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新冠疫情影响,许多行业陷入困顿已久。有些企业倒闭,遣散员工,这是市面上最悲惨的事情;有些企业经营陷入困境,发不出工资,员工们被迫停薪留职,或许这些员工在心里对企业还保留一些归属感吧?所有人都期盼着疫情结束,国家放松管控,生活早日走上正轨。
罗铭打工的企业正处于半停工状态。但还好,公司每月还给员工发放基本生活费。罗铭对此很庆幸和感激了。公司总经理吴扬利用手上的一切资源与人脉关系,为企业输血,让企业在表面上仍是持续运作的状态,使企业不至于断了气、员工们不至于失了饭碗。公司尽量多地代理第三方商品,也管不得这些产品是否超出公司经营范围。这时候,已是民不举,官不纠了。虽然公司从中获利甚微,但账面上多少有些现金流,不至于太难看。
罗铭在公司中担当销售工作。他与总经理吴扬之间还隔着一层干部。罗铭也不是那种试图靠巴结而上位的员工。他始终觉得本分工作,为公司创造利润胜于拍领导马屁。所以他在数年的职业生涯中默默耕耘,却始终与公司领导保持一段距离。周边人评论罗铭的这种为人处事的风格是属于上世纪的。罗铭晓得他与当下的所谓“职场规则”有点格格不入,他无力改变,也不愿改变。
疫情期间,罗铭在家闲待了几个月。他每天做些小事,脑子里的空间便大了。他觉得几十年后,那种没有工作、没有电话、没有同事的退休生活可能最适合他的本性。可是,作为每个月还能拿到公司发放生活费的员工来说,公司领导没有忘记他。
一天中午,罗铭正在家吃饭。突然接到总经理吴扬的微信来电。罗铭的手机边闪烁边震颤,由弱及强。虽然,罗铭对任何来电都未区分提醒设置,但这个来电一声声的,尤显急切。这是吴扬打给罗铭的第一个电话,他来公司已两三年了。吴扬接手前,公司几近一副烂摊子。公司在他手上确有了起色。疫情前,罗铭每见的吴扬都是忙碌的身影。吴扬一年也与罗铭说不上几句话。此时,罗铭的脑筋快速地旋转,像陀螺被电话铃声一鞭鞭地抽打。他想不起自己近来有什么过失,净如白纸。所以,罗铭准备接受吴扬布置任务了。
“罗铭啊?”听上去吴扬的声音是客气的,罗铭胆突而宽慰。
罗铭嘴巴里还含着饭菜,刚才他忘了咀嚼,他的回答显得含糊:“是我,吴总。”
“电力公司,是不是你的客户?”吴扬单刀直入。
“是的,吴总。”罗铭将口中没嚼细的食物囫囵吞下。
“哦!那好。情况是这样的,我现在住的地方,2017年前有电费欠费,有六千多块钱。可是我住进来才不到两年,这个欠费是以前的。再说,我们家里又不是做生意什么的,居民家用电不可能一两个月用掉那么多电的。我住进来以后每月都是正常付电费。可现在每次电费账单上仍旧显示六千多的未缴欠费。”
罗铭听似吴扬那些凌乱的、跳跃的语言因缺少条件而支离破碎。罗铭有些迷乱,为解开疑惑,更因紧张,他无意打断了吴扬:“吴总,您住进来才两年不到?那么欠费是上家住户的咯?”他试图用简单的提问,期待得到一些明确答案。
“是的,我现在这个房子不是我自己的房子,是亲戚的。前面是亲戚住的。”吴扬欲言又止。讲话人没有继续的话题,藏着一些不便透露的信息。吴扬没有必要对一个下属透露太多的私人生活。
彼此不同的语言风格,两人都不习惯,对话十分别扭。罗铭做事向来是尽心力的,他想对总经理所托之事的前因后果再弄得清晰一些,理清上家与吴扬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急,嘴上显得笨拙:“那么问题出在上家咯?用户是实名制的,名字是谁的?”
