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者善于通过对人物的行为、语言的描写来展现人物性格,除西门庆、潘金莲等重要人物外,作者同时塑造了一批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个性突出、形象鲜明,令人过目不忘。比如在第七回西门庆相亲、娶亲过程中提到的薛嫂、杨姑娘、张四舅等人。
薛嫂是《金瓶梅》中的几个媒婆之一,她善于揣摩人心、通晓人情世故又巧舌如簧,她为西门庆和孟玉楼牵线搭桥促成了他们的结合,在介绍、相亲、娶亲整个过程中,薛嫂发挥了重要作用,有着精彩的表现。
投其所好的薛嫂
做媒的目的就是赚钱,西门庆有钱,而且刚死了一个妾,有需要,他自然成了薛嫂的“猎物”,薛嫂的职业嗅觉很强,但其职业道德的德字似乎应该去掉——刚从女主人大娘(月娘)房里出来,月娘还照顾她买卖并以礼相待:【方纔我在大娘房裡,買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這一日。】可出了门就找男主人给他介绍对象,什么大娘二娘,银子才是我娘!有钱不赚是傻子。薛嫂不傻,西门庆也不傻,他知道媒人找上门,定是有女人,所以【連忙撇了主管出來】,薛嫂介绍的这个人,就是孟玉楼。
介绍成了才能赚到钱,可现在有个问题:西门庆正和潘金莲打得火热,潘金莲年轻貌美,和她相比,孟玉楼长的不及潘金莲,年龄又大(比西门庆还大两岁),这种情况下把这门亲说成是有难度的,可为什么薛嫂还要说,而且一说就成呢?因为薛嫂了解西门庆:他爱色、也爱钱。孟玉楼是富孀,有钱:【薛嫂道,这位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粧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廂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伯筩……】
这对西门庆构成吸引力,用薛嫂的话说:【誰似你老人家有福,好得這許多帶頭,又得了一個娘子!】接着她将此女的好处一一列出:除了媒婆惯常用的“一表人物、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之外,她又指出更重要的两点。
一是“当家立纪”,这是孟玉楼的另一个显著优点,孟玉楼先夫是商贩,孟玉楼照管生意兼理家事多年,有治家之才,西门庆也是商人,他的妻妾中,月娘甚有德而才不足,李娇儿勾栏出身,都不能在商业上帮助他,从这个角度讲西门庆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个得力的人帮助他。
另一点,就是“会弹一手好月琴”,这一点又“可在西门庆心上”,西门庆“破落户”出身,从小不读诗书,为人庸俗,但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有钱了,底层的人往往对上层社会充满好奇与向往,附庸风雅、倾心于有才艺的女子也是表现之一。就在不久前,西门庆还让潘金莲“好歹弹个(琵琶)曲儿,我下酒”,因为弹得好,把他“欢喜的没入脚处”,孟玉楼的月琴也是一样,可以给他带来别样的满足感。
薛嫂在和西门庆打交道的过程中,摸透了他的心思和喜好,并投其所好,把西门庆这边轻松说动了:这不就是我西门庆要找的女人吗!薛嫂,哪天去!
薛嫂说不急,得先搞定一个人——杨姑娘。
杨姑娘
杨姑娘是杨宗锡(孟玉楼先夫)的姑姑,是杨家主事的人,如果她不同意,事会很难办,这婆子不好对付,但是有软肋,就是贪财;而且她很在意自己杨家家长的身份,所以薛嫂对付杨姑娘还是投其所好:一是给钱,这是实的,必不可少;二是尊重,尊重其家长权威、给足她面子、承认她对此事有主导权并强调其“正统性”——即杨姑娘很在意的,自己“不隔从”(隔从,即不同宗的异姓人),这是相对于杨宗锡舅舅张四说的。打算通过这些手段拿下杨姑娘,薛嫂说得很生动:“一拳打倒她”,事就好办了。
薛嫂办事有次序、知轻重、能抓住关键,【求只求張良,拜只拜韓信。】
见了杨姑娘,薛嫂开门见山:【近邊一個財主,敬來門外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纔敢領去門外相看。……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慶大官人。在縣前開着個大生藥舖,又放官吏債,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這裡是姑奶奶大人,有話不先來和姑奶奶說,再和誰說?】
始终围绕着两点说:一是这人怎么有钱,拿出十万二十万给你,小意思!二是,奶奶你最大!不和您见面打个招呼,不讨了您的示下,我们不敢妄动!像这样的大事,不和您说和谁说?
