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相信自己,我们会慢慢去解答一切。”
周一的早上,苏州老城某所中学校区,林梦夹着备课的讲义夹,快步上到二楼。她穿过走廊,路过一两个同事,匆匆打过招呼后,她看见教室门口站着那位新转学来的男生。
张展由于今天第一天报到,还没领到校服,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一条显得有些大的运动裤,正垂着头,两脚来回搓着那双起了毛的球鞋。终于,他发现了不远处的林梦,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了头。
林梦走过去,微笑着扶过张展的肩头,带他进了教室。
全班起立行完礼后,林梦拉过一旁的张展给大家认识,并让张展作自我介绍,张展小声说过他的姓名,家乡来自重庆,就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
就在他低头的同时,教室里齐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唏嘘。只见这位新同学头上有一道似“耐克”标志般锐利的伤疤,那道光秃秃的头皮上,在灯光下,蒙上了一层高光,实在惹人刺眼。
林梦见张展没有话要讲,就让他先到座位上坐下,她开始新一周第一堂课的准备。
林梦是该中学前两年公开招聘进来的年轻教师,经过层层考核选拔,从众多的应聘者里脱颖而出,一年不到,又当上了年级的班主任。她因为人开朗大方对教学又灵活创新,颇受年级师生的好评。
林梦对新转学来的张展,格外生出一种怜悯和关爱,除了张展是她任教以来班上第一位插班生,还因为张展的家庭情况他略为知晓——张展的父母从重庆来苏州在装修工地打工多年,张展一直在老家单独跟奶奶生活。上初中不久,奶奶突然生病去世,父母只好把张展带来苏州,想方设法才进到这所学校。
张展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女同学看过之后,出于本能不好意思,再没有去关注,倒是周围的几位男同学,好奇地又偷瞄着这位新同学。
张展拘谨地盯着讲台,露出认真过了头的模样。这帮同学并不知道重庆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只晓得作为一个直辖市,城市印象应该不会差,那里的人生活也应该是标准的城市生活。可看到张展的衣着和他呆头呆脑的窘样,不太相信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更像是城郊那些不太干净杂乱的街角里发呆或玩着球的野小子。
这种人一般不好惹,别看他不说话,看他头上那道疤,就知道脾气不好,班上有调皮的同学心里想。
林梦打开讲义夹,余光扫过后排的张展,作为老师的本能的责任和感受,她是很想让同学自然而然地接受张展,就像处在这个学龄阶段的孩子,很快就能接纳一个新的事物,但这也需要张展这位新同学,要保持这种友好和积极态度才行。
林梦又想,张展才来,是不是自己太过着急了,还是要让他自己先适应一下环境再说。
“今天周一,按照惯例,在正式上课前,依旧是先让大家分享周末各自在家发生的趣事趣闻。谁先来?”林梦很愉快地问道,她看了看讲台下的人有十多个举着手,她故作惊讶,感叹大家很踊跃。
