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木是我的高中同学兼室友,睡我的斜上铺。
我和他交情一般,远称不上兄弟。
我们高中毕业后便没有联系。除了大三暑假同学聚会吃过一次饭,在清华园后门的火锅店,一共七八个人,三百多,他独自埋了单。那是2002年,14年前,我那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大约是350。
如今骤然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大家都很错愕。随后有人在微信群发了他的简历:国内某著名大学教授,麻省理工博士后,国家重点引进海归人才,35岁。
所有的头衔我们都不曾熟悉。而他和我们也不再有联系了。
整整20年前,我只是和之木一起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做了室友。入学竞争异常激烈,录取率大概低于百分之一。整个年级400来人。三年之后,约能有30个升入清华,北大,人大等一类顶尖大学。
是所有少年得意的风云际会。
我还清楚记得我们的寝室门牌是310。之木睡在进门左手的上铺,因为他入学的分数最高,大概660左右。我入学分数638,寝室排名第四,所以睡在他的斜下铺。
一切按照分数来,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生最普遍的生活和评价标准。每一次期中期末考试,座位都是按排名来。这就意味着作弊是不现实的,因为前后左右都是水平差不多的人。你不会的他或许比你更不会。
每逢大考,每一个考室坐40个人,顺序排名。因此大家的梦想都是挤进靠前的考室。第一考室堪称朝圣地,聚集了传说中的各路大牛。
我整个高中三年,最好的成绩是41,第二考室看门,始终无缘进入第一考试。之后一路扶摇直下,基本徘徊在第三到第五考室之间。当然也有令人愉快的部分,曾经在第三考室和年级顶级大美女比邻而坐如沐春风。后来那个大美女考进中央电视台,被一度评为央视十大美女主播。而我在那次考试中因为始终心神不宁,直接从第二考室踢到了第五考室。
很显然,我不算最拔尖的学生。我的问题在中不溜的数理化,速度不快,逻辑思维不够严密。
之木也不算。他的问题出在语文和英语。他综合排名比我好不少,也进第一考室几次。但那基本取决于他的语文和英语的临场发挥。
稳坐第一考室必须要心性高强,长袖善舞。
李安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臂山。那么每一个高中少年的心里都有个第一名。我们班永远的第一是个谢姓女生。大学教师的女儿,聪颖过人,从小就被琴棋书画地培养。然而学习并不努力,迟到早退,上数理化课看三毛的小说,一度扬言要去撒哈拉。她最终毫无悬念地考入清华。
(二)
之木也想考清华或北大。我也想过。或许每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高中生都想过。虽然只有极少数想清楚了我们为什么要争先恐后地考进去,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之木有一天突然在寝室说:我想我大概是不能凭高考成绩考清华北大的了,清华北大要的是全面的聪明人,勤奋偏科是没用的。
在十六岁的年级,他比我们大多数都提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他向来是头脑清醒,而又有顽强的执行力。
语文英语需要博闻强记,长期熏陶。他又对”春花秋月何时了”一类的东西没有兴趣。
他的策略是参加奥赛,迅速选定了化学。理由很简单:数学物理需要极强大的逻辑,学科太成熟理论性太强,他擅长却不够拔尖,亦没有过多的兴趣。化学则不同,不确定性多,可能性多,他非常喜欢其中的变量,学科潜力也很强。
我对他学科潜力一类的长远分析不屑一顾,因为对高中生来说那实在是太遥远。我也一度参加过化学奥赛,但我纯粹只是想拿点高考加分。我的数理化实在泛善可陈。当然最后我是什么分都没有加到。
高二那年,之木迅速借了很多化学奥赛书和大学课本,开始系统性地补充学习相关知识。奥赛的知识广深度大大超出了高中范畴,内容又比较新,并不是每个高中化学老师都能游刃有余的。之木就常常去请教一个刚从名牌师范大学毕业不久的女老师。那个老师当年年轻漂亮,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以至于他常常遭到男生寝室的各种调侃。
然而不可否认,谈论女生是男生寝室卧谈最大的乐趣。而之木是最受欢迎的主讲之一。
因为他的角度比较奇特,又自带一针见血的幻灭感。
有一次似乎是讨论到细菌链式反应,数量呈几何级数增长。他突然从蚊帐中探出头来若有所思地说,如何以后我能发明一种试剂,滴几滴就把全世界所有的美女都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话,那才是我对人类做的最大贡献……
《泰坦尼克号》那会刚公映,全班相约去看。好像电影院版本里,凯雷温斯特全裸画像的镜头被删掉了,我们均表示遗憾。之后的一个周末回宿舍后,他说他和父母一起看过完整版DVD了。我们惊异于他是如何说服父母的。他说是怂恿他爸去借的DVD,所以没有被骂。“因为无论如何是我爸借回来的”,他说。“而且我爸也想看吧,只是不好明说”,他又补充道。
我们那个城市的夏天是有名的桑拿天,像住在蒸笼里,一丝风都没有。九十年代末,宿舍里住八个大男生,没有空调。也没有热水,所以洗澡其实洗不干净,冲凉后很快又腻出一身汗。