别人爱听什么、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投其所好,是薛嫂的一项重要生存技能。
好话听了受用,实实在在的那样东西该提也得提:【婆子開口說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姪兒在時,做人掙了一分錢,不幸死了。如今多落在他手裡,少說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大做小,我不管你,只要與我姪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生辰貴長,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从这一段能看出婆子是个会说也敢说的人:一、钱是我侄儿挣的,给我侄儿念上个好经[泣不成声]。二、婆子我不是吃素的,能治张四的只有老娘!(由此也可知两人作对头非止一日,补出多少口舌,妙。)三、最重要的,能给我多少?
西门庆精于世故,应付这种事只在谈笑间:【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適間所言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開口,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棺材本,小人也來得起!」說着,向靴桶裡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找七十兩銀子、兩疋段子……】
西门庆也没废话,三十两雪花银奉上,许事成之后再给七十两,“首付三分银,七成做奖金”,共一百两,这是笔不小的数目,让杨姑娘“满面堆下笑来”,可还是不放心:【官人在上,不當老身意小。自古先說斷,後不亂。】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当她确定此人有头有脸,不会和一个老婆子耍赖,顿时“屁滚尿流”,【婆子道:「我家姪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什么样的人家?有钱,还大气!孟玉楼还没进门,婆子已经是西门的人了。
相亲
【這薛嫂兒倒還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虽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的什麼。當初有過世的他老公,在舖子裡,一日不筭銀子,搭錢兩大菠羅。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見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着兩個丫頭、一個小廝。長了十五歲,吊起頭去,名喚蘭香;小丫頭纔十二歲,名喚小鸞,到了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強如住在北邊那搭剌子哩,往宅裡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了我幾疋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又道:「剛纔你老人家看見門首那兩座布架子,當初楊大叔在時,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錢;這房子也值七八百兩銀子,到底五層,通後街,到明日丟與小叔罷了。」】
“指手画脚”这个词用得好,生动地写出了媒婆的活跃,一个人可以说几个人的话、干几个人的活儿。
薛嫂这段闲话写得好:
一是轻松随意:说家庭成员、说丫头小厮、说生意、布架、房子,张口就来,拒绝冷场。
二是熟悉:尤其提到了一些确数,比如随口说出的丫头小厮的名字、年龄都准确,显示了薛嫂这个媒婆的“职业素养”高,功课做得足。
三是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直接张口要劳务费,却很自然顺便套了个近乎:我好典个离你老人家更近的房,这样去宅上看望孝敬您也方便!接着从孟玉楼的丫头说到西门府的春梅,春梅也是通过她买来丫头:去年买春梅许我的东西,你老人家别忘了!说到这即止,马上又说布架子、房子……既提醒西门庆别亏待她这个媒人,又没有冲淡今天的主题让人觉得她一心只想着钱。
相亲的过程很顺利,互相都满意,但中间也有插曲,就是薛嫂给孟玉楼瞒的岁数露馅了,之前她对西门庆说女方“不上二十五六岁”,而此时孟玉楼说出自己是三十岁,虽然西门庆会想到媒婆的嘴靠不住,但差了这四五岁也算个突发事件,西门庆的反应是:“原来长我两岁”,相亲也是一场谈判,西门庆的表态也是有意无意地压了压对方的“气焰”:你条件不错,但也没那么好。薛嫂赶紧出来灭火:【薛嫂在傍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媒婆的嘴!好在西门庆也不真的在意年龄,前面说过,他更看重孟玉楼的是之前提到的那几点。