周一的故事分享,是林梦执教的一个独到的创想,连校领导都一致肯定这种创新的教学方式。他建立了一个班级同学间的了解和沟通的桥梁,能让不同性格的学生都能融入到集体,让羞怯的性格变得可以玩笑,敏感的孩子有一颗宽泛的心,语言组织不好的同学慢慢在心理建立了放下包袱。
不过,这一次,林梦更想通过这一她心中得意的活动,让张展这种新来的同学放松下来,尽快地融入这个有活力有温度的集体中来。
她让陈叶先上台来讲。
陈叶,是班上的标准话匣子。她作为一贯的思想活跃和表达流畅的学生,在班上早已建立了喜欢她的群体。陈叶落落大方地上台。她首先,看了一眼大家,也不说话,向着教室某个方向,托着下巴故作沉思。林梦明白陈叶受她家环境的影响,把一切事情处理得像成人场面的样子,但林梦对学生这种故作成熟的表演,持保留态度。
陈叶捋了捋额前的一丝头发,开始用她标准的条理清晰,又简略的方式讲起来:“上个周末,我终于完成一个心愿,虽然不十分完美,不过让自己体验了不一样的感受。”
“又是这样,制造悬念。”有男同学在下面小声嘀咕埋怨。
林梦瞄了台下的同学,给予了眼神的警告。
“妈妈从外地出差回来,你们知道,我妈妈长期担任驻外办事处的重要工作,所以,工作和生活,大多数时候,她很难做到平衡。这其实给我们家也带来不小的困惑,以至于一度让我和妈妈的关系处在不是很融洽的状态。
这一次,妈妈回来,彻底放下手上的工作,她提议带我去一个地方。原来,那是一家在购物中心的剧本杀店。那家店的装潢布景格外的逼真,营造出不同氛围风格,有宫廷式的、欧式与日式、还有恐怖的为主题的一间包房。”说着,陈叶张着嘴假装作惊恐地无声尖叫。
这时,下面有几名平时要好的女同学配合地作出惊惶的样子。
林梦用手指放在嘴上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她们面露兴奋和羞涩地赶紧闭上嘴。
“我们选的那个剧本,是一部具有家国情怀的剧情,是抗日战争时期整个家族的悲欢离合。我和妈妈同样扮成家庭的一对母女,一起经历了剧情起伏的极致体验,把各自扮演的角色淋漓表现出来,在其中既其乐无穷,又感人至深,这次互动活动后,我也慢慢理解妈妈对家庭的用心和对我的爱。”
她意犹未尽,但为了节约时间,又不便继续说下去,她看了一眼林梦,得到允许后,自行回到了座位上。
不出意外,下一位林梦会叫到田境。他是班上除了陈叶之外最能代表班级学习能力的同学。说实话,田境并不是一个各方面都让人满意的同学,不过,他每次考试的“勋章”无一例外地会出现在全班前列,总能让老师对他在学习上的稳定发挥感到理所当然,作为班主任的林梦也不能忽略这一点。他叫到田境上台。田境来到讲台,理了理衣服,就把双手悄悄地撑在桌边,身体微向前倾。“这周六,我在家看了一整天,书名叫《轴心时代》。” “噢——”顿时下面发出不耐烦的口气。“请大家保持安静,尊重别人。”林梦及时提醒。“那本书可不是讲的二战法西斯的轴心国,”田境歪了一下嘴继续讲,“全书通过横向比较中国、印度、中东和希腊四大文明区域,系统梳理了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印度佛教与耆那教、以色列一神教以及希腊哲学的思想演进脉络……”田境游刃有余,侃侃而谈。
“很好,大家不觉得,田境的阅读习惯值得同学们学习吗?。”等田境讲完,林梦说道。她扫了扫全班,“董太阳,你有话要说吗?”
