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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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独立有奖征文:春节之后

屋外潮湿阴冷,天上又飘起了小雪。点点雪花落在脸上,被热气化成了水,冰冰凉凉的在脸上晕开。德兰站在檐廊上,手插在围裙口袋里,抬头看着远方,黑黢黢的天空不时被一朵朵炸裂的烟花照亮。在一片亮光里,菜地里的青菜、路边的枯草头上已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潮平送走客人踩着积雪回来了。到了檐廊下,他双手搓了搓耳朵,口中冒着热气责备道,妈,天这么冷,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德兰走到儿子跟前,伸手替儿子掸去头上、肩上的积雪,明天正月初二,这个时候去医院不吉利吧?

潮平拉着德兰的胳膊回了屋,关上门,把冷气也关在了屋外。大年初一医院里不照样有人住院,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潮平说完就往卧室里去了,他要去看看躺在床上的父亲。

屋子里一股烟味,老头子的外甥们留下的。往年里,外甥们来拜年,老头子总要陪他们吞云吐雾一番。今年老头子精神不济,只是坐了一会儿就上床躺下了。潮平虽然不抽烟,但也不能怠慢了老表们,从柜子上拿了一盒烟散给几个老表。德兰和慧子在厨房忙了一桌菜,潮平陪他们喝酒聊天。酒足饭饱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不知谁发现外面下雪了,老表们这才慌忙起身出门回家。

慧子动作利索,桌上的碗筷杯盘已收拾干净,只剩下虾壳、骨头和烟蒂。德兰走过去把一次性桌布从四周撩起,让垃圾滚到中间,再拎起桌布,留下干净的桌面。把垃圾扔进垃圾袋,德兰向厨房走去。一堆的碗碟,靠慧子一个人得洗半天,她不能让儿媳一个人干。

灶山墙上慧子的影子起起伏伏,她正弯腰在大锅里大开大合地忙碌着。德兰走过去从汤罐里打了两盆热水,将慧子洗过放在台子上的碗碟一只只过水,过完水再用干净的抹布擦干,然后收进碗橱里。婆媳俩相互配合,厨房很快收拾整齐。德兰说,慧子你上楼去休息吧,今天累着了吧?慧子说,累是累,还能承受。妈,你也累了,洗洗早点睡吧。

慧子上楼,德兰去冲了一杯奶端进卧室。潮平还陪在老头子身边。老头子胳膊搭在被头,他这是嫌热。空调温度打得太高。他们很少开空调,冬天时被子里放上一个热水袋,脚伸进去,没一会儿整个被子就热乎乎的了,根本不用开空调。可只要儿子在家,看他们不开空调,就会没好气地说,空调是摆设吗,不开空调装了干什么?

德兰走到床边,朝着闭着眼睛的老头子道,起来喝一杯奶吧。老头子并未睁眼,只是摆了摆手,说,不想喝,拿走吧。潮平劝道,爸,你晚饭一口没吃,肚子不饿吗,多少喝一点吧。老头子说,我肚子不饿,让你妈给我擦洗一下,你上楼吧,不早了,去睡吧。

潮平和德兰走出卧室来到堂屋。潮平说,妈,你说爸爸都吃不下饭了,能不上医院吗?德兰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心狠,你爸两年前刚开了大刀,我怕再动手术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也得去,潮平道,我们都不是医生,我不能眼看着我爸这样。

德兰从厨房打来热水,给老头子擦洗一番,自己也洗好,就上了床,关了灯。黑暗里她对另一头的老头子道,潮平说明天早上带你去人民医院。老头子道,潮平跟我说了。德兰道,那你去吗?老头子道,去就去吧,儿子都说了。

老头子一向讲究,年三十什么时候封财门,年初一什么时候放鞭炮都不能错了时辰,他说错了时辰会不吉利。说话也得十分小心,什么病啊、死啊这样的字眼过年这几天千万不能出口,如果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会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他现在却不讲究了。也是,人到了这时候都想活命。

德兰想,如果自己到了这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呆着,哪里都不去。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像树上的叶子,到了冬天就会凋落。天竺寺的师太说过,死并非生命的终结,是六道轮回中的一个环节。

