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
这是杰杰最喜欢说的话。
“赫拉克利特,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他的哲学中充满了辩证法思想。”杰杰口若悬河。
我看着杰杰,裤子的膝盖处破了个洞——据说是上次抓偷猎贼时被鱼钩挂破的。一顶戴了四年的帽子,四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杰杰,他就戴着这顶帽子,纽约洋基棒球队的帽子,至于真假,我不得而知。
“辩证法?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我整理了一下背包,没有看他。
“当然,马克思的辩证法就是从赫拉克利特那继承而来。”杰杰略带自豪的说。
“你东西整理好了吗?我们现在出发?”我背上背包。
“我没什么好整理的,我一个人就是一只军队。”杰杰开玩笑着说。
“一只军队,只是用来守护一条河。”我笑了笑。“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浪漫?那是你们文人的词语,我只是个粗人罢了。对于我来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要让枯鱼永远活着——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一个粗人还知道赫拉克利特。但如你所说,一个粗人守护一条河流这件事,仍然很浪漫。”我站起身。“走吧,去看看你守护着的澜沧江。”
我们起身上路,前往3公里外的澜沧江。
“橙,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杰杰问我。
“四年前,西双版纳的孤岛酒吧。”我对他说。
“噢对。孤岛酒吧。你之后有再去过那里吗?”
“没有。”
“我还经常去的,每年枯鱼的繁殖季过了之后,我都会去孤岛酒吧待上一阵子。”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女人,喜欢喝酒。”我笑着说。
“我最喜欢的,还是枯鱼。”他也笑了。
“偶尔喜欢女人与喝酒。”
“哈哈,没错。偶尔喜欢女人与喝酒。”
“Hanna她...后来回去了吗。”我问他。
“没有。和你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喔。”我假装漫不经心。“也许她去别的酒吧驻唱了。”
“我无心过问你们之间的事,但你放弃了一位这么美丽的女人,我为你感到遗憾。”他的煞有介事,让我觉得有些自责。
“我和你一样,偶尔喜欢女人与喝酒。”我仿佛听见了湍急的水声,澜沧江就要到了。
“哈哈。几年不见,有些黑色幽默,还是运用的很好。”他笑着说。
“你也是,一如既往。”我指了指他的帽子。“四年了,还戴着这顶帽子。”
“实用。橙,实用才最关键。像你们这些专栏作家,写着虚构的故事,堆砌着华丽的辞藻。没用的,枯鱼的数量还是一年一年的减少,全球变暖依然不会停止。”他笑着说。
“这就是我接受你邀请的原因。”我看着他。“我有我的社会责任。”
我们穿过一片灌木丛,水声越来越近。在林木的尽头有些许的明亮,我明白那是河水反射的阳光,初春的阳光有如自然的馈赠,点亮每一个期待成长的生命,枯鱼如是,杰杰如是,我也一样。
我们来到了澜沧江边。
“澜沧江,世界第七长的河流。发源地在中国,每年春天,枯鱼都会回到上游——也就是中国云南产卵。”杰杰站在江边,看着面前的澜沧江。
“这就是它们脆弱的原因。”我说。“不回来产卵,就无法繁育后代。回来产卵,就会遭到偷猎者的毒手。”
“没错。但我,就是它们的守护神。”杰杰笑着说。
“你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我看着他。此刻一个男人望着一条河流,目光充满了果敢与坚毅,所谓一个人守护一条河流的事,我明白那只是天方夜谭。枯鱼的数量每年都在减少,却没有好的办法,热爱枯鱼的人,也许只有他一个。
他的确只有一个人,想来倒有些悲壮。
“知道吗,前年的春天,有个动物保护协会找到我。他们注意到枯鱼的数量急剧下降,所以要和我一起保护枯鱼。我当然不会拒绝他们的好意,结果你猜怎么着——”杰杰停顿了一下。“他们和我在这里待了三天,离开了。只是三天而已。”
“这不是真正的动物保护者。”
“逢场作戏罢了。”他说。“让他们真正在江边睡上四五个月,那些脆弱的志愿者们,就想回家吃妈妈做的菜了。”
“杰杰,也许你是该找些帮手了。”我说。“枯鱼的数量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抽吗。”杰杰递给我一根烟。
“不了,Hanna走后,我就戒烟了。”我摆了摆手。
“我是个粗人,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怎么找帮手,但我认识你,你有这份能量。就如你所说,你有你的社会责任。我负责拯救枯鱼,你负责帮我找寻帮助。”他抽了口烟,白色的烟雾飘在空中,一阵微风吹过,消散在澜沧江上。
“我的荣幸。”我说。
“那就太好了。”他笑着说。“来,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他带我走到旁边的树林。
“楝树。”他停了下来。“西双版纳这种树有很多。”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问他。
“没什么特别之处。我只是带你来,掰断两根树枝。”
“掰断树枝?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没有个称手的武器,你只能被偷猎者围殴。”他严肃的说。
“他们就没有武器吗?”