【說着,只見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 ,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忙用手接了,道了萬福。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尖尖趫趫金蓮腳來……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
薛嫂裙子掀得好,因为这对在场的三个人都需要的:西门庆看了“三寸金莲”高兴;薛嫂也证明了自己没骗人,我给你介绍的确实是个美人;同时也是在帮助孟玉楼展示优点。这件事由她这个媒婆做正合适。
另外,这里有个涉及到“词话本”和“崇祯本”比较的问题:此处(词话本)【只见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 ,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有对茶钟、茶匙的介绍。而崇祯本则为:【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柳丁泡茶来。】没有关于茶钟、茶匙的文字。
这处区别也代表了“崇祯本”与“词话本”创作思想和语言风格的不同,仅就这处不同来说,我认为“词话本”更好。“词话本”的事无巨细带来的亲近和真实让人有种身临其境之感:那个坐在桌边的人就是你,“银镶雕漆”茶钟就在你面前,那把“银杏叶”茶匙就在你手里。作家不仅自己要有想象力,还要激发读者的想象力,比如读到这里我就想:“银镶雕漆”镶了什么,又雕了什么颜色的漆?“银杏叶”茶匙的银杏叶有几片?我还去查了一下银杏叶的样子,想:几百年前有一把印有或刻有这样图案的勺子……而“崇祯本”把对茶钟、茶匙的描写去掉了,就显得苍白许多。
但是,“词话本”也并不完美,可能是因为没有经过细致修订,导致也存在一些问题,显得比较粗糙。比如本回西门庆相亲时说的:【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
西门庆是娶妾,妾协助管理家事也说得过去,可是正妻吴月娘活得好好的,又哪门子“入门为正”?或许可以认为这是借西门庆对孟玉楼的诓骗说明其品性,可“骗”不是西门庆的主要人格特点。或许是西门庆故意抬高孟玉楼身份以视看重或讨好她,是西门庆会说话的表现,可是也不必要在这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把玩笑开大。所以这句“入门为正”不当。而“崇祯本”把此处修改为:【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这样改是恰当的。
还有一处“词话本”不严谨,经“崇祯本”改动后更为合理:
孟玉楼在西门庆走后问薛嫂:【西門慶房裡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接着薛嫂才说了“他老人家……是有名的西门大官人”。这里有问题,按照文中给出的顺序,孟玉楼不知道男方的名字,那她不会在此时说“西门庆房里……”,如果孟玉楼已事先知道这个人叫西门庆,也不必要说出西门庆的名字,此处“崇祯本”改为:【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解决了这个问题,使上下文更通顺合理。
对孟玉楼这句问话的回答,再次显示了薛嫂的媒婆本色:【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箇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
明明有,却不说有没有,含糊其辞为自己留够余地,同时顺便也捧了孟玉楼:和你比,那些都“不成头脑”,哪个能和你比!
【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日准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來對北邊姑娘那裡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樁事,好不歡喜,纔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裡相見。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的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着,只見他姑娘家使了小廝安童,盒子裡跨着鄉裡來的四塊黃米麵棗兒糕 、兩塊糖、幾個艾窩窩 ,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掛心,今日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麼,天麼!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家使了大官兒說將來了!」】
杨姑娘在这一段多次出现,从孟玉楼首先想到要对杨姑娘说知,和她得知已和姑娘说过并了解了姑娘的态度后所表现出的释然看,杨姑娘的分量的确很重。这里杨姑娘虽然没有直接出场,但通过使小厮打听消息并“劝嫁”的动作来看,其唯恐亲事不成的焦虑分明可见,不出场胜似出场,这就是作者的写作功力!