“用户名字,我没有留意。但是,居民家也不可能有六千多的电费呀!”吴扬语调上扬,他希望罗铭抓住领导来电的意图。
陀螺快速旋转,罗铭脑中闪过同事们背后对吴扬以前私生活的八卦。罗铭向来不参与这种日常闲聊,不会将这些无用信息占用自己的脑存量。可这会儿,罗铭晓得“无用之用”了,悔之晚矣。罗铭认清形势,放弃了这些疑惑:公用事业的非正常换手、房产的非正常交易或者“亲戚”之间纠葛等非正常关系。
“吴总,请将您家地址发给我。我去电力公司客户那边问问,之后再回复您哦。”
“好的,等你消息。”吴扬恢复了日常语气。
“小事体!”罗铭没了退路。
罗铭打小从父母、老师那里得到的思想灌输:在家听父母;在校听老师;长大听领导。甘当一颗默默奉献的“螺丝钉”,毫不计较地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这是老一辈人的金规铁律。罗铭鄙夷这种调子是鲁迅批判国人的两种生存状态:求做奴隶不得的时候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候。上班后,也有同事曾善意地提醒罗铭,希望他能与现代“职场规则”拉近距离,可他依然不以为是,固执己见。加之之前,他很少碰到自己看得上眼的领导。罗铭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多次拒绝、拖延、无视顶头上司的命令。那些人,多半是他不服气的;那些命令,多半是他不认同的。更关键的,那些要求全因公事起。但这回,基于罗铭对这届总经理吴扬工作的认可、对吴扬平日里待人接物礼貌周全的好感,罗铭自内心不忍拒绝吴扬。从吴扬希冀的结果来说,对他都是“小事体”。权衡利弊、设身处地或出于好感,除了这个违心回答,短时间内罗铭捕捉不到其它更佳言辞。或许罗铭没意识到,今天的脱口而出是原生家庭在他心灵里早已埋下的种子。无论他曾经多么地抗拒,努力摆脱,他终没成功。一旦恰逢时机,那种子必然破土而出。
接下来的半顿饭,罗铭不知道是怎样塞进去的,毫无滋味。吴扬交代的事情使他内心芜杂不安。他收洗碗碟的时候,不能有效控制神经末梢,导致叮当乱响。
面临将要第一次处理领导交办的私事,罗铭毫无头绪。他积累的工作经验只局限于处理专业事务。今天这种情况,如果换为某些人,是一个绝好与领导拉近关系的机会,他们会说话、会来事、有经验、有手段,就像《天道》里的王志文般八遍玲珑,罗铭打内心排斥这些,他感到恶心。但此刻,吴扬迫使罗铭进入了一个陌生领域,他完全是个新手,像初涉社会的毛头小伙。罗铭站在无边幽深的黑暗森林边缘,充满了惶恐、焦虑和茫然。
电力公司是罗铭的客户,罗铭所在公司是电力公司众多供应商之一。彼此三年前建立起业务关系,期间,罗铭与之做成了三四单生意。罗铭仅与电力公司采购部干事何建有接触。有业务需求的时候,何建会主动联系罗铭。他会依据电力公司采购要求,向罗铭交代待办事项。双方从来公对公,没有私人情感上的交流。罗铭明白,企图通过何建来处理掉吴扬六千多元的欠费,可能性不大。陀螺转速慢了下来,可以识别上面的花色了。当意识到自己陷于退无可退的境地时,罗铭将事情想到了最坏一步,可能最终还是要靠唯一的“笨办法”来解决:自己替吴扬支付六千多的欠费。但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罗铭还得努力一把,哪怕在何建那里只有1%的可能,理论上的可能,他也只得厚着脸皮贴上去。设身处地想想何建的处境,对于他的帮忙“解决”,罗铭不抱太大期待。这几年,国企里做事的人,都加了小心。况且为这种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为这种几千块的小事,因私废公,得不偿失。作为供应商,罗铭不能逼迫客户,不能让何建对他产生一丝的埋怨情绪。他要当心措辞,注意语气。一面是公司老总的私事,一面是公司业务的公事和罗铭个人业绩。罗铭像一座横跨两岸的桥梁,沟通之余须时时保持平衡。