事实上老头子不舒服已有了一阶段,吃饭时经常噎着。那一次麻将馆的电话到了,说是三缺一让他快一点,老头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了两口先是噎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接着是咳嗽,咳着咳着一口吐了出来。因为疫情,住在城里的孩子们几个星期没有回来了。德兰说要不去隔壁村子找那个老郎中瞧瞧。老头子眼睛一瞪,瞧什么瞧,我没问题,就是吃快了。说完,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推起电瓶车出了门,往麻将馆方向飞驰而去。

德兰跟师太说起老头子的事情,师太给了她一本经书,让她什么都别想,就在家中每天念一遍。经书上的字对德兰来说也不算太难,毕竟她读书读到小学毕业,可连在一起念却不容易。开始德兰念得磕磕巴巴,一部经要念个半天,但她坚持不懈,每天念,念着念着,渐渐熟练了,现在念完一遍只需要一个小时。老头子是党员,儿子也是党员,他们要是知道会训斥她的,德兰就趁老头子出去打麻将的时候偷偷念,念完后回向给老头子,这也是师太交代的。

天刚蒙蒙亮,外面的鞭炮声已稀稀落落响起。现在的农村人不同以往,村里做大小生意的人不在少数。初一时家家户户都放鞭炮,初二时只有做生意的人家放鞭炮,为了接财神。德兰家没人做生意,老头子做了一辈子的老师,儿子和儿媳都是公务员,他们家年初二自然是不会放鞭炮的。

德兰早早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吃完早饭,德兰拎着一包衣物,随儿子儿媳出了门。一夜睡过,老头子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早饭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半只鸡蛋,喝了半碗粥。见一大家子出门,左右邻居都跑来一探究竟。潮平忙着打招呼并给男人们散了烟,说,今年乡下太冷,我想把我爸我妈带到城里去。

大约一小时车程,车子开到了小区地下车库。乘电梯上了二十六楼,慧子开门,他们在门口换上拖鞋,进屋。潮平的家恒温恒氧,说是四季如春。德兰和老头子总也呆不习惯。冬天屋里不要说棉衣了,连毛衣穿着都嫌热。夏天习惯穿短衣短裤,可在这屋里,一定得穿上长衣长裤,一不留神就会受凉感冒。这冬天不冷还叫什么冬天?夏天不出汗还能叫做夏天?老两口才不要什么四季如春,他们只要四季分明。

德兰解开上衣走进自己房间,床上的床单被子都已铺好,看来潮平夫妻过年前就打算好了,要带老头子来城里看病。把包放在五斗橱上,德兰回到客厅,走到沙发边上要帮老头子解开上衣。别解了,潮平拦住说,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难怪刚才潮平停车停了半天。德兰陪老头子坐在门诊一楼大厅的椅子上,潮平去排队挂号。潮平跟德兰说过,还是得挂肿瘤科的号,两年前老头子体检时查出肺癌,就在这家医院做的肺部切除手术。

一番检查做下来,第二天医生告诉潮平,老爷子的肺癌转移了,转移到胃和贲门,而且是晚期,不建议再动手术。潮平问,那该怎么办?医生说,化疗吧。

一个疗程二十九天,医生说先化六个疗程。老头子在医院做好化疗,回到潮平家里修养。潮平每天起早去买炖汤的材料,什么鲫鱼、梅条肉、猪骨头、鸭子。怕给母亲带来麻烦,潮平总是在菜场弄得清清爽爽才带回家。德兰拿到这些食材后,用砂锅精心炖煮,把肉炖得软软的,汤浓浓的,满屋飘香。可即使这样老头子胃口还是不佳,尤其是化疗后的那几天,吃不了两口就要吐,一周后胃口才会相对好一点,可一不留神又会噎着。第二次化疗过后没多久,老头子竟然吐出了血。

德兰着急地对儿子说,这个化疗不能做了,你爸的身体怎么反而更差了。潮平没说什么,慌忙把父亲带进医院,医生了解了情况说,要住院治疗。

住进医院后,晚上潮平让德兰回家,说是他来陪夜。德兰拒绝。儿子也快五十了,白天上班晚上陪夜怎能吃得消?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儿子眼见着瘦了一截,鬓角都已冒出了白发,她心疼得死了。德兰说,我反正不用上班,晚上睡觉我还可以跟你爸挤在一张床上,你不用担心。

