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寄住在外婆家,按照我们家的惯例,要等大人们下班才能吃晚饭。为了犒慰我在晚饭之前早已空空的小肚囊,每每放学回家之后,外婆总是先煮些简单的中式小餐点。若是夏天,大抵便是一碗清清爽爽的绿豆汤或者冰镇好了的自家做的杨梅汁;若是冬天,大半会是淋上些许香油的蒸得薄薄的鸡蛋羹,飘着清香的煮透了的醪糟酒酿,有时也会是家乡特有的籽粑,汤圆,甚至是半个蒸好的南瓜。
我绝对不会像美事家一样细细地尝,慢慢地品,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它们只不过是缓解饥饿的裹腹之物而已,狼吞虎咽之后,便会奔到自家院子里玩耍,决不会有任何类似回味的念头。直至老家拆迁,一大家子人分开住后,才在放学回家的饥饿中开始想念那些熟悉的只属于外婆的味道。原来,人的味觉也是滞后的,只有在饥饿中才会开始咀嚼曾经的滋味;而我所轻视的稀疏平常的物件,竟带给了我一个飘香的童年。
时间原本就是一个无言的金匠,总是给那些淡然静默的岁月镀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光华,以至每每翻晒沉寂几许的记忆时,那些在生命中悄然蛰伏过的人和事都散着不可得的怅然微芒。直至今日,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尝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做的鸡蛋羹,没有一种比得上记忆里放学回家午后匆匆吞咽下的滋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家常菜,我们不会也不可能用挑剔的味蕾去评判,因为它们伫立在缓缓而逝的岁月里,其间淌着的,从来不只是单一的味道,还有那份积淀下来的浓浓的人情。只有在过年过节家人团聚的时候,才能一尝当年熟悉的味道,它们依旧在那里,不会因世事的变更,暗换的流年,丧失了自己的本色。外婆却一直在时间的隘口中行进着,渐渐地褪去了生命的色泽。味道,在逐年递减的黑发间愈发地醇厚。
又何止是食物,岁月中有些东西,总是从习惯变成了依赖,从依赖变成了想念,又从想念变成了珍惜,而我们所珍惜的,恰恰又是那些溶在髓血里的习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圆,始于并终于同一个点,但我们并非陷入一场徒劳无益的怪圈,因为,在圆周式的行进中,在追寻和迷失中,我们从未做圆周式的思考,在回到原点的时候,我们的行囊多了一些东西,又抛弃了一些东西。正如加缪笔下受神惩罚每天搬运着同一批石头的西西弗斯,我依旧相信,在另人窒息的重复中,他依旧是快乐的。
点,停驻在那里,永无变更;而我们,却在生命的进程里,找出了自己的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