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对于后主刘禅之印象多来自《三国演义》,而多有诟病。然历史真相却需追本溯源,翻查正史载录……
《三国志·先主传》引注《诸葛亮集》之《先主遗诏敕后主》曰:‘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脩,过於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即刘备尝云:射君到访,说诸葛丞相赞叹你聪慧且有度量,成长空间远超所望……
「射君」者,参正史载录,唯射坚、射援兄弟尔。
《先主传》注引《三辅决录注》载,‘援亦少有名行,太尉皇甫嵩贤其才而以女妻之,丞相诸葛亮以援为祭酒,迁从事中郎,卒官。’群臣拥立刘备汉中王时,即有射援,位列诸葛亮之左。
首先,不能排除诸葛亮借射援之口,向刘备传达支持刘禅继承大统的政治目的。
但诸葛亮亦在《与杜微书》中评价刘禅云,“朝廷年方十八,天资仁敏,爱德下士。”简而言之,真实的刘禅并非小说笔下那个「扶不起的阿斗」。
在此认知基础之上,复观刘禅「乐不思蜀」之典故,却是有些耐人寻味……
参《汉晋春秋》载,‘司马昭宴请刘禅,故意安排蜀国节目,旁人皆为之感怆,唯禅喜笑自若……他日,司马昭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后郤正闻之,求见禅曰:“若王后问,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因闭其目。”
会司马昭复问,刘禅依郤正所述而对,司马昭曰:“何乃似郤正语邪!”禅惊视曰:“诚如尊命。”而左右皆笑。
刘禅既非愚笨、亦非无心,又岂会无知无觉。却能坦然自若,可见刘禅情商城府之深,政治警觉之高。无论郤正此举,是受命主动试探,抑或出自忠诚,却被监视察觉。
刘禅应变之强,其神色、演技甚至连司马昭亦无所察觉。
恰如周寿昌于《三国志集解》云,‘后主能作此语,亦复非常,后来对晋主语,恐传闻失实,不则养晦以自全耳。’
可以说,「乐不思蜀」实是对刘禅最大之赞誉。刘禅以此全身而退,安然躲过司马昭之反复试探,进而保住性命得以安度晚年。换言之,刘禅实则深藏不露,绝非泛泛之辈。
那么,刘禅既非庸才碌碌,却是为何选择不战而降……
首先, 蜀国后期国家已是积贫积弱,先后经历诸葛亮、姜维十七次北伐,虽是胜多败少,却不及魏国雄厚,国力已是难堪重负。
故面对如此危局,蜀国可谓一触即破。
其次,政阀派系林立引发社会矛盾。刘禅执政二十九年间,十次大赦天下,亦反映出社会内部矛盾之激化。
同时,姜维的错误策略,导致汉中失守;诸葛瞻战死绵竹,以致政局失衡。外来势力逐渐凋零,本土势力却是扶摇直上。面对邓艾兵临场下,谯周劝降,群臣默认,蜀汉内部充斥着投降论调。
世家的本质不过是良禽择主,以求延续,故刘禅是不得不降。
即使刘禅顽强抵抗,誓死不降。恐转瞬即会被蜀中世家,暗中里应外合献城。背主求荣之情况,随时可能上演。对于群臣的心思,刘禅是心知肚明。
况且刘禅面对魏军兵临城下,内外消息绝断,刘禅无法精准判断。
故与其最后城破、家亡,再被蜀中百姓唾骂、指责,尚不如主动投降,以换取仁德之名。
退一步而言,如今汉中失守,即是逃过此劫,亦不过是苟延残喘。故王隐在《蜀记》中道,‘刘禅之所以宁背骂名而不作辩解,乃「全国为上之策」’。
刘禅十七岁继位起,蜀汉内忧外患,刘备不得不将江山托付于诸葛亮,并叮嘱刘禅:“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故诸葛亮能够数度北伐,皆有刘禅背后鼎力支持之功。后世仅看到诸葛亮台前霸唱,却忽略了刘禅幕后勤苦。
《晋书・李密传》载,张华问密曰:“安乐公何如?”密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曰:“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流。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
反映出刘禅之度量,能够理智的处理与诸葛亮之间的君臣关系。
但所谓「政在葛氏,祭在寡人」之语恐不符实,因其出自《魏略》所载,刘禅幼年走失之故事,与《三国志》所载相悖。
《后主传》云,“初即帝位,年十七”,则刘禅建安十二年(207)生也。与《二主妃子传》中「后主生於荆州」,以及《杜微传》云,建兴二年(224)诸葛亮与主簿杜微书曰「朝廷今年十八」所述吻合。
而鱼豢《魏略》所云,备败於小沛,后奔荆州,刘禅已时有数岁。
备败於小沛时,时建安五年(200)。至禅初立,年二十四矣。故裴松之注云,此则《魏略》之妄说!以此推之,所谓「政在葛氏,祭在寡人」亦是如此。至少《魏略》所述,只是以曹魏角度观测的表面现象。