住院治疗并未出现好转,老头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开始不能进食,一吃就吐。并且出现了新情况,老头子一旦睡着好久不醒,德兰害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可又不敢叫醒他。他只要一醒,浑身就会疼得满身大汗,非得吃点止疼片不可。能睡就让他睡吧,省得醒来活受罪。

每逢这时,德兰就把她的那本经书拿出来,坐在老头子身边默念,不管同病房的人用什么眼光看她,她只相信师太的话。

那天,德兰念完一遍经抬起头,正对上了老头子的眼睛。原来老头子已经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德兰忙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头道,德兰,你跟我一辈子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德兰闻言眼圈就立即红了。

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十九岁嫁给他,公婆早在三年大饥荒中双双饿死。他在部队呆了七八年,她一个人带几个孩子,还得坚持在生产队上工。后来他转业到地方进了学校,成了一个人民教师,但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一家几口人的开支,亏得她精打细算,才勉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是对不起她。儿子婚后有了孩子,她要去城里带孙子,他还未退休。她心里很舍不得他一个人在家,上了一天班回到家里锅灶都是冷的,还得喂鸡喂猪。可儿子他们也得上班,她一个做奶奶的不带孩子谁来带啊。可就是这一带就出了问题。

事情还是妹妹告诉她的。妹妹听人说姐夫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寡妇不清不楚,赶紧给姐姐打来电话。她放下刚满一周的孙子就要回家。儿子问她走了孩子怎么办,她说让慧子的妈来带。儿子说丈母娘在家也要带孙子,她说她家孙子已经上小学了。她就那样决绝地回去了,她知道慧子会记恨她,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事实上后来慧子好多年都没好脸色给她。

她回去了,去小寡妇家找了她。她说,老头子都可以做你父亲了,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小寡妇在村里风评不好,大家都觉得她只是想从男人身上捞点钱。可挣钱的渠道很多啊,可以去打工,可以去城里做保姆,为什么要通过男人挣钱呢?她威吓小寡妇道,老头子来找你请你离他远一点,如果再被我发现,我会对你不客气的。至于怎么不客气,德兰心里其实并没有想好。

老头子收敛了一阶段,退休的时间也到了。德兰要他跟她一起去城里带孙子,老头子说有家私企想要用他,他可以再干几年。她只能放他一个人在家。

可是,后来老头子跟那个小寡妇一直藕断丝连。小寡妇在镇上开了家麻将馆,老头子成为那里的常客。她跟老头子吵过闹过,却没有再找那个小寡妇。她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老头子太混蛋。她不愿意把事情告诉儿子他们,只能在家里尽量看紧老头子。看了那么多年,心也淡了,只要把他的退休金大头抓在手里,其他就随他去吧。

老头子对不起她,她其实更对不起孩子们啊。

窗外天色渐黑,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雨已下了一整天,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难不成因为明天是清明?想到清明,德兰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忧,都说清明、冬至是一劫。

正当德兰心绪不宁的时候,慧子提着伞拎着包进来了。慧子把伞放进盥洗间,走到病床前看了眼闭着眼睛的老头子,从保温盒里拿出保温桶,道,这是我今天提前回家炖的牛肉蔬菜汤,看我爸今天能不能喝点。德兰接过保温桶,你费心了,老头子要是能吃就好了。

老头子听见了动静,睁开眼,对慧子笑道,你来了啊,今天感觉好点了,想吃点东西。慧子赶紧拿起柜子里的碗筷,去盥洗室用开水烫了烫。德兰用从保温桶里舀了几勺汤和蔬菜,用勺子小心地舀给他喝。老头子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说,有没有肉啊,我想吃一点。慧子说,有有有,牛肉炖得很软,嘴一抿就烂了。德兰从保温桶捞了几块牛肉,一看就知道慧子有心了,怕老头子吃不下,特地切得小小的。老头子吃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回味着,嘴角咧开了,道,好久没吃肉了,真香啊。

快到九点潮平才来医院。这两天潮平单位接受上级督导检查,每天加班加点。不过,不管多晚,他也要来医院看一眼父亲。潮平到的时候,老头子睁开眯着的眼睛,心情大好。德兰正想把老头子今天胃口好的事情告诉儿子,却见老头子目光转向天花板,神秘地对儿子道,上面有人你看得见吗?