下面此时传来一阵嘻嘻声,这是全班正式上课前最开心的事情。
董太阳是一个有意思的学生,他天真又憨痴的样子经常让全班课外之余有了部分开心的题材。老师偶尔看在眼里,也不拒绝同学间的玩笑,只要不出格就行。毕竟一些“特殊”学生的表现,在同学认知中也是客观存在的 ,老师也不便多加干涉。
当董太阳说到,他和表妹去一邻里看他家养的那只拉布拉多,突然窜出一只京“爬”时,全班同学终于开心地大笑起来,“京巴”“京巴”当大家正准备像以前拍着桌子提醒时,有一个笑声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嘎吱嘎吱卡在木头中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大家好不容易产生的欢乐,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按了回去。一些同学瞪着那声音的出处,发现是新同学张展忍不住发出的,又生出一丝不安的神情,或许他奇怪笑的背后,又有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耐克”伤痕起了联想。
一周的正式学习结束后,全班的秩序并没什么改变。或许,有人会留意那位新同学的某些特点或习惯,看能否找到些有趣的事情,供课余大家游戏玩乐,以调节不能完全释放的旺盛少年气息。但张展都不在全班的同学之列,篮球架下没有他的身影;广场角落里供攀爬的云梯也没有他;女生群里更不会有他的影子出现,除了偶尔董太阳会硬凑个脸,那是所有男生课外的禁区,去了会遭大家嘲笑得抬不起头。
张展时常独坐在乒乓球台后面的坐椅上,在那儿摆弄校服上的拉链,他把拉链往上往下拉到底,来回试了几次,好像就他的衣服有问题。玩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有意思,他抬起腿踢地上的小石头,经常踢空,直到偶尔有人喊,“同学,帮我把乒乓球扔过来一下。”他才跑过去,捡起球来,对着台子扔了过去。他随后扯了扯衣服 ,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任谁都看得出来的自信。
林梦偶尔经过,会刻意“发现”这一切,她想走近,最后还是放弃了,她作为班主任压抑住 自己的冲动,不能再有超出自己情感的范围 。
她很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事情,诚然,她作为一直以性格包容的女教师自居,但也每每陷入到苦恼之中。张展这孩子,并不是当初所认为的只有对新环境不适应和同学之间不擅于相处的问题。渐渐她还发现,他并不能很快进入到学习状态,或者可以说,他根本没在意,他现在是身处在学校的集体生活和学习情形里,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不过,林梦还是尽量给予张展最大限度的理解,她觉得他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的学习生活。不过有时,她都觉得自己太过显山露水,煞费苦心,连班上的同学,都好似看出端倪,大家的眼神分明对她精心编织的失败表现露出了不理解的诧异。
“张展同学,他今天的这身校服,洗得很整洁,你自己洗的吗?” “我发现,张展同学的午饭,吃得很干净,用餐期间没有交头接耳。”
但是,每每张展并没有对林梦种种努力作出积极回应,他默默看了一眼林梦的表演,蹙一下眉,又盯向课桌下方。或者,他直直看着她,又很快难为情地垂下脑袋。
林梦心有不甘,打算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了解他内心是怎么想的。
那天中午,林梦趁午休的时间,从办公室来到教室,她瞄一眼张展的座位,人却不在位置上。她不便多问其他人,只是让还在做小动作的学生好好休息,便要走出教室。
这时,张展和田境一起从外面进来,两人说话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一抬头看见林梦,立马恢复了谨慎老实地模样,各自小心翼翼回到座位上。
林梦看在眼里,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不过,她心里还是挺高兴,张展终于找到了和同学之间相处的感觉,看来她以前的担心是多虑了。只是让人没想到,第一个和张展走近的人竟然是田境,有时候,同学们的内心世界和相处方式,作为老师也是很难懂得的。
时间来到周五最后一堂课,她讲完周测试的卷子题,布置完周末作业,就宣布放学。趁大家在闹哄哄忙着收拾书包时,她径直走向张展的座位。田境提着书包,正好站在一旁和张展说话,看样子是等着一起走。
林梦来到俩人跟前,俩人看见林梦,都止住了声音。
“你俩在谈什么?这么高兴。要不要拿出来分享一下。”林梦看向田境,又转脸望了张展一眼,神情尽量表现得愉快和随意。
“我们正在说美国MBA球员詹姆斯的事。”田境有些得意地回答。张展没有说话,继续低头收拾着书本。
“啊哈,那可是个骑士队的当家巨星哦,原来你俩都喜欢篮球啊。”林梦在胸前交叉着手,带着轻松的口吻,看着俩人。
“林老师,他现在没在骑士队了,他转会去了湖人队。”田境纠正道 。
“湖人队差不多是他最后一站了。”张展终于抬头看了林梦一眼。。
“是吗?看样子,老师消息没你们灵通呢。”林梦故作惊讶,随即笑着问,“你们周末是要约着一起打球吗?”
