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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红色,华丽的锦缎,喧天的锣鼓,欢声笑语满园,香风花雨处处。
整个帝京的人都在传,中书侍郎家的二小姐实在是上天修来的服气,被夫家休了,居然还能再嫁给皇子。婚仪竟然还如此盛大,乌鹊桥上,十里红妆。
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堪称天盛皇朝的一大奇事。
虽然本朝对于女子再嫁一事,并没有太严苛的要求,若当真是夫妻合不来,大可以和离。可若是休妻……那名声就比较不好听了。
再者,这中书侍郎楚家和太常寺卿赵家本是五福内的亲眷,论起来,楚二小姐要对赵老夫人唤一声表婶。这既是亲眷,又怎会轻易休妻呢?
可见——总之是,相当令人意味深长了。
“再说这十六王爷,虽然一向不受宠,可却是最早封王的那批皇子之一,毕竟当年,敬贵妃也算是宠冠六宫。”
王府周边的三街六巷,无处不是热闹非凡,因着十六王爷本身很是落拓不羁,大家议论起皇家之事来也并不十分避忌。
“后宫风云不就如此么,一朝落败,就是满盘皆输,还好十六王爷不成器,太子爷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平时当个闲散宗室就是了,反正富贵享受是不缺的。”
“若不是如此,上面又怎么会同意堂堂王爷迎娶一个二嫁女子呢?”来人说着,还边指了指上面,故作高深,显得自己很懂其中的道道。
那说书先生模样的人,半掩着嘴巴,又道:“听说,中间东宫可是出了不少力呢。十六王爷毕竟是曾经的有力竞争者,若是娶了一个普通门第的二嫁女子,基本也就绝了……前途。”
不管外头如何议论,婚仪现场终是一片喜庆非凡。
原本按着皇家的规矩,仪式是十分繁琐的,但十六王爷沐云帆一句话,将不涉及到宗庙、天地和宫中的许多“小节”尽数免了去。
用他的话说,只要拜好天地,那就算结成夫妻了,其他诸事,不过是白白累人辛苦,行事又何须如此刻板。
真真不愧是天盛皇朝最不成体统的王爷,连自己的大婚都能如此潦草,也真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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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坐在大红婚床上的楚鸾,对所有种种这些毫不在意。
锦缎流苏盖头下,没人见到她通红的双眼,原本明亮如琉璃流转的眸子,只剩无望与深深的悲切。
还记得那一年,春江水暖,梨花满地,她刚刚年满十五,正是情窦初开、芳华正好的时候。
她嫁给了一街之隔的表哥赵固,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亲上加亲、喜结连理,两家长辈极为满意,她也是极欢喜的。
一般女子新嫁,都是很忐忑的,打理家事、管理内援,还要给婆婆做规矩,时时处处都有人看着,一个不好就是闲言碎语。
而她就不一样了,婆婆即是婶婶,向来喜欢她,夫君又是自小相识的,省却多少烦心事。
自婚后,她与夫君琴瑟和鸣、郎情妾意,每日里吟诗作赋、诗酒茶花,好不自在,好不快活。
夫君待她更是全心全意,绝没有旁人家那般,小妾侍女遍地,流连歌舞酒坊。
真真是羡煞旁人。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敬爱的表婶,即后来的婆婆,会突然发难,将她和夫君拆散。
缘由是,她入府后一直无所出。可她新嫁不过才一年而已啊,即便是照着《七出》之条来约束她,那也是万万讲不通的。
更何况,她并不是一般的儿媳妇,还是婆婆的表侄女儿啊。
可当时的婶婶完全变了脸,再不复从前的慈眉善目、和善可亲,一脸刻薄,完全不容商议,让他们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今日,你若不休了她,那便是不认我这个母亲。固儿,你可要想清楚了,是否当真要为了一外姓女子,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决裂?”