疫情期间,罗铭的收入不够一家子开销。六千多块钱,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目。罗铭实在不甘心。他为白白损失金钱不甘心,为自己社交能力不足不甘心。如按罗铭之前对待他人请托,以婉言拒绝为结果,除了导致吴扬对他办事能力的不认可之外,将来彼此在公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尤显尴尬。罗铭不喜欢这种尴尬,破坏了他在公司保持多年的、一贯的生存状态。
整个下午,吴扬电话中的言辞和语气,在罗铭的记忆中被反复播放。他恨自己不能准确完整地回忆起吴扬的每一个词,每一声语调。罗铭为吴扬开脱:吴总平时应该不关注公用事业费这等小事的,可能失却一些信息而导致语焉不详,表达欠清晰也属正常现象;或者吴扬刚讲过了,自己却没及时捕捉到相关信息;可能因一个小小的漏听疏忽,曲解了领导的意思;吴扬不接受这六千多块钱的电费,也许本意仅仅是让罗铭通过电力公司内部人员了解一下情况而已。
罗铭试图通过午睡,让飞速旋转的陀螺再次得到片刻的休息,以助于回忆。他弄得床架吱吱作响,助眠的书籍拿起、丢下、又拿起。浅睡片刻后,他反而更迷糊了,脑子晕晕的,陀螺旋转得嗡嗡乱响。
罗铭等了一个下午,吴扬没把住址发来。没有具体地址,下一步工作便无法开展,无论电力公司客服还是采购部何建都爱莫能助。在焦灼中,罗铭开始构建对此事的处理流程,将意想中的流程盘桓在脑子里,整合、拆散、重组,罗铭对细节模糊一片。平时工作中,他力图掌握每单业务中的每项细节,阅读书籍时,也往往是那些细节描写更能吸引他。
罗铭再次确信与肯定吴扬是一位有魅力、有能力的领导人:为公司生存,他尽力输送进更多的资源,仿佛清冽的泉水注入干涸的池塘;他的待人接物,对普通员工的态度,比前任领导们更具亲和力,使他多受员工们的拥戴。罗铭为公司服务多年,终于碰到一位自己佩服和爱戴的领导,他觉得更需珍惜。他希望自己能得到吴扬的赏识,重新振作起精神来。罗铭想到的这些都有助于他坚定要为吴扬出力的决心。
世间万般都如此无奈,如跷跷板两头翘,每个人、每件事都不尽随人愿。
罗铭在吴扬的拖延中越发感到自己垫付欠费的可能性在增加。罗铭瞒着家人。当着家人面,他努力压抑情绪,故作无事状。陀螺无声地快速旋转。他到阳台去打电话,把门窗紧闭。罗铭将愁苦、烦恼藏在开朗的笑谈中,如同装帧精致的书籍,书里却处处悲剧。但凡家庭中有责任心的男人都有这种本领,惯常将不良情绪,默默地埋藏心底,用时间似蝼蚁般地消解它们。他们认为不好的事情全由自己一人承受,只有一份不好;让家人知道了,就有几份不好,如此,他们会加重自责。
天色越来越暗。这几日,南方冬季的天空也是沉重的铅灰色。这种天色,在北方已是大雪漫天了,而罗铭窗外所见一切景象均被持续的寒雨侵蚀得瑟瑟发抖。
吴扬还没把住址发来。罗铭自我解释:吴扬太忙了。直到晚餐后,罗铭终于耐不住了。运动员已蹲在起跑线上许久,而发令枪迟迟不响。一个下午的思绪盘桓,使他心力憔悴。他想尽快结束此事,先取得打开迷宫大门的钥匙。吴扬的住址就是这把钥匙。