“不了,这个周末我要去补习,张展他还要去陪他爸去工地上。”田境说。
林梦听完望向张展,“张展,你陪你爸干活儿,代表你很体谅家人的辛苦。不过,老师也要提醒你,第一,在工地要注意安全,还有,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认真学习。老师的话,你能理解吗?”林梦想起张展头上那道疤,有些动容地叮嘱。
“嗯。”张展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专注地整理着书包,他头发长长了些,隐了些那道疤的痕迹。
随后,林梦看了看表,示意俩人可以回家了。
当俩人的背影快消失在门外时,张展回过头,看了林梦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少年的单纯情意与欲说还休的复杂表情。林梦向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那些周,林梦没再刻意去留意张展,不过,张展并没有脱离她的视线。他还是原先那个闷声闷气的样子,和同学们关系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他也并没有想要努力融进去的打算,还是保持一个格格不入的新同学身份。只有在田境的带动下,他才会“被迫”参与到同学活动或者课间偶尔相互聊天中。
林梦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张展遇到了田境,她总觉得在一个新环境中,交朋友并不是一件难事,同学们只是因为他的性格不熟的原因,并不是大家都排斥他。而且,自从有田境之后,张展最大的变化是,学习上竟有了明显的进步,一改林梦最初对张展学习波动很大或者会产生厌学,需要慢慢观察和引导的担忧的想法。
这方面,田境肯定对他有一定的帮助,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张展本身的天分应该是有的,只要他把学习态度调整好,未来应该是个发展不错的好学生。
唯一的遗憾,是他不愿意主动和林梦交流,从少有的师生之间只言片语,也很难了解到张展的心扉。包括周一例行的故事分享,他一次也没有举过手。林梦也不好刻意点他的名,毕竟张展的平日家庭生活,有些是可猜测到了,他或许缺少像同学们一样的业余生活题材,又或许是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生活状态。
直到,那一次又一回周一例行分享,在依然是那几位班上积极分子为主的举手中,竟然有一只坚定的手高高举起。没有比林梦更惊奇又有些担心的人了。她本想先叫其他人,缓和一下氛围,因为谁也不知道张展这一次踊跃背后的内容,但她又不想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好换作平常语调,“好的,张展同学。你上台。”
“这一周,我跟着我爸外出去工地时,路过一处像是人工湖的湖泊。”张展低头抠着手指,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他起头,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同学突然住了声,因为张展直直盯着教室后排,同学们不知他到底看的是谁,生出一种胆怯来。
“有两个人在湖里洗澡,”他看大家没听懂的样子,又纠正说就是游泳,“有一个人看样子游得不错,但另一位的游泳技术就差得远。”
“看来,张展同学观察得挺仔细。”林梦故作轻松地表扬,为了让同学们不要怀疑他的故事真实性。
“嗯……一开始,俩人都在岸边,那名游泳有经验的人好像在给新手传授游泳的技术动作。也或许,是他在鼓励对方不要害怕水,反正俩人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比划着交谈。终于,那位新手在朋友的鼓动下,走向水里。”
“你爸当时在哪儿,一直在旁边等你吗?”同学们转过头,发现是董太阳发出的声音,看样子,他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在问。
同学听着,一堂哄笑,课堂上顿时热闹起来,张展没法讲下去。
“大家请注意课堂纪律,张展请继续说下去,不过,尽量抓紧时间,说有想表达的部分。”林梦尽量平和地提醒。