下晚自习后,宿舍里就到处都是叮叮哐哐的面盆和漱口盅的声音。半裸甚至全裸的身体在走廊里穿梭。我还记得邻班有个男生住隔壁宿舍绰号“大卫”,因为爱好全裸出入,体格健壮,又总把毛巾搭在肩头的缘故。
之木并不是全裸的爱好者。偶有一次实践,却被学校品行主任抓了现行。那天也是出奇地热,只有走廊尽头的阳台上偶有一阵过门风。熄灯令后,楼道里灯光昏暗,他和另一个同学大概因为太热,全裸站在那里聊天。品行主任突袭检查寝室,突然之间就赤裸相对了。他俩全裸站在原地,被教训了二十分钟。理由自然是熄灯令后不睡觉,但后来竟然扯到说裸体有伤风化。之木回宿舍后愤愤然:“白看了老子裸体,还教训了那么久”。
后来并没有追究。在那个不算开明的年代,很多老师看起来严厉其实也不失大度。
另有一次寝室卧谈,讲了一晚上黄色笑话。第二天生活老师在寝室检查报告上赫然写着:聊天至深夜,内容不堪入耳。之木翻翻白眼说:“他在门外偷听了一晚上,肯定爽坏了,居然还告发了我们!典型的得了便宜又卖乖”。班主任也没有深究,只是忍笑说“下次注意,不要再被抓住了”。
(三)
多年后我终于可以坦然承认,自己当年自以为是文青,实则附庸风雅,做作又矫情,是个非常不讨喜的角色。之木则什么都是晴天落白雨,人缘实在颇佳。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没有不睦,却也因性情迥异,并没有多少交情。
不过后来我也加入了化学奥赛的的缘故,就常问他问题,还找他借过几次书。
“这个都不会?!……是这样……”他是惯有的不耐烦的语气,倒一定解答到底。他在学校图书馆借了大学的化学课本,我借过来看了几天,用钢笔浓墨重彩地勾注。他发现后重重地敲我的桌子:“你疯了么?这是学校的书,会被骂的!”末了想一想,“算了,我去解释。就说是我勾的问题应该不大。。以后记得用铅笔!”。
他彼时已经拿了一次化学奥赛的全国奖,颇受老师器重,算是有面子的学生了。
书仍然借给我。我对他有好感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因为有侠义。
反正高中生活永远是没完没了的自习和考试。每天早上七点半开始直到晚上九点半,回宿舍后还点应急灯开夜车。每周几乎都有各类名目的测验。
日复一日的久坐当然令人不快。之木有一天午睡后升个懒腰说:“每天都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食堂。坐久了腿都木了,感觉像在坐轮椅”。他于是自称看书是“坐轮椅”,之后全班皆沿用,称上自习为坐轮椅。
我一直认为这是对高中生活最精辟的总结之一,只是不想多年后一语成谶。
高三那一年,之木化学竞赛成绩十分突出,进入国家奥赛冬令营集训。我记得那一年数理化竞赛统共算起来,我们全市好像只有三个进入冬令营。他最终没能进入国家队参加国际奥赛,但得以顺利保送北大。
他在高中生涯结束的最后半年,成为人人羡艳的对象,也顺便成为了一个化学答题机器。大家心安理得甩给他各类无聊的题目,反正他保送了,有的是空闲。
有一阵不知怎么回事,被男生私下评为长得最不好看的四个女同学分坐在他的前后左右,而且都非常喜欢找他解题。我们在寝室里讽刺他说收了四大美女,感谢他是“除四害”的。他虽然极力争辩,一到教室仍然泰然自若地给“四害”继续答题。
再后来就高考了。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除了那次吃火锅。我和他更是从来没有私下联系过。
(四)
同学群里陆续上传了一些他生前的照片,是刚上大学时考到北京的几个同学一起照的。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著名的清华西门,那时还没有雾霾,北京湛蓝的天空。似乎是初秋,灿烂得耀眼的阳光下几张年轻得完全没有一丝岁月痕迹的脸。
虽然年代久远,照片也不尽清晰,那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仍然力透纸背地凸显了出来。
我细细翻看他的简历:北大毕业,随即留学加拿大,美国麻省理工博士后。去年回国聘为教授,拿到第一笔几百万的科研启动经费,研究项目还在筹备之中,正在招研究生和博士生。
又听说好像正准备要小孩。
总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然而时间戛然而止,永远定格在了35岁的某一天。
他曾经是某癌症研究所的研究员,最后却逝于癌症。
我曾对高中生活耿耿于怀很久。那或许是我最不快乐的三年。因为迷茫没有方向,因为糟糕的人际关系,因为无力选择,因为毫不起眼而又努力无望。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那或许是大多数的人生写照,别人看不见的或看得见的,羡慕的或嗤之以鼻的,背后都只有一个默默煎熬,独立前行的自己。
那些年为了七月最终的一场考试,读了几百首支离破碎的诗词,做了上千道知识体系零散的数理化方程式。在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苛刻的筛选制度下,我们仿佛流水线上的产品,被推着挤着从这头走到那头。
然而这样的寂寞和坚持或许早已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的内动力,融入我们的血液并来一些温暖,陪伴我们走了很远很远。
没有一种人生是不艰难的。
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