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老家来电话说奶奶晚上做梦,梦见孩子不见了,起身下床去找,地滑,摔断了腿。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全家都陷入了沉默。
奶奶自小就是享誉十里八乡的俊俏丫头。12岁那年,她作为童养媳嫁入了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于是开始了她田间地头操劳的一生。
十年革命说来就来,家里成分不好,抄的抄,砸的砸,最后就只剩一间破旧的黄土屋。爷爷为了养活一大家子,跟着援疆铁路队去了新疆,靠着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奶奶养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们长大了,奶奶开始操心起了孩子们的婚嫁。儿女们各自成家,她又开始操心起了孙子孙女,她总有操不完的心。
后来,家里终于手头终于也宽裕了些,为了满足奶奶想要的独立厨房的心愿,几家人一起合力在村里盖了个两层小楼。房子落成那天,奶奶的皱纹终于舒展了。
我出生在八月末,刚出生没两天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奶奶听闻消息,立刻坐长途汽车赶到市医院。那个年代,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谁也不知道,一个不怎么识字的农村老太太是怎么一步一步去的车站,又是怎么一路问一路走,来到我的身边。她用尽了她所有的慈爱与关怀,将我从一个又瘦又小的婴儿喂养的白白胖胖。那一年,风调雨顺,邻居家的麦穗都饱满得压弯了枝条。奶奶家的田却是空的,但她却不以为意,只要有人问,她都会说:“只要我们家的娃身体底子好!空一年田有什么关系!”
快一周岁了,还总是爬来爬去,不肯走路。妈妈就担心是不是腿有问题走不了路?奶奶知道了,又是放下电话就赶了过来。对我连哄带骗,见我终于走得稳稳当当了才肯放心回去。
小时候,只要回老家我都会和奶奶睡一屋,她总会在我的枕头下面藏好多小零食。夜深了,奶奶的一天才结束。她会点着我做的七扭八歪的灯笼进屋,从口袋里变出我最喜欢吃的水果糖和雪饼。那时候我觉得奶奶就像一个魔术师,什么都有。
有一次,我不知为何特别想吃芝麻饼。家里没有芝麻,于是她就找邻居借了点,然后带着我去了后村,找了户人家借了个石臼。那是个巨大的舂米用的石臼,木碓前头的石头是已被打磨的光滑。奶奶拿出一块布,细细地将石臼和木锥擦干净,然后将泛着牙白的芝麻倒进石臼里。她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她一把抡起石碓,三下五除二就将颗颗分明的芝麻捣成个了芝麻泥。邻居大娘问奶奶,大冬天捣什么芝麻呀?奶奶嘴上说,我家孙女突然想吃,没办法。但她看着我,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为了做我想吃的芝麻饼,她三四点钟就起来生火和面。我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去厨房找她,她和往常一样穿着旧的深蓝色厂服大褂,整个人瘦瘦小小地坐在小炉灶前头,上下翻动正在烤制的芝麻饼,那芝麻的焦香和面粉的香气,我至今难以忘怀。
奶奶虽然瘦小,但嗓门却很大!不管我离她有多远,只要喊一声:“奶奶!”她都会用她那大嗓门回应我!我在楼上喊她,她在厨房一边做菜一边喊我,叫我宝。我在田间地头摘豌豆,一边吃一边唱着不着调的歌,奶奶在一旁边翻土一边哼着黄梅戏。我在田埂上被大鹅追着跑,她会一边轰大鹅一边把我揽在怀里。终于我要回家了,我坐在车里,探着头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在马路这头喊她,她在路的那头,看着我,抹抹泪,笑着挥手与我道别。
我们之间总是相聚很少,分离更多。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再见”,但我们总是在“再见”之后开始互相思念。
如今,奶奶已过鲐背之年,最近两年更是有些糊涂了,时不时念着几个孙子孙女,盘算着要种几亩棉花,给几个孙女准备出嫁的棉被,准备点钱给孙子盖新房。奶奶这一辈子,带大了儿子女儿、带大了孙子孙女,她就像一只母鸡护佑着身下的孩子,用她无私的爱哺育着家族里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