“嗯。”张展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他们踏向深水区,显然那位新手心情是紧张的,看那步伐根本谈不上轻松,和旁边那游刃有余的涉水姿势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熟手一直在扶着他的朋友,边微笑地开导往水中走。就这样,他们到达没过胸膛的水线后,一起扑进了水中。一开始,新手手忙脚乱,在水中扑腾,击起不小的浪花,眼看就要沉下去。熟手托着他的下巴,让其动作放轻松,把先前讲的动作要领做出来。但新手怎么会不害怕呢,那水随时会没掉身体,置他于死地,我在一旁看着心都悬在半空,紧张得不行。”张展表现得有些激动。
“但是这时,你看怎么着,奇迹竟然发生了,就在一系列的慌乱情景之后,新手在水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一下一下地划着水,身体漂浮在水上,而不是最初往下沉的模样。而熟手也已悄悄抽出扶着对方的手,俩人慢慢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俩并排向前游着,虽然速度还很慢,不过,已经让人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来。”张展说到这时,停了下来,好像还在回味当时所看到的美好景象。接着他继续说,“我本想就此走开,因为我爸在前面等我。就在我转身前,发现一个现象,那个新手越游越好,越游越快,几乎快要超过了他的朋友,他朋友此时,也加快速度,俩人就此开始在湖中你追我赶起来。此时,你们猜怎么这——”他突然发光的眼神飞快横扫过大家,意外定在某处没有动。班上的不少同学都张着嘴,歪着脑袋,跟着看向他盯着的某处,那里有田境和陈叶几位同学,他们坐在座位上显出心不在焉和不自在,各自做着像要回避的小动作。
他快速收回眼神,接着说,“我听见,那位熟手突然对新手喊到,说他游泳的姿态不但难看,而且错得离谱,那根本不是在游泳,简单是在水中愚蠢可笑地挣扎。不出所料,我看见那位新手开始手忙脚乱,失去了水面的平衡,身体慢慢往下沉,而他的朋友依然在一旁嘲笑,袖手旁观看着对方时沉时浮,大口大口呛着水,而不拉他一把——”
“好了,这个故事太悲伤和绝望,希望他不是真的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张展同学,你可以回到原位了。”林梦及时制止,也没看班上的同学,因为没有人再举手,大家都露出奇怪的表情,大气不敢出,直到张展快步回到座位上,然后垂下头,才收回目光。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班上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围绕在张展身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样子。每周忙碌的学习和日常的课余生活,让一切都淹没在表面之下。只是张展再没出现在篮球场上,也没有看见他和田境一起走进大家的视野。不过,这一切都在张展学习进步的惊喜中变得理所当然——这孩子除了因性格对融进新环境困难一些外,其它没什么大的问题。
当然,个中原因是作为老师的林梦不知道的,就如同前面说过的,她无法想到淹没在表面世界下的另一面的景象。
如果有机会让张展讲一讲,他其实至今也没办法理解,他和田境的关系为什么会急转直下,这缘于田境前段时间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变,如果只是态度上变化还好,在他看来那更像是一个圈套,一步一步精心设计圈套。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张展也无法说准确,隐约记得是上个月月测试成绩出来之后,他数学成绩排在全班第二,竟然超过了田境。那次回家的路上时,俩人走在一起,田境把带的篮球随意扔过来,还一脸高兴,直夸他的学习深藏不露,这样发展下去,可是要变成林老师心里的红人了。
张展不好意思笑着,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田境对他学习进步的肯定。
就从那天开始,田境表现得对他格外的“欣赏”,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同时总觉得那话并不完全是肯定和鼓励,隐约有些奇怪的感受,但又讲不出奇怪在什么地方。