“有。他们有武器,我们就跑。”他用严肃的神情说出让我觉得搞笑的话。
他找了一棵合适的树,爬了上去。
“这跟树枝的大小就刚刚好。”他指着这棵楝树的一根树枝。“不粗也不细,手握起来舒服的很。”
“你倒挺有经验。”我笑着说。
“久病成良医。哈哈。”他也笑了。“经常被人拿棍子打,自然知道哪种棍子打人最舒服。”
他帮我也折了一根树枝,然后落到地面上。
“橙,你会打架吗。”他把树枝——准确的说,现在是个木棍,递到我的手上。
“不太会。我是拿笔的。”我笑着说。
“那你到时候可得小心了,那些偷猎贼可不是什么善茬。你要是打不过就直接跑。当然,也有可能遇不到偷猎贼,那就算你运气好。”杰杰看着我,语气有些沉重。
我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只是来记录杰杰每天的生活,写篇文章让更多人注意到枯鱼的生存状况,没想到自己也需要参加“战斗”——保护枯鱼的战斗。
“你要是害怕了,你可以现在走,文章写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接着说。
我明白这是激将法,我的确有些害怕,我没有打过架,更没有用木棍打过人。但我想留下来,至少让更多人知道,在遥远的西双版纳,有那么一些人,在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他们热爱的东西,并且不曾放弃过。
这么一想,杰杰幸福的令人惊羡。
“在我帮你找到帮手之前,就让我当你的帮手吧。”我说。
“那太好了。我以为你不会留下来,就像那些动物保护者一样。”他看着我。
“内心的恐惧谁都会有,只不过程度会有所不同。对我来说,被人打的恐惧,抵不上被人瞧不起的恐惧。”我说。“就像Hanna的离开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一样,我仍然会想起她,只不过我失去了保护她的理由。而你不一样,你还有可以守护的东西。我觉得你很幸运,也很幸福。”
“净说些让人难懂的话。”他笑着说。“和我一起保护这些鱼吧,它们不会离开你,每年春天都会回到你身边——比Hanna好一些。”
“但愿它们永远都会在春天出现。”我冲着他笑了笑。“不要像Hanna一样。”
“来,我们要开始‘战斗’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去拆掉那些偷猎贼们肮脏的鱼笼,剪断他们的渔网,砸烂他们的船。”
我看着他,一个决绝的男人出现在春日的澜沧江边,与我第一次在孤岛酒吧见到他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嗜酒如命,一杯接着一杯。我坐在他旁边,听他说着人生苦短,听他说着那些比他生命还重要的鱼。我在西双版纳攫取创作灵感的那一个月,每晚都与他相遇在孤岛酒吧。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建立起令人迷惑的友情。
后来我带走了Hanna,后来Hanna离开了我。
后来他回到了澜沧江,枯鱼与他再次相遇。
我好像什么都可以失去,只要重新再来就可以。
而他却不能失去枯鱼,哪怕只有一次。
几分钟过后,我们再次来到澜沧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