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写写这个“古怪”的老头吧,毕竟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是一件幸事。
说来确有几份机缘,跑去永宁门看古城墙却被四十多块的门票挡了回来,反而对书院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产生了兴趣,早就听说书院门是明清两代西北最有名的书院。一路走来,所有的门面都以出售文房四宝为主,但基本未曾逗留,却在步行街的尽头被一个驼背的穿着及其朴素的老头莫名的吸引。
因为是早上刚过十点,小店刚准备开张,老头低着头站在门口中央专心的整理着制作毛笔的桌子,一点没察觉有人走过来,两侧黑色为底黄白色绘字的牌匾略显陈旧,有几处地方还掉了漆,一点不博眼球。
走到店里,发现店面不大,除了摆放柜台用去的空间,横向最多只能并排站两人,长度也不足三米,柜台上基本上全都整齐的摆放着装满各种毛笔的青花笔筒。仔细一看你会发现这家店里与其他的店里成列品有所不同,每个笔筒标签上的字都是手工书写,并且都以“自制毛笔”四个字打头后加毛笔种别,更让人奇怪的是所有的毛笔价格很贵,最贵的标价都到了好几百,这与之前别的店里看到的五块钱三支的毛笔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这都不算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更不合乎常理。
看到这么贵的毛笔,心中不禁提高警惕,以防上当受骗,而老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大跌眼镜,
“笔是看不出来的,是试出来的,我的笔很贵,你到别处去吧,现在顾客都是上帝咯!”
我不知所措。
真是个怪老头,好奇心开始作祟,我打算再逗留一会。
好在后面气氛有所缓和,我和老头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其间进来的许多顾客几乎全都和我受到同样的待遇,每次顾客进店后,刚要拿起笔观看,老头就如同一个吝啬的小孩的心爱的玩具被别人动了一样,厉声呵斥让其放下,嘴里还不停的说,“笔是试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我作笔的都看不出笔的好坏,要看请你出去到别的地方去看好吧”。大多顾客都会被这种“臭脾气”气得夺门而出。
有个顾客进来询问笔格的价格,老头说一个两块很便宜吧,就是个萝卜的钱,年长的顾客倒是很爽快,很快就挑了两个笔格,让老头包起来,说不包容易碎,老头说,“那你就再买一个吗,不碎我还吃不吃饭咯。”哈哈,你见过这样推销产品的方式吗。
话已至此,看来骗我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鼓足勇气对老头说“给我挑个一百多 的笔吧。”
老头嘴上唠叨“我挑好的笔你拿去用就行,你不懂笔的好坏,我懂,好不好”,说着就从笔筒中随便拿了一根笔出来。这哪是挑笔呀,分明是随便找的。
我怨气未消,老头已经将拿到的笔准备进行一波神操作,相信你也前所未闻。只见老头将拿到的毛笔的笔头用手像薅羊毛一样薅了起来,眼看着笔毛落了一地,我心想这下完了,笔还没写就没毛了,悔意顿时涌上心头。后来才知道这不是搞破坏,在老这儿叫做”清锋”。
清锋的过程就如同打发自己的亲闺女出阁,先是用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一点点轻捋(长满老年斑的手指头上面全沾满了作毛笔时的胶),过一会又对着门口光线进来的方向仔细的观察笔锋,然后拿出纸板,提头,回旋,压锋,实笔,虚笔,观察笔锋走向及其变化,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多次,后来将捋掉的部分笔毛垫在食指和笔头之间,防止过分挤压笔根。眼看着一直毛笔上三分之一的笔毛被捋掉,七紫三羊的毛笔从一开始只有笔锋上一点点的紫毫,到最后基本所有紫毫全部露了出来,这个过程足足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不敢多言,这样只能让我显得无知,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观看。
多次操作,老头稍有满意,在纸板上试完之后,将笔交到我的手里,让我感受一下,修好的笔看起来秃头光颈,瘦劲挺拔。此时的我已经略知这位“高人”的道行,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以前自以为是的笔法现在却不敢拿出来显摆,最后迫于形势,只能硬着头皮在纸板上写了一个“贺”字,老头盯着笔没吱声,一脸严肃,当我下笔写第二个字,笔刚到纸上准备开始运笔之时,老头一只手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笔,另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愤怒的说“你拿屁股写字,一辈子也写不好字!”
我一脸懵逼……
在接下来的老头的“责备”声中我才知道,这里的“屁股”不是我的屁股,指的是毛笔的笔腰部分。
“写字一定要提起来气,有了气场写的字自然就会挺拔,这是一个相互融合的过程,这就叫字养人人养字,好不好。”
“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是这么来的,是从这儿来的,好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还是那个带有命令口吻的“好不好”。
清锋仪式完成,老头慢慢释怀,也终于打开打开话匣:
“你刚问我笔好坏怎么区分,我跟你讲,他拿起一个廉价圆柱画妆品盒,打开来里面是白色的乳胶,手指着乳胶说,你知道吧,笔制作过程中用的乳胶多一点就会影响到笔的质量,说着转身指了指身后装着好多烂笔头的笔桶说,这种笔我是不会卖给别人的,我都会拆了重做。”
“自己的笔不能交给别人用,你的笔你自己知道用那一边写,别人用回破坏原有的状态”,“用完的笔不能立马洗,隔天最好,洗笔不能用温水,更不能用热水,冷水最好”,“洗完笔要找个没有暖气的地方太阳晒不到的阴凉处挂起来,下次用的时候用墨和水一比一点五混合,将笔头直立插进去,笔根化不开的时候,用大拇指和食指在笔根的地方稍微松一松,不能捏下去, 好不好。”
“我的毛笔呀,你要从小字开始写起,然后到大字,记住有小到大,好不好,然后他指了指旁边宣纸包装上豌豆粒那么大的字说,记住咯,就是这么大,不能再大。”
多次嘱托,老头才肯把“女儿”交到我的手里。他将笔头用水沾湿,平行纸面将笔锋拉直,用报纸包好,胶带粘好,交到我手里,顺便还来了一句,“不要还来得及。”。
我如获至宝,赶紧付钱。
离开店铺, 我忽然感觉他不像是一个生意人,反而如同一位严师,严声厉色,却又不厌其烦,孜孜不倦传道授业。
这个人叫张正勇,书院门龙凤阁作湖笔的匠人,作笔世家,一生为匠,家中八人作笔。老者已垂垂老矣,现代化工业已将作笔这个行业市场蚕食殆尽,匠人的手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走失在历史的长廊。如果你在他有生之年能去他那买只笔,千万不要嫌弃他的臭脾气,千万不要嫌弃在西安生活了一辈子依旧一口让当地人都嫌弃的安徽话,千万要听听他“嫁女”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