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闲梦远
“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老山羊,你吃肉来我吃肠”,童年记忆里,常常浮现父亲所讲公冶长的故事,懂鸟语的公冶长因为贪欲而欺骗小鸟,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故事有很多,卧薪尝胆的勾践,热爱生命的保尔,还有农夫和蛇等等。这些故事,像一束光,不仅照亮了当时的黑夜,也照亮了一个孩子的童年,甚至是长大后的漫长岁月。
父亲的一生不够传奇,但是颇富戏剧性。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也就是抗日战争时期,虽出身寒微,却阴差阳错养在某军阀三姨太的屋内,作为养母的三姨太,也就是我的祖母,人美心善,虽然又生一子,但对养子视若己出,父亲也因此度过了一个衣食丰裕的童年。
大约十岁后家道中落,他们母子三人流离失所相依为命。作为旧时读书人的祖母,无论日子多艰苦,也让两个孩子读书。这便有了父亲的五十年代的中专文凭。那些滋润子女童年的故事,便是这时候积累的。而关于“冰雕连”的故事,却有另外的来源。
1958年,年轻的父亲作为军医,到了朝鲜战场。朝鲜战场,惨烈的不仅是英勇赴死的千万生命,还有酷寒的恶劣环境。1959年之后战争到了尾声,父亲有幸保住了生命,但是恶劣环境以及零星的战事,仍然蚕食了父亲的健康,肠胃病曾让他卧床十几天,虽然自己从医,但也是积重难返。从我记事起,就发现父亲常常吃红辣椒,后来还有车前草、马齿苋等等,用以拯救伤痕累累的肠胃。
我小时候听不懂“冰雕连”,一直以为是“冰刀连”,直到最近几年上映了抗美援朝的故事,我才真正明白“冰雕连”三个字的真正含义,汗颜且慨然。后来父亲很怕冷,手脚冰凉,我想就是在朝鲜战场留下的病根。
童年记忆里,父亲是我的男神。
大约一米八的身高,魁梧挺拔,因为皮肤白皙所以长辈起乳名“小白”。俊眉朗目,鼻直口方。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还可以解答各种问题,“公冶长是姓公冶吗?”“勾践真的尝苦胆了吗?”“朱门酒肉臭,下句是什么?”“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是真的吗?”等等等等。现在人们喜欢的各路影视明星,在我看来,都无法超越父亲的男神地位。
后来离家求学,跟父母聚少离多,父亲便沉默了很多。唯有每次冬季回家,外面冰天雪地,父亲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给泡脚的女儿添些热水,再按摩几乎冻伤的脚。年轻且粗心的女儿那时并不知道,冰天雪地的北方,几乎每个求学的孩子都手脚冻裂,只有我一直暖和且健康着,直到今天。
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天,令人唏嘘洒泪。
在66岁那年,父亲故去。那时的感觉就像龙应台所言,天空为之一破,看到了此生最深邃的黑暗。从此,暗夜行山路,再无微光来。
之后的日子怎么过的呢?有人说,亲人的逝去,不仅是当时的瓢泼大雨,更是日后岁岁年年的潮湿。
微笑转瞬即逝,忧伤铺天盖地。
走遍世界角角落落寻找父亲,并终于找到父亲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说,儒家是粮食店,佛家是百货店,而道家是药店。终于,在庄子的“鼓盆而歌”“庄周梦蝶”里,找到了解药,消解了悲伤。人生八苦之“生老病死”,人生是从无到有再到无的过程,人人如此,生命皆如此。弘一法师李叔同,母亲过世他弹《梦》一曲,友人逝去他谱写《送别》,自己去世前悲欣交集写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亲情之爱,也不是束缚和占有,而是给予和自由,并且超越生死。
父亲曾经告诉我,地上的人去世后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当你仰望亲人变成的那颗星星时,他希望看到你灿烂的笑脸,而非悲哭。克里希那穆提在《爱与寂寞》里说,爱是自由,是欣喜。如同庄子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的,尊重生命的起起落落,是亲人之间超越生死的和解,也是完成自身生命悲喜的自洽。
如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