表婶的话言犹在耳,尖锐刻薄得直扎人心,楚鸾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而更让她眼前发黑的是,赵固那一纸休书,当真落在了她面前。
自古忠孝难两全,又何况是母亲与妻子之间的正面对决呢?夹在中间的他,必然也是十分痛苦的。
她能理解,真的能理解,问世间有哪个男子,会为了妻子去驳斥自己的母亲,甚至与母亲决裂呢?
但是当那白纸黑字真真放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万分不能接受。
曾经的海誓山盟,一朝崩塌,多少耳畔的卿卿蜜语,如烟云散。
“阿楚,暂且先委屈你一番,待得我他日高中,母亲自然无话可说,今日之后,我自当勤奋读书,考取功名,等我金榜题名之时,就是迎你回府之日。”
她被休出赵府后,赵固在京郊找了一处宅子安置她,两人暗中往来,赵固如是对她所言。
原来,这才是表婶嫌弃她的真正原因。楚鸾这才明白。
细细回想一番,她自从嫁给表哥,确实是耽误了表哥的功名。但她曾天真地以为,既然表哥自己也不屑功名利禄,那依仗着祖上的荫庇,吟诗作赋,自在度日,也未尝不可。
原来,表婶早已不满于她,那些明里暗里的提点,她统统没有放在心上,这才酿成了最后的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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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鸾并没有在别院居住太久。
此事被楚家知道后,认为是奇耻大辱,甚至与赵府闹到要断绝往来。
在楚夫人看来,休妻也还罢了,他们楚家的女儿,别人不要,自有娘家人收留,可这另置别院小住,算什么?
唯有那等不成体统的浪荡公子,才会将青楼妓坊的女子带回去,家中不允,便找了别院安置,方便了,就去“探望”一番。
他赵家人不要脸面,楚家不管,可他们把楚家女儿当什么?
楚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到底也是官宦门楣,清清白白。
楚鸾很快就被带回了娘家,自此之后,她与赵固便断了往来。
在娘家,作为曾出阁又被休弃的二小姐,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兄嫂待她仍是不错,但旁人眼中的异样,她又如何感受不到?
更让她煎熬的是,赵固在与她分离不久之后,就在赵老夫人的安排下,另娶他人。
听闻,赵固的新婚夫人,是来自蜀地的美人,虽然家世普通,但祖上留下的田宅铺子无数,家资十分厚实,因而那新晋的赵夫人,嫁妆也是分外惹眼,入府的时候很是分光。
对于这个新媳妇儿,赵老夫人自然是极为欢喜的。至于赵固……
楚鸾不敢多想,她宁可相信,她心爱之人也是出于无奈,被迫婚娶而已。
可不管是主动也好,被动也罢,美人在怀,时日久了,能一点都不动心吗?
最重要的是,“赵夫人”的位置已经有了他人,不管赵固将来前程如何,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楚家二小姐已然出了此等丢人之事,总不可能去做妾吧?即便是平妻,只怕楚家也再不会认她这个女儿。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在那日,房中的小丫鬟不小心将楚鸾的一支玉簪摔碎了。
从不发怒的楚鸾,大大责罚了小丫鬟,原本心中就颇有不屑的小丫鬟也来了气性。
“不就是一支玉簪吗?二小姐也至于为了这些个小事儿如此动怒?”小丫鬟不忿地抚了抚嘴角的血丝,意味深长地嘲讽道,“莫不是这玉簪,有什么来历吧?”