实际上,刘禅与诸葛亮君臣之间一直暗流涌动,并非绝对地和谐统一。
参《襄阳记》曰:‘亮初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百姓遂因时节私祭之於道陌上。言事者或以为可听立庙於成都者,后主不从。’换言之,刘禅是拒绝为诸葛亮于成都立庙。
虽《周礼》载:“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大常,祭於大烝。”即秦汉礼制唯天子可立庙,有功之臣可配享太内,而不可单独立庙。
但所谓「礼秩」,不过托词。步兵校尉习隆、中书郎向充等共上表文中即有言,‘自汉兴以来,小善小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说明民间自发立庙祭祀的情况不在少数。
但诸葛亮死后数十年间,民间唯有「百姓巷祭,戎夷野祀」,并未有自发立庙之举。换言之,其中恐有官方力量在暗中阻止民间立庙。
直至二十九年后,景耀六年(263)春,刘禅方被迫为诸葛立庙於沔阳,而非成都。可见,刘禅深忌诸葛亮民间之影响。至于诸葛亮死后,刘禅褒扬孔明,言辞切切,感人肺腑,曰「朕用伤悼,肝心若裂」,不过官方辞令尔。
所谓因《丞相亮卒上疏》,而杀李邈事件,亦是同理……
《华阳国志·卷十》载诸葛亮死后,李邈尝上疏庆贺。将诸葛亮比作吕禄、霍禹,言诸葛「身杖强兵,狼顾虎视」。实际上,即是益州集团对于后主的一次试探。企图在荆州集团群龙无首之时,重新洗牌、瓜分利益。
故后主「下狱诛之」,旨在维持政局平稳,而非心系诸葛。
《三国志集解》对诛杀李邈之举,则是对比「唐魏元成仆碑之祸,明张太岳籍没之惨」,赞叹「后主之贤,于是乎不可及」。
故《诸葛亮传》引孙盛云「幸值刘禅闇弱,无猜险之性」之叙述并不准确,或许存在性格因素。
但刘禅并非不猜忌,而是以大局观考虑朝局之稳定。毕竟诸葛亮虽已故去,却执掌国政十一年之久。故刘禅始终采取柔和手段,避免蜀国局势动荡、群臣惊疑忧惧……
刘禅先后两次立张飞之女为后,想来并非全因其美色;亦分别将女儿嫁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关羽之孙关统。旨在拉拢、提升外部势力,以调和、平衡本土势力。
诸葛亮逝后,《后主传》载,‘以左将军吴壹为车骑将军,假节督汉中。以丞相留府长史蒋琬为尚书令,总统国事。’并废除丞相一职。
建兴十三年(235),夏四月,拜蒋琬为大将军,以缓和废除蜀汉丞相一职之影响。延熙二年(239)春三月,又进蒋琬位为大司马。
又《费祎传》载,‘亮卒,祎为后军师。顷之,代蒋琬为尚书令。’
刘禅迁蒋琬为大将军、大司马,主管军事,又以费祎为尚书令和,主官政务,以相互牵制,但又各有侧重,防止权力过重。
至蒋琬卒,刘禅乃自摄国事。至此大权独揽,彻底解决了蜀国多年「事无巨细,成决于丞相」的政治体制。同时延熙六年(243),迁姜维为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
延熙十年(247),迁为卫将军,与大将军费祎共录尚书事。
每当姜维兴兵,皆遭到费祎节制,将姜维率领的军队压制在万人以下。换言之,刘禅在不断收归权利,并利用文、武相互节制。
而董允于延熙九年(246)去世后,费祎以陈祗接替董允任内侍。但延熙十六年(253)春,费祎被刺身亡。费祎的意外身故,破坏了对于姜维之制衡,使得刘禅措手不及。
故《董允传》载,‘祗上承主指,下接阉竖,深见信爱,权重於维。’
陈祗的底蕴不比董允,又何况费祎。实难以与姜维抗衡,刘禅亦不得不加重对于宦官黄皓之「信赖」。
《后主传》载,‘景耀元年(258),宦人黄皓始专政。’因陈祗死于景耀元年(258)。
后主不得不以黄皓牵制姜维。故刘禅尝言,‘皓趋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齿,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凡宦官专政,皆是帝王用以制衡外臣的之手段。如东汉宦官与世族之争、明朝宦官与党人之斗。
然史书只由士族所书写,故而宦官皆为替罪羔羊,以隐藏士族背后之龌龊。
纵观刘禅之帝王心术,可谓如火纯青。且不着痕迹,让后人难有觉察,是谓大智若愚,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感。
刘禅深知「君臣不和,必有内变」之理。表面不动声色,却于暗中步步为营,缓慢调整,以确保朝局的长期稳定。如果人皇帝辛、隋帝杨广有刘禅这份心力,亦不会有周、唐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