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会为一篇有价值的新闻稿反复讨论到天亮,激动不已。他们相信自己在做一份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职业,并因此为荣。而如今呢?他尚在迟疑困惑,而何文泽早已放弃底线。难道,这真的是一个正义和梦想都死亡的年代吗?
许子峰略微下垂的长睫毛总仿佛是给心灵的窗户装上一层窗帘,让人难以明确辨别他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何文泽脸上,不发一言,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
“你就是何文泽?”他的目光在何文泽脸上停滞,语调平缓。
何文泽这才注意到他,有点愕然地点点头。
“那就不会有错了。”许子峰向前两步,双手搭在何文泽肩上,然后拱起膝盖朝他小腹撞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到何文泽弯曲着身体,抱住肚子“嗷嗷”叫。而许子峰早已携了凌志飞朝走到门口,竟也没人出来阻拦。
何文泽素来孤傲,人缘不佳,只不过平日凌志飞与他交好,大家便给他几分薄面。此外,经这么一闹腾,事情的始末大家基本心知肚明。很多时候,人们不站出来做正义的事,是形势所迫,并不是因为缺乏正义感。对于何文泽的做法,许多同事是不齿的。见他挨揍,正大快人心,怎么可能挺身而出。
然而,许子峰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容色疏淡:“若要报警,请打110,我的办公室在楼下。或者,也可以给我发律师信,悉听尊便,奉陪到底。”
在凌志飞的印象中,许子峰是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而且冻着一张冰山脸,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激怒他。所以,他虽然与许子峰打过多次照面,一直觉得这人不像个真人,而今天,总算了有了点烟火气。
“咨询师不都是万般包容,大肚能容吗?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暴脾气,揍起人也够狠的!”这样的许子峰让他感到轻松,他活泼的本性就显露了。
“待人宽容并不代表没脾气。况且,他也算人?不值得浪费我的宽容。”
许子峰这辈子揍过两次人,一次是为了董笑嫣,还有一次,也是为了董笑嫣。
“高啊,还能骂人不带脏字。”凌志飞搭住他肩膀,大喇喇地说,“你这身手,迅即敏捷,对方毫无反击之力,该不会是董笑嫣收你为徒了吧?”
这样的亲昵让许子峰相当不自在,他本能地缩了缩肩膀:“什么意思?”
“她精通空手道和散打,你不知道?”凌志飞神色夸张。
“哦。”许子峰的确很意外,不过他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是简单回应。
“哎,她再怎么能,这次也是栽了。都是我不好,太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看何文泽不会就此罢休。若只是写这样一篇文章,他应该没有刻意去采访董笑嫣的必要,当时采访的具体内容我还不清楚,他肯定是录音了,这是记者的工作习惯。”凌志飞眉头深锁,愁云浓重,“不过,我大体也能猜出谈话内容,他肯定是抓住笑嫣内疚遗憾的心理,主导话题,设了套子让她装。旁人会从录音里听出安晓晨的悲剧是由她造成……”
凌志飞注意到,许子峰的脸上开始愁云密布:“情况是很糟糕,有没办法破解?在引导舆论方面,你应该比较在行。”
“难。而且,今天我们轮流把何文泽揍了一顿……”凌志飞脸上现出羞愧之色,“这不赖你,你不知道他有录音,是我太冲动了。这样一来,他肯定是不会把录音还给我了。”
想到这段录音流传出去后的严重后果,两人心情都无比沉重。
“不管怎样,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负责到底。我这就去找何文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也要他交出来!”凌志飞下定决心。
“凌先生,感谢你。”许子峰真诚道谢,这让凌志飞心里非常不舒服。他一早就意识到,董笑嫣对他师父的感情非同寻常,但当真相一览无余地展示在面前时,他还是难受。
“不必。她也是我珍视的人。”
许子峰当然听得懂他言外之意,只是淡然一笑,便不再言语。
凌志飞回到家时,见到何文泽正在打包东西。之前两人志趣相投,共同租房,还能分担房租,当时两人不知多高兴。而此刻,就有点仇人相见的感觉。
何文泽听到响动,权当不知,继续手头工作,连头都没回。他身体单薄,两只手臂细得跟麦秆似的,给人一折即断的感觉。这样文弱的人,今天生生挨了两顿揍,凌志飞鼻子突然有点泛酸。
打住,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妇人之仁。
凌志飞丢下包,准备开启扁人模式。不料,何文泽却先开口了:“这是录音。”他指着桌上的U盘。
“什么?”那边厢凌志飞正摩拳擦掌,这边厢敌人却缴械投降,凌志飞表示很意外。
“放心,没有备份。”何文泽转身,凝视着凌志飞,自我解嘲般说道“我何文泽再卑鄙,也不会去伤害朋友在乎的人。这……也算是我的底线吧。”
他已经收拾完毕,提上包就走。擦肩而过时,凌志飞赫然发现他双眼肿胀泛红,似有无限悲哀。
“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凌志飞喊住他,“有人威胁你?”
“谢谢你,还对我存在这么美好的幻想。很遗憾,我没有受到威胁,只是经不得引诱。”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志飞拿起U盘,跌坐在椅子上,心情更加沉郁了。他没有听,直接把U盘丢进了垃圾桶。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何文泽还是残留很多信任。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真的坦诚相对肝胆相照过。也因此,他并不想亲耳听到自己朋友设局诓人的过程。
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非洲土鸡”的怯懦因子,遇到不想面对的事情,直接把头埋进沙子里,好像这样一来,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凌志飞给许子峰发了信息,说录音已经销毁,但是那篇报道造成的恶果恐怕难以消除。另外,她给董笑嫣发了三个字“对不起”,便直接将手机电池拿掉。他觉得心里堵得慌,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
他想起以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和何文泽经常促膝长谈到深夜,两人都满怀激情,想要通过自己的笔,披露真相,针砭时弊,给民众警醒。那时候,他们会为一篇有价值的新闻稿反复讨论到天亮,激动不已。他们相信自己在做一份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职业,并因此为荣。而如今呢?他尚在迟疑困惑,而何文泽早已放弃底线。难道,这真的是一个正义和梦想都死亡的年代吗?
董笑嫣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也是因为他一时的怯懦。原来,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可以时刻坚守立场的人,那他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何文泽呢?若受到巨大诱惑的人是他自己,他能否坚持底线呢?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居然开始不确定。成长是个很痛的词,它不一定会让你得到,但一定意味着失去。凌志飞不得不承认,踏上社会这几年,他的朝气,锐气,正逐渐消逝。他从事记者行业的初衷与热忱,也在日益消退。
难道,就这样下去吗?或许,他要重新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