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成语叫弃如敝履，意思是像扔掉破烂的鞋子一样毫不可惜，出自《孟子·尽心上》。

原句为“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舜视天子之位如同破鞋一样把它抛弃掉。

把天子之位像扔破鞋一样抛弃，这当然得是有前提的，而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可以说从古至今，依然仍在困惑人心的难题。

▼

在儒家传统里，舜是理想型的天子，历朝历代的大臣们，都有一条致君尧舜的梦想。

皋陶是舜的大臣，以公正执法闻名，被视为中国司法官的始祖。

瞽瞍是舜的父亲，据说性格顽固，对舜很不慈爱，甚至多次试图杀害舜，但舜始终以孝事亲。

于是孟子的弟子桃应就问，舜是天子，皋陶是法官，如果瞽瞍杀了人，那该怎么办？

孟子说，皋陶应该依法逮捕他。

桃应又问，那舜不会阻止吗？

孟子说，舜怎么能阻止呢？皋陶是依法行事。

桃应问，那舜会怎么做？

孟子说，舜会把抛弃天下看得像抛弃破鞋一样。他会偷偷背着父亲逃跑，沿着海边住下，终身快乐，忘记天下。

▼

孟子和弟子的一问一答中，牵涉到了三个人。

天子舜的父亲杀了人，法官怎么办？天子怎么办？

孟子的回答是法官依法办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关键点在于舜应该怎么办？

舜既是天子又是儿子，他处在一个两难的处境中，作为天子，他要是履行天子职责，就不应该阻挠正常执法，那他父亲就要接受法律制裁。

作为儿子，父亲犯法，儿子应该怎么办？

孟子的回答是，舜要放弃天子的职位，把父亲救走，逃离国境然后避世隐居。

也就是说，孟子首先承认的是：

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的父亲犯法，也不应该有特权。

二、家人比国事重要。

按照孟子的意思，舜的父亲犯法，舜就应该马上放弃天子职位，正在抓的项目不管了，正在忙的工程不干了，正在承担的工作责任社会责任都没有家庭责任重要。

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

但这正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仁。

而仁爱是分三六九等的，对家人的爱超过对亲戚的爱，对朋友的爱当然也超过对陌生人的爱。

儒家认为国家法理是家族伦理的自然拓展，一个人如果连亲生父亲都不包庇、袒护，那他就是一个泯灭了基本人性的人，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天子、好臣子呢？

如此一来，孝道就处于毋庸置疑的核心位置。

从最基本的人性来说，如果你的至亲骨肉犯了罪，你天然地就想包庇他；如果你是受害者的亲属，你天然地就想手刃仇人。儒家认为，这都是出自天然的亲情，也都是孝道的体现。

舜如果听任父亲被捕伏法，作为儿子就有违孝道，那就不符合儒家的标准了。

▼

以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舜的工作岗位很重要，他的工作能力强，干的很出色，而他的工作干得好，天下苍生都会因此受益。

但是因为他父亲一个人的关系，舜就要抛弃工作岗位，不顾民生，不顾社会福祉，这不是很荒唐的事情吗？

但按照儒家的逻辑，舜这么做不仅是一个好儿子，还是一个好天子。

是好儿子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还是一个好天子呢？

儒家的答案是：

舜抛弃了天下人，这固然对民生不利，但如果他大义灭亲，听任皋陶秉公执法，那么舜就成了一个灭绝人伦的天子，那会给天下带来更大的灾难。

▼

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里有个正直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亲自去告发。”

孔子说：“我们那里的正直和你们不同：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孔子认为，亲属之间互相包庇（“隐”）是合乎人伦的“直”（正直），而告发亲人反而违背了自然亲情。

儒家强调家庭伦理高于法律，认为亲情是社会的根基，法律不应破坏人伦。

▼

如果从现代法律和伦理的角度来看，在现代司法中，与案件有利害关系的人需要回避，舜作为天子和儿子，可能需要回避此案。

现代法律中也有“亲属拒证权”（近亲属可拒绝作证），但不等同于包庇犯罪。  

孔子、孟子的答案，都从根本人性出发，体现了儒家对亲情的极端重视。

但这些带来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一条，恐怕就是给官员贪污带来了精神支撑。

既然家人最重要，为了家人连天子都可以不做，那为了家人贪点钱财又算什么事呢！

孔孟的回答在儒家伦理框架下固然是自洽的，但如果事情真在现实生活中发生，那和现在的贪官跑路在性质上能有什么区别呢？

今天在法律上固然不允许“弃之敝履，窃负而逃”，但其实这个影响依然存在，问题依然换汤不换药：如何在维护法律公正的同时，不让人情沦为贪腐的借口？

还有，最重要的是，也是最基本最原始的一个准则，杀人偿命，加害者理应对受害者做出相应的补偿。

假如真有舜的父亲瞽瞍杀人案，舜背着父亲跑路了，受害者的公道又该怎么办呢？

受害者的妻儿老小来找孟子理论，孟子又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