楚鸾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黑,就差倒地昏死过去。
没错,那支玉簪,正是赵固送她的定情之礼,虽不是特别名贵,但细细的簪身上刻着她的名字,承载着他们过去的美好回忆。
如今这小丫鬟就敢当面说这话,可见其他人背地里有多么看不起她,多么鄙视她。
伤心,愤怒,悲凉,不甘,难堪,失望,乃至无望,种种情绪,在楚鸾的心口徘徊,如同一把把利剑,反复地凌迟着她。
就在这最难堪的时候,楚府却收到了王府送来的庚帖——十六王爷亲自上门提亲,欲迎娶楚家二小姐楚鸾。
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楚鸾一心只有赵固,原本是决意终身不别嫁的,但是此刻,她只想逃离,逃离眼前的一切。
虽然那个什么沐云帆,她连见都没有见过,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她一个被弃之人,但很显然,此时王府的提亲,能为她的自尊盖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对于楚家而言,能与王府结亲,也是对赵家最好的反击,此前蒙受的奇耻大辱,这就算是清了。
楚鸾心想,自己这辈子反正就这样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对得起楚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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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鸾,今日起,你便是我沐云帆的妻子,忘却从前的所有事情,我们有的是快活日子。”
这是沐云帆进房后,对楚鸾说的第一句话。
挑开盖头的那一刻,楚鸾抬眸看向面前这个金冠玉带的俊逸男子,一身大红婚袍,与他极是相称,耳边散落的几根碎发,为他平添了几许落拓。
“是。”楚鸾并未多言,扫过一眼后,即垂眸颔首,隐去内心的酸楚,规规矩矩地应答了一声。
看不出沐云帆的表情。
喜娘唱完,二人喝过合卺酒,房门阖上,夜色之中,只剩两盏大红婚烛仍在摇曳着暗淡的光辉。
沐云帆丝毫没有客气,将新婚王妃推倒在床上,放下纱帐,便是一阵旖旎。
第二天清晨醒来,并没有楚鸾预期中的繁琐事项,甚至连进宫拜礼都没有,可见,这个十六王爷当真是不受待见。
不过她也乐得正好,既然命运本就是如此诡谲,何不享受一朝是一朝。
且沐云帆已然告知全府,今后府中诸事全部交由王妃决断,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府中又没有长辈,楚鸾可以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满京城都在传,十六王爷新娶的王妃,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此后也不见料理府务,每日里吟诗作画,享受度日。
人人都说,新王妃如此做派,难怪此前要被赵家休弃。
但也有不同的观点:“都说新媳妇难做,又是嫁入王府,十六王妃敢如此行事,只能说明有厚宠啊,不然她何来底气?”
更有人以暧昧的口吻揣测:“每天歇上日上三竿才起,这十六王爷,只怕很快就要有嗣了。”
不论外人怎么说,楚鸾在王府中依旧是一派任性,我行我素。
或者她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丝丝的故意挑衅,看沐云帆能忍她到何时。莫名其妙娶她为妻,现在看到她这样,肯定很后悔吧?
但沐云帆每日依旧会来她的房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两人也不多说话,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行周公之礼,第二天清晨客客气气地告别,真正的相敬如宾。
隔三差五的,沐云帆会送些珍宝到她房中,有名贵的,也有新奇的,从不重复。
直到有一天,楚鸾私自将王府的侍妾发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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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楚鸾正在花园中喝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儿并不多,只见三五支早桃冒出了尖儿。
忽然一阵娇笑声,随着风,飘到了楚鸾耳边,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她抬眸看去,只见左前方的花木后面绕出两位美人来,单衣薄裳,看着都冷,若隐若现的锁骨,却是别有一番婉媚风情。
“王妃,这是……咳,是府中的翘碧姑娘和荼丝姑娘。”身边的小丫鬟神色有些尴尬,小声提醒道。
姑娘?这个词就很有意思了。
楚鸾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两人,穿的料子比普通婢女要好很多,但这妖娆做派又绝不会是主子。何况,没听说王府中,除了她以外还有女主子啊。
“呀,是王妃啊。”二人走到近前,好像才看到楚鸾似的,笑着打了个招呼,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就跟平时见了要好的小姊妹似的。
也难怪她们不把楚鸾放在眼里,她们是最早跟着王爷的,虽然只是侍妾,但由于府中一直没有女主人,下人们对她们一向恭敬有加,以至于二人早已将自己视为主子。
而新王妃是什么身份?家世普通,还是二嫁,真要相论起来,未必比她们高出多少去。
“还不跪下?”楚鸾一眼就看出了二人眼中的倨傲,顿时心中不快。
她再怎么样,都是沐云帆亲自迎娶进门,正儿八经的王妃,一介小小的侍妾,也敢给她看脸子了吗?