而薛嫂蹭了杨姑娘捎来的一块糖和几个艾窝窝,在我看来并不是贪小便宜,而是为了营造出一个和乐融洽的氛围,这和她对西门庆说“我要典个离(您)宅里近的房”一样,都是把关系拉得更近的一种方式。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金瓶梅》写人栩栩如生,能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他们的影子。
四舅有话说
张四是杨宗锡的舅舅,和杨姑娘一样,他也同意孟玉楼改嫁,不过他贪图的更多:想把孟玉楼手里的东西(钱财)留下,或者即使现在留不下,日后也要弄到手,所以他把孟玉楼介绍给尚举人作继室:斯文诗礼人家、有庄田地土、又是正室,听起来还不错。可改嫁就涉及到财产分配,张四的盘算是:秀才好对付,到时倚着外甥杨宗保,就算不强抢也能把那些东西一点一点抠出来。从这一点看,孟玉楼选择西门庆是对的,如果换个人,张四能让她下半辈子不着消停。
另外,从孟玉楼宁嫁商人西门庆做妾,也不做举人正室可以看出当时商品经济崛起背景下商人社会地位的提升。西门庆有钱有势,能给人安全感,再加上他讨人喜欢的男性魅力,这些是孟玉楼选择西门庆的主要原因。
因此,张四劝阻孟玉楼嫁西门庆给出的几大理由都被孟玉楼驳回。张四说:西门庆不但有正头娘子还有三四个老婆;专门挑販人口,打婦熬妻;有个十四岁女儿;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裡虛外實,少人家債負。他说的这些除了说西门庆有外债一项是瞎说,挑贩人口打妇熬妻有些夸张,其它几项都是事实。
张龙口气温和,像慈父恐怕儿女走错路般苦口婆心,读来有点感动,如果四舅不是因为贪钱才说这些,多好!
而孟玉楼的逐条驳回更像是赌气:他有正头娘子我就做小老婆;他三妻四妾不是缺点,街上要饭的还三妻四妾呢!他爱打老婆我就躲着点!我对他女儿好就不怕他女儿和我做对!他在外眠花宿柳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他!一时周转不开怎么了?他穷我也认了,不用你老费心!
孟玉楼有主见,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坚定要以智慧为前提,有不少人也像孟玉楼一样倔强不听劝,到头来甘苦自知。
杨姑娘PK张四舅
孟玉楼这个态度得罪了张四舅,张四也撕破了脸,在孟玉楼起身那天去找麻烦,拦着她要留下箱笼,理由是钱是我外甥杨宗锡挣的,他弟弟杨宗保还小,你把钱都带走了谁养活他弟弟?这是张四的理。他让孟玉楼打开箱笼,虽说“打开让大伙看看,我又不要你的”,但实际就是要留下,至少要分了这些东西。
孟玉楼则摆出弱女子的姿态,向众人哭诉:一、男人死了,我是受害者;二、我再嫁合理合法;三、钱都花在房子上了;四、不但房子已经留给小叔了,那外面欠家里的三四百两银子的合同也都交给你了,我没钱了。这是孟玉楼的理。
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财产已经分割过了:房子给了小叔子杨宗保(值七八百两银子),外加三四百两银子的债权,而孟玉楼的手里(按杨姑娘之前的说法)有“上千两银子的东西”,那么这样分配是没什么问题的,小叔子杨宗保也就是张四舅得到的并不少,可是张四还要孟玉楼的那份,就有些贪得无厌了。
他们各说各的理,总体上张四攻,孟玉楼守;张四耍无赖,玉楼博同情,相持不下,直到杨姑娘【柱拐自後而出】,很有画面感。杨姑娘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件事——为孟玉楼保驾护航。
“杨家人”身份始终是杨姑娘主事的底气,她这个姑姑比张四这个舅舅更有发言权,这是她的血统优势。果然杨姑娘开口便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处?】
“不隔从”就是针对张四说的,因为张四“隔从”(不是杨家人):有我在,哪有你张四说话的份!接着杨姑娘虽然说了一句【死了的也是姪兒,活着的也是姪兒,十個指頭,咬着都疼】,但还是偏着孟玉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杨姑娘肯定了孟玉楼的说法,认定她手里没钱,更进一步说,即使有钱,还能给你张四吗?然后她又说了句厉害的:【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着不教他嫁人,留着他做什麼?」】
“无出”、“少女嫩妇”,所以可以改嫁、应该改嫁,而你不让她嫁人,一是你没资格,二是你想干什么?
