这场相遇更具深意。
燃灯塔矗立着,整整六百年光阴凝于一身砖石。仰望时,塔尖仿佛刺破云层,直抵碧落深处,令人顿悟“一支塔影认通州”的沉甸与苍茫——古塔是大地伸向天空的静默追问。塔身的斑驳沟壑,是风雨与时间篆刻的史诗,无声诉说着运河上帆樯如林、舟楫争流的沸反年代。
那沉寂的基座下,曾浸透万千漕工的热汗与号子,撑起一个王朝流转不息的生命线。如今漕运功业早已烟消,唯余塔身肃立如旧史书签,在斜阳晚照里投下悠长背影,静待读者。
塔影之下,葫芦湖碧波轻漾,竟将一派江南风华巧妙地裁剪、镶嵌于北国浩瀚的皇家园林气韵之中。湖边的太湖石假山玲珑曲折,堆叠出南方丘陵的意趣;临水亭榭翼然,飞檐如鸟振翅欲飞,倒映在微澜之间,恍惚有江南水榭的风致。
鱼儿敏锐地感知游人指尖的面包碎屑,纷纷聚拢,湖水顿时被搅动成一片灵动的锦缎。野鸭悠然拨动清波,在水中划出从容的诗行。自然生命的活泼与从容,原不必刻意雕琢,只在这方寸涟漪间便已了然。
不远处沙坑里孩童的欢笑,几乎要掀翻亭台的屋顶。他们小小的手掌在沙丘峡谷间构筑王国,扬起的每一粒金砂都裹着纯粹的光。家长蹲踞于旁,目光如同守护星辰的天穹,澄澈而专注。
更远处,几位白发如霜的妇人,裙裾在微风中舒展如蝶翼,在湖滨空地上翩然起舞;练拳的老者,一招一式凝着岁月淬炼的从容力道。沙尘沾衣,舞步忘形——这里没有“卷”的硝烟,只有生命极自然的舒展姿态,如同草木向着阳光的本能生长。
塔角铜铃在风中蓦然清响。
叮当——叮当——
这声音仿佛来自时间深处,是悬垂檐角六百年的小小精魂,突然被记忆的风唤醒:当年无数商船即将靠岸或启程,这铃声便是他们心中通州最清晰的坐标。檐角风铃声声慢,原来是时光的耳语穿越层叠岁月,只为叩醒一颗颗沉睡的现代心灵。
“古塔巍峨接碧穹,通州烟火映灯红。”诗人早已洞悉,塔的庄严与市井的温存,本是一枚古老铜钱的两面。城市华灯初上时,燃灯塔亦沐于人间灯火之中,既非超然物外,亦非泯然尘俗。
它有它的沧桑筋骨,亦拥抱此刻的温热人间。临水亭榭间一位老者对我低语:“塔影入水,水流千年,我们不过是借它的光,映照自己短暂的身影罢了。”其声轻微,却重重落在我心湖深处。
天色向晚,塔铃声复归于沉寂,余韵却渗入砖石,融入晚风,悄然弥散开来。我恍然彻悟:沙坑里童真的欢腾、湖畔老者垂纶的静影、舞者衣袖间流动的晚霞,连同那檐铃暗哑前最后一缕清音……
正是这一切有声与无声、古老与簇新、宏阔与细微的交织共鸣,才让这座园子如同天地间一册缓缓翻动的立体诗稿。
斜阳熔金,将塔与影一同投入葫芦湖平静的怀抱。砖石不言,却始终见证着兴衰流转。塔影入水,水波不惊,仿佛时间本身在此沉淀、澄明,悄然映照着我们生命的每一处驿站与渡口。
离园之时,再望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塔刹。它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像是矗立在时间瀚海中的灯塔,提示着生命应有的姿态——既要有砖石般承载沧桑的静默坚韧,亦不失湖水般映照万象的灵动澄明。
沙尘会落定,舞步将停歇,檐铃或喑哑,唯有塔影与心影的重叠处,生命才能获得超越浮沉的真实重量。
园中半日,竟如半生行走于苍茫史册的边缘。那些砖隙间流过的风,湖心跳跃的鱼,沙砾里埋藏的笑声,最终都沉淀为心灵深处一方微缩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