“什么?”翘碧好像没有听清似的,不敢相信地反问了一句。
她原本想着,楚鸾刚进府没多久,哪怕心中不快,也不敢当众发落她们,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发难。
“让你们跪下,没听见吗?”楚鸾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荼丝略微胆小一些,见楚鸾脸色不好,到底拉了拉同伴的袖子,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王妃怕是不知道,在这府里,我和荼丝是惯常服侍王爷的,王爷他有些什么喜好,一般人都不清楚,若是王妃想知道些什么,大可以问我和荼丝。”
翘碧即使跪了下去,还是嘴上不饶人,看着一脸娇媚可人,却是句句绵里藏针。
楚鸾又想起了自己被休弃回娘家之后的情景,人人皆可以奚落她,人人皆看不起她。怎么,如今她成了王妃,依旧如此吗?
“府中的奴婢,自称‘我’?”楚鸾闲然地抿了一口茶水,疑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丫头。
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立刻回道:“奴婢,自然应该自称‘奴婢’了。”
“那若是对王妃不敬,该当如何?”楚鸾向来是没有威严惯了的,今儿却隐隐透出一股气势来。
“王妃……”翘碧也感到些许不对,但仍梗着脖子倔强道,“就当婢子冒犯了您,但您不能处罚婢妾,婢妾怎么说都服侍了王爷多年。”
“哦,是吗?”楚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卖去教坊司。”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身边的丫头也忍不住劝道:“王妃,她二人对您不敬,惩罚一下便算了,这发卖……只怕……”
楚鸾重重地放下茶盏,陡然大声道:“只怕什么?沐云帆是不是说过,这个府里我说了算?!”
“是。”众人低下头去。
翘碧这才慌了起来,原来新王妃不是个善茬,竟然要来真的,连连跪下叩头,哀求道:“王妃,求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
荼丝也慌了神,连连告饶,可楚鸾一脸冰霜,毫不理会。
沐云帆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
娇娇怯怯的美娇娘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向面前的女子苦苦哀求,我见犹怜。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满脸的漠然,原本温柔的五官透出狠厉,却也多了莫名的生机,全不似平日里的……心如死灰,仿佛什么都不能激起她的兴致。
“王爷!王爷求您救救奴婢,王妃,王妃她要把奴婢们卖去教坊司!”
看到沐云帆走了过来,翘碧和荼丝顿时面露惊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爬过来抓着他的衣摆,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沐云帆面无表情地看着楚鸾,开口道:“听说,你要卖了本王的人?”
翘碧一听,凄切的眼神瞬间多了一丝幸灾乐祸,这什么新王妃,行事如此没有章法,还如此不顾王爷的颜面,这下定是要被冷落了。
呵,你的忍耐终于到极限了吧?
楚鸾自嘲一笑,心中并无太大的起伏,都一样,大不了再被休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带了些许倔强的弧度,只淡淡道:“是。”
“那……”沐云帆好似沉吟了一下,跟登徒子一般捏住楚鸾的下巴,凑近道,“便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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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过后,楚鸾和沐云帆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楚鸾开始好奇,为何沐云帆要娶她?
她还想知道,她卖了那两名侍妾,沐云帆如此无动于衷,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开始问自己,那天如此动怒,真的只是因为那二人对她不敬吗?
但她什么都没问。
但,终究是哪里有些不同了。
她开始料理府务,也不再睡到日上三竿,有时还会为沐云帆做几个小菜。
波澜不惊,却也相安无事。
她发现,自己想起赵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便听闻赵府喜添男丁之事,她也并没有太大的触动。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然而,有时候,有些事,是轻易过不去的。
就在楚鸾和沐云帆看似无波无澜的一片平静下,赵固突然暗中来信。
厚厚的一封信,历数当年和楚鸾的美满时光,痛陈楚鸾离开后他是如何痛苦不堪,满满的回忆,满满的辛酸,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相思。
楚鸾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为了过去的人牵动愁肠,这封信甚至看都不能看。
可她终究是没办法。
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那些事,在看到这封信之后,全部被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情思,甚至因此更为旺盛,难以自抑。
赵固约她私奔。
她若是去了,这便是真的破釜沉舟,再无回头了。
楚鸾开始不思茶饭,忧心忡忡,展不开的眉头,纠结的神情,全部落在沐云帆眼里。
沐云帆深恨,若是不能给她幸福,为何又要给她希望?