张四无非是图财,但杨姑娘故意往严重了说,往歪了说,说你拦着不让她嫁人,你心怀不轨、居心叵测,这样就从道义上、道德上、人伦上狠狠踩了张四几脚,同时也争取了舆论的支持,果然此言一出,【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杨姑娘果是老辣!
【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姪兒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
杨姑娘又说:再说这根本就不是杨家的东西。这样就使张四更加师出无名。杨姑娘这是明显的拉偏架,所以她解释道:我这不是拉偏架,婆子我最公道,根本没有什么首付三十两的事,就是我这个侄媳妇人太好了、太善了,我见犹怜,就想保护她不受欺负!
婆子丢出这一套,该张四答话了:【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
这个“瞅”字用得好,从这个字看出张四其实挺怵杨姑娘,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谁什么样心里都清楚,杨姑娘的战力想必他也没少领教,但既然来了,也和婆子照了面,为了银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上。也正因为彼此都了解,所以张四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凤凰无宝处不落”,无利不起早,你得着好处了,跟我装什么装!
杨姑娘说诶呦卧槽,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看来你是想和我拼一下子,跟我杨姑娘拼你有这个实力吗!
于是【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瞭子㒲的?」】
骂战开始了!杨姑娘始终强调一点:我是杨家“正头香主”,我才有发言权!看她的骂语,十分接地气。
【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
血统上处于劣势,但张四也不甘示弱:你是姑姑,我是舅舅,不比你远多少!“女生外向”,你老孙家的人(杨姑娘夫家姓孙)掺和什么老杨家的事!
杨姑娘反击:【賤沒廉耻,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着他在屋裡,有何筭計?既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
她还是揪住张四“硬留外甥媳妇在屋里”这一点,而且说得更直白:你就是没安好心!图色欲!图钱财!这是很严重的指控。
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着大,引着小,黃貓兒黑尾!」
张四还说他的理:我这个舅舅也能说上话,而且二外甥在我这靠我养活,他过不下去了或是有个什么好歹都得找我,可不找你!“黄猫黑尾”是骂杨姑娘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同时也骂她无后。
这么一说杨姑娘急了:「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
骂战升级,杨姑娘“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连用,并咒骂张四“死了不使了绳子扛子”,这边张四也急了:【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
杨姑娘骂:【「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㒲道士!你還在睡裡夢裡!」】
【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
都互相揭短、用最恶毒的语言向对方持续输出最高伤害。
张四舅就算能吵过杨姑娘,也敌不过西门庆的一个指头,所以“只能眼睁睁看她溜走”。孟玉楼嫁入豪门,西门府多了个三娘,薛嫂赚了银子,杨姑娘也含笑看着侄媳妇头上的花翠,和箱子底那一百两银子。
有一点需要了解,这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之战:如果提前“安排”了张四舅,那今天来拦着不让出门的就是杨姑娘,仍有一场嚷骂,杨姑娘的炮弹也会毫不留情地倾泄到这个“好侄媳妇”身上,日后常去西门府走动的就不会是杨姑娘而是张四舅了。杨姑娘、张四舅,都一样。
这场精彩的骂战高度还原现场,让一场几百年前的骂仗(虽然是虚构的)生动逼真地呈现在眼前,我们可以近距离看到他们的神态、表情,听见他们的声音。
作为现代人,我们已无法听到几千年或几百年前人的声音,那些声音永远消逝了,可是通过《金瓶梅》,我分明听到了那时的声音,听见了那时候人的气息和笑骂,他们穿越几百年的时空,向我走来,哭着、笑着,他们还会继续走,再走上几百年几千年,走向永远。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创造不朽,并使之永存。这也是《金瓶梅》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