田境喜欢把张展拉进一小群人,不论对方在玩,还是在谈着别的话,他总要慎重其事地把张展介绍给大家,像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一样,“这是我们张展同学,大家记得他刚来时的样子吧,也不说话,甚至有些木讷,谁也想不到他现在在学习表现上会变得如此神速,所以这叫人不可貌相。”如果大家说这都有他的功劳,田境会说千万别这么讲,我要向他学习,你看他才来班上不长时间,就已经取得如此大的进步,这本身就是天分,不得不让人佩服。 我们大家以后要小心,防着这种危险人物,一不小心就让他超了车。
最让张展不适应的是,他会当着全班的面在课堂,提议让张展上台对某些题进行解题讲解,这是最让张展很接受不了,但又难以拒绝,他不好拒绝田境对他的“好意”,田境的友谊对他太重要了,即使上台面对众目睽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第二件事,一回上体育课,打篮球时,俩人参与另一队的对抗。那天张展穿了双新的阿迪的篮球鞋,不过,明眼人一看那工艺和鞋面上的走线,就知道那是一双在某宝上买的很实惠的假冒货。田境虽然身体稍显瘦弱,不过身手还是比较灵活,以往他拿球都是自己突破,很少打传切配合。不过,那天,但凡他拿到球,都会马上传给张展,也不会给张展做挡拆掩护,就直接跑到篮下,嚷着让张展快突破,或者让把球赶快传给他(其实根本没有传球线路)。他是知道的,张展在技术上不是他的强项,不过身体还算强壮,张展无奈只好选择强行突破,在身体的对抗中,往往在几人的包夹中陷入胶着。结果,一场球还没打完,就发生了状况,一次冲撞中,张展脚上那双新的“阿迪”不堪重负,嘶嘶一声响,一只鞋的鞋帮和鞋底就此分离,成了两半。等大家停下来一看,那只穿洞的鞋已经爬上了他的脚脖子。
张展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喘着粗气,他像做错了事一样一动不动,直到汗水叭啦从脸上滚落到衣服上,他也没打算移动。
田境跑过来,对一堆看热闹的人,解释说,现在名牌鞋质量也不怎么样,还不如买双国产的。就在一阵哄闹声中,把张展拉走。
俩人坐在乒乓球台后面,面前摆着张展那只烂了的新鞋,“你买这种鞋,以后就不要拿来打球,有什么样的底子,就做什么样的事,这种徒有虚名的东西,会让人很厌恶的,又让自己很难堪。”说完,他又拍了拍张展,露出一脸诚心诚意的关心,不过,那眼神后面又似乎透着一丝虚假的暗笑。
最终彻底爆发,是张展最觉得莫名其妙,又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情,不过,张展为维持难得的关系,还是去做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被出卖,在光天化日之下,完全无处遁逃。
张展没来之前,班上成绩前三名里除了田境,就数陈叶同学,俩人分数排名不分上下。平日彼此自然就有交集。陈叶家庭条件好,在老师心里是知晓的。不过在同学们之间,这些都不是大家关心的主要问题。大家关注是陈叶的一直稳居前茅的学习成绩和她每次在讲台上那种超自信和流畅的表达方式所形成的优越形象。
田境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内心对陈叶自然有某种好感,借着俩人成绩相差无几,自己又有颇骄傲的阅读的基础,总找着机会和陈叶畅谈他看到的各种书籍上的见识和观点。因为他一直觉得像陈叶如此聪明大方的女生应该和他能找到谈吐上的共鸣。
陈叶对田境不反感,但也没表现出同学之间以外的情愫。反倒是张展来了之后,陈叶渐渐对这位从重庆农村走出来,性格又有些怪僻,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学习突飞猛进的同学产生了兴趣,同时附带着对他的生活也生出好奇心来。想必这是一个优越家庭一成不变培养出来孩子对另一种与自己迵异的成长环境的人一种本能的反应,特别是张展那种身上形单影只的状态,更增加了一种少女幻想的神秘感。
这一切都逃不过暗中观察的心思敏锐的田境,在他发现陈叶几次主动借故问题找到张展时,田境在一次放学时找到张展,假装表现得轻描淡写样子,开玩笑地问道:“张展,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错。”张展盯了对方一眼,表现出一贯的话不多。
“那有什么事骗过你吗?”田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没有。”张展终于吃惊地盯着对方。
“那陈叶和你,你觉得,她是对你感兴趣,还是对你只是一时的好奇?”田境终于切入正题不悦地说。