潮平和慧子、德兰一起抬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两张发光的日光灯空空如也。潮平说,什么都没有啊,爸,你看花眼了吧?老头子道,孩子,你看不见我看得见啊。

德兰心里一沉,她听过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现象,自己的父母、村里的老人,他们去世前好像都说看见了什么。她把潮平拉到一边,说,你爸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了,得赶紧出院回家去。潮平去找了医生,今晚正好是主治医生值班。主治医生说,你来了正好,我正要跟你建议让老爷子出院,看情况没几天了。潮平说,可我父亲今天的精气神蛮好的啊?医生道,回光返照,你没听说过没?

潮平联系好120,打算明天一早就把父亲送回老家,夜里他就留在了医院,跟德兰一起陪着老头子。果然,黎明时分,老头子开始吐血,大口大口的。潮平赶紧打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回到乡下不到半天,老头子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喘了一会儿,他对守在身边的潮平道,孩子,你妈没跟我过几天好日子,我走后你要把你妈带到城里,跟你们一起生活。说完老头子就闭上了眼睛,任凭女儿、德兰怎么哭喊,眼睛就再也不睁开了。

料理好父亲的后事,潮平让德兰收拾一下,跟他们一起进城。德兰道,我正好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潮平和慧子很是诧异,便竖起耳朵,认真听德兰说话。德兰说,我不想去城里,我想住到天竺寺里。

住进寺里的想法在德兰心里已经盘旋了好些年。

寺庙就在离家不远的天竺山上。那是座小山,最高处只有七十多米,天竺寺就建在山头。德兰多年前跟村里的女人爬山时无意中进了那座寺庙。寺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尼姑,寺庙静谧的氛围和尼姑脸上没受任何尘世烦扰的神情深深吸引了她。此后,她很想再去,可作为家庭妇女的她,哪里有那样的闲工夫。待到孩子们长大成人,女儿出嫁,儿子结婚,她又要忙着帮他们带孩子。

再次踏入寺庙,是那次她跟老头子大吵一架。那天,她在路上碰见小寡妇。小寡妇其实也不年轻了,只不过涂脂抹粉、穿着时髦,看着年轻。远远地看见德兰,小寡妇脸一扬,鼻孔朝天,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从她身边扬长而去。她气不过,回去找老头子算账,老头子让她别管他的事情,说退休金又没少给你。

德兰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满腹委屈无人倾诉。她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不想让孩子们知道这丢人的事情。于是,她又一次上山进了寺庙。中年尼姑已经变成老尼姑,人们都叫她师太。德兰很想把心里的话跟师太吐露一番,可事情奇怪的很,看着那些庄严的佛像,听着那动人的佛乐,闻着烟气缭绕的佛香,她的心就平静了,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师太引着她给观音菩萨上了一炷香,她跟师太提出有没有她可以帮忙的地方。

后来,她经常去寺里帮师太打扫佛堂,莳弄师太的菜地。有人来做佛事时,她给师太打下手。她不再埋怨老头子,尽量照顾好老头子的生活,闲下来她就去找师太,那里几乎成了她的精神归宿。

潮平听德兰说要住在寺庙,变了脸色,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又不是没有儿女,怎么能住在寺里呢?

德兰说,我绝对不是有什么想不开才想住在寺里的,是喜欢才想住的。我跟师太认识好多年,师太去世后新来的住持每晚回家,寺里晚上没人不行。我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念念经。再说,我还能活多少年?你就让你妈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第二天,德兰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就这样睡在了寺里了。夜里从未睡过这么深这么香,这么多年她从未睡得如此踏实。这个春节过后,老头子走了,她德兰也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她起了身。她要去把山门打开,给佛堂供上香,迎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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