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念头第二次蹦到我面前时,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记得当时我正在为一件事情纠结着纠结着,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大马路上发传单的小姑娘,地下通道里卖鞋垫的老奶奶,还有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医院门口拿着一沓就诊记录大哭。我询问远方的朋友,饱食终日的人还要求精神生活是不是非常可耻,善于自讨苦吃的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精神痛苦的程度远远大于肉体的痛苦,并且,这一点也不可耻。
这个回答似乎更深入骨髓,突破了外围的小打小闹,呈现出一种与灵魂有关的气质,然而这个问题和答案很快被放进了时间的陶罐搁在了墙角,很久都没有人去触碰。可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因果,许多年后,当x将往事娓娓道来的时候,墙角的那个陶罐似乎被开启了封印,裹挟着她的时光呼啸而来,将我推搡的踉踉跄跄,目瞪口呆。
在她为我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俩都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抱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和我来了个大大拥抱,我们之间隔着透明的时间,坚硬又柔软。我们在这种透明里走近彼此辨认对方。她看起来过得还不错,虽然有过婚史,但是并不影响她对现有婚姻的选择,一路披荆斩棘打下了自己的家业,本市有好几处房产,各个拿得出手,不时有业务电话打来,也是游刃有余。
细细看她,还是年少时的眉眼,那个骑着二八自行车的女孩子,一下课就风风火火往家赶,有时屁股都不挨坐垫,绕过马路上的花坛还有一个小下坡,短发被风吹得竖了起来。那时放学并没有高峰期,那辆丁零当啷的自行车在街上欢快又放肆。她家在一个叫钻井队的家属院里,一进大门左手有一排平房带院子,大门是两块木板,一把铁锁虚张声势地挂着,自行车往边上一撂,先去把麸皮和蒲公英搅拌在一起添点水,架在炉子上等着咕嘟了,再端下来喂鸡。一气呵成没有破绽,一气呵成的还有她的养母,是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每天在她放学后喂鸡时,骂骂咧咧地揍她的女人是她的养母,她在一岁多的时候就被送给养母这一家,原因不详。
这个女人会从背后突然冲过来狠狠地打她,或者仅仅是源于她的无名火,鸡们落荒而逃,而她并不躲闪,那一巴掌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打出来,她会安慰心脏并把它放回去。在一次聚会上,她说起了养母像是说外人,或许并未十月怀胎,养母对她的爱缺少血缘上的牵扯而显得生硬疏远,而对于生母因为几乎没有记忆更是只字未提,她若不说,我以为年少时整日和我嘎嘎大笑的她一定是被父兄宠着,被母亲疼着。我以为父母大人对我严厉的管束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爱既有归属便有来处,而她成长至今一直在寻找,她在寻找来处,寻找自己成为自己。
“有时候夜晚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看着外面高楼大厦里亮着的灯,那么温暖,我会哭,不知道哪一盏是我的,看久了我会有跳下去的冲动”。她说。光线和角度的问题,我看不清她微整过的脸庞是不是有泪痕
原本轻松怀旧的三人聚会一下沉默了,我感觉后脊梁靠在了万年冰川上,瞬间词穷。这怎么会是锦衣玉食的,夫妻恩爱的她说出的话,可是货真价实的“被遗弃”感扑面而来,我隐隐感到她的婚姻似乎也在推波助澜,她或许对自己的这种寻找一无所知,但是这种寻找支配着她放弃第一段婚姻走入第二次,她不知爱的模样,无法按图索骥,所按的图不过是生父和养父的模样,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和缺失的安全感。这种指引会把她带到相似的人身边,我们心里爱的模样就是我们身边爱的模样。
聚会因为三个女人都要回家管孩子而早早结束,她又回到了那个可以看到万家灯火的家里。或许很多人习以为常的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那些看不见的悲欢离合,无法言说的风花雪月,心肠里的辗转反侧,面带微笑的万箭穿心,枯燥又矫情,深刻又深远,像悖论一样依偎着我们,又像亲人一般远离我们,无法摆脱终身铭刻。
愿x能够被温柔对待,愿创伤渐渐走远,愿每一个她都是亮闪闪的自己,永不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