“我……我没想过。”张展感觉说不下去了。
俩人在校门外的超市,田境买了两瓶可乐,硬塞给张展一瓶。
“我如果是你,现在就该有所行动,问明对方情况,以免大家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田境开了瓶和张展碰了下,喝了一口。
一天早上,在陈叶的课桌里,塞进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陈叶同学,有些人不值得你和他说话,他也没那么优秀,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和田境那样的同学一起多交流,因为你们在学校才是一对相匹配的CP。”最后这句网络语是田境有一次无意间说出来,张展想起加了上去。
大课间后,陈叶也没回避人,在楼梯上径直拦住张展,把一张纸条当着面扯得粉碎,并小声发狠说道 :“什么玩意儿,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没看出平时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却一肚子自以为是的小心思,活该你交不到朋友 。”陈叶一顿牙尖嘴利的输出,张展始终像个木头,没敢抬头,内心却如被大风刮得颠簸四处,快要扑倒在地上。
这些事发生后,就在他分享故事的那一周第二天,张展整天都没有心思听课,他坐在座位上,满脑子却都是班主任林梦的样子。正当林梦在讲台上时,他却不敢盯着看,好像眼前那个真实人不是真实的,而在脑海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人。
他想象那漂亮偏向一边的长发,还有每次的话语像她纤细的手搭在他校服的肩膀上的感觉。他想看又不敢看,但那种粉红色的气息一直在身前围绕,小巧的嘴唇,温柔的颈脖,像小酒杯精巧的锁骨窝,还有往下饱满的胸脯……让他更加留恋和无来由的生气。他挺了挺了身肢,那个硬物顶在腰上,已不在凌冽冰凉,他摸了摸,有些后悔,但不得不表现出决绝的勇气,他现在已是一个要誓死捍卫尊严的勇士,想到这里,他竟有种热泪即将涌出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他胡乱收拾着东西,想赶在大家出校门前到外面等着一个人。
他提着书包正要奔出教室门,有人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林梦。
他不得不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她走过来。
“你这是着急回家吗?”
“没,没有。”他又低下头,两脚磋着鞋。
“老师没有别的意思,看见你忘了拿水杯,就提醒你一下。”林梦递过杯子,笑着说。
张展赶忙接过水杯,想走又不便走。
“张展同学,嗯……老师想说,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相信自己,我们会慢慢去解答一切。”林梦说完,有些感慨地看着张展。
张展回望了一眼,就快步步出教室。
出了校门,他上了那条著名的老街,街两边古韵建筑和小陌井巷分布四处,茶馆从巷子深处飘出茗香,青砖缝里透着吴语评谈,像细流一样跟着行人的衣袂。张展走着走着,步入一片氤氲湿气中,他抬头一看,一大片乌云袭来,似要下雨。
他紧跟两步,前面那熟悉的身影终于有了眉目,那是一团渐渐变成黑雾的东西,他紧追慢赶似乎都赶不上。
轰,一个闷雷响起,不多时,一刀青光劈下来,他终于喘出那口气,他又摸了摸揣在怀里那件硬物——一把从家里拿出分割墙纸的美工刀。
那团黑雾,已经轻巧地踱过一座古桥,前面又有几团黑雾,它们聚在一起。张展又有些喘不过气,轰隆,又是一声响雷,片刻,雨点就稀落的下来,豆大的点子打在地上,越来越密,最后织成了烟灰色的粗布。
几团黑雾很快就各自散去。张展紧盯着最先那团轻快的雾,慢慢地疾速跟进,边跑边抽出那把刀。他用手指顶出刀刃,斜着身体,像每次在乡下,追着那团离乡的影子奔走,雨水、泪水、鼻水,簌簌下来,混在一起,他在深沉与热烈的水浪中劈波斩浪。
黑雾已经近在眼前,那扇窄窄的肩背已经显现出来,他快活地找着那处幽微的目标,举手刺溜过去……
这时,前面路边一个隐隐的大漩涡浮现出来,离那个背影也就几步之遥,那个背影显然没有发现,张展来不及喊,挟着冰冷的怒火,开始向前疯狂地跑去。他边跑,边想起那句话——“相信自己,我们会慢慢去解答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