在她决意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又来打扰,这便是最深切的伤害。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痛恨。如果他不需要韬光养晦、故作浪荡,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得宠的皇子,他此刻,一定把整个赵府端了。
可赵府如今投靠了东宫,轻易还真是动不得。
但最让他感到心痛的,还是楚鸾的态度,她竟然,真的认真考虑,要随赵固而去?
就连王妃之尊都留不住她,她就这么爱那个负了她的男人吗?
恨到深处,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沐云帆却又多了一丝丝的理解,年少情怀,到底是难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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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鸾终究还是随赵固去了。
一个男人,能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不顾家中的声名,也是爱到极处的吧。
但她却没有想过,赵固若真是爱她到极处,当初就不会因为母亲的胁迫,轻易放弃她。
也不会在不久之后再娶,甚至很快诞下孩儿。
或许有爱,但并没有那么爱。
只不过,世间有两种东西最磨人,那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或许,他们二人注定了此生有缘无分吧。
两人出逃没多久,行至城外小道时,就遇到了山贼。
当那匪首迎面向她袭来时,她最后想到的居然是沐云帆。
“楚鸾,今日起,你便是我沐云帆的妻子,忘却从前的所有事情,我们有的是快活日子。”
这是沐云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此刻的电光火石里,唯一想起的一句话。
当血雾弥漫遮挡了全部视线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有几句隐约传入她的耳中。
“赵公子,主子劝您快快回府,从此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她……她去向太……主子告的密?”赵固颤抖的余音中,带着愤怒,和恐惧。
“不关少夫人的事,总之,您别多问了,若是赵府因此坏了主子的大事……”
楚鸾始终也没搞清楚,赵府和东宫到底有何交易,前来杀她的人到底是何人所派。
但她已经无力去追究这些了,也无意再追究。
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她错了,她这辈子都错了。
她能理解赵固为了母亲休弃她,却不能原谅,当匪徒来袭时,赵固闪身而过的怯懦。
如果是沐云帆……他……
罢了,终究是她负了他。
楚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临死之前,她还能再见到沐云帆。
但瞬间的欣喜过后,只剩下满心的亏欠、愧疚,她侧转过头,无颜面对。
“云帆,很多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看明白,可终究……是来不及了。”
沐云帆忍下满腔涩然,泪光中现出几许温柔:“一切都来得及,只要你愿意……”
楚鸾只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抱着,怀抱很温暖,很温暖,但是思维却越来越涣散,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言语。
“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将延续今生的美好,所有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所以,即便是要将我最美好的梦境交出去,我也不怕。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曾经失去的,都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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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的芙蓉花团后面,阿芜闭眼靠在廊架上,清冷如霜雪的脸颊上是一片淡然,没有任何情绪,彷如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总是抚着琴弦的她,难得地静坐一旁,纤纤素手掩藏在广袖中,发髻上的芙蓉石发钗摇摇欲坠,却也始终没有掉下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顺利过了。梦境平稳,被织入其中的魂魄,毫无波动的迹象。
面前的迷雾正在渐渐隐去,近旁的玻璃瓶中,一片雪白苍茫,露出女孩儿绯红的脸。
“表哥,他是谁啊,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倒在雪地里?”
“娘亲说了,在外面不要多管闲事,何况这人……身上还带着血……咱们还是快快走吧……”
……
“喏,你快快拿了银两走吧,若是被人发现……我,我走了。”
“扑。”
银锭子落在松软的雪地上,没有激起一点金石之声,倒是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就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