罗铭用微信留言的方式保留下了文字痕迹,他认为打电话过于草率,又不准确:“吴总,住址勿忘发给我哦!我明天约了电力公司的人,我去了解和处理一下。”虽然,罗铭还没约何建,但他向吴扬表现出了替领导办事的主动积极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对于“了解”和“处理”两词的措辞,罗铭经过特别斟酌:“了解”暗含领导对事情来龙去脉讲得不够完整,提供信息不够,员工在做事以前需要掌握详细的背景资料;“处理”是员工急领导所急,给出一个解决事情的最终时间节点。这是罗铭设置的没有退路的果断,为吴扬为自己。
半小时后,吴扬在微信上回复:“红滩区东辉中路179弄3号楼1903室。2016年有一笔五千块的账单。我们投诉过,但一直没有处理结果。我们认为这笔账单一定有问题,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费用。目前电力公司每月还在催缴中,拜托帮我们妥善解决。”罗铭对“解决”一词的阐释:确认吴扬不希望再为此事烦心,确认不会承担这笔欠费。同样,铁板钉钉的事实是即使客户已投诉,电力公司也不会轻易抹除这笔欠费。不过相对地,罗铭还算得到了一点宽慰。吴扬只对欠费中一笔五千元的账单不满,而不是中午讲的六千多块。平白减少了一千多元,罗铭的心情不似白天那般沉重了。他对吴扬关于欠费时间前后矛盾的表述,也不去纠结了。
当天晚上,罗铭只睡了半宿觉。次日天没亮,却已醒。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左右为难。手里有了吴扬的住址,他可以联系电力公司的何建;或者为了了解更多的详情,他可以打电力公司客服电话。穷小子一夜暴富,罗铭有两种选择,哪里还似昨天那样一无选择的烦恼。可接踵而来的烦恼如同赌徒抓了一手好牌,却不知先打哪张。
罗铭犹豫是否应该直接找何建去。可万一何建不在办公室,扑了空,又不认识旁人,岂不耽误时间,妄走一遭?即使何建在班上,他一定感到突兀,埋怨罗铭不预约,失礼貌。若先去电话预约,何建一定先问事。也许问了事后,就不让罗铭上门了。他会对罗铭说他去找相关部门问清状况,再回复罗铭等等。这样的话,事情在何建那里基本就搁下了。罗铭最期待的是从何建口中说出,他向领导去汇报,让电力公司领导来相帮解决等等这样满意的回复。
罗铭决定等电力公司上班后先联系客服,使自己多了解吴扬语焉不详的欠费细节,对局面会更有把握。之后,何建一旦问起细节的话,自己也能自圆其说,有助于何建进一步开展工作。罗铭不愿何建同他一般因得不到详细信息而一头雾水、耽误进展。他翻出自家的电费账单,仔细查看账单背面客服电话和上班时间。8点,比工会干事何建上班时间早一小时。
从此刻到8点钟的一段时间,让这个早晨过得无比漫长。
8点正,两眼发涩的罗铭再次将自家电费账单背后的客服电话和各区办理点端详了一番,如同热身运动。期待通过与客服的沟通,将欠费情况梳理一遍。
“您好,欢迎使用962740电力公司客服电话,工号387很高兴为您服务。”
“您好,我想查询一下一个地址的欠费情况。”
“好的,先生,请报您的具体地址。”
罗铭对吴扬的住址烂熟于胸。
“好的,先生,请您稍候,我查询一下……感谢您的等候。先生,查到这个地址尚有7978.2元欠费未缴。”这个数字惊到了罗铭,陀螺被鞭打得飞旋,腾空而起。罗铭的胸膛似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眼前的物象有些发虚。这两天他心里烙上了六字头,而客服报的数字分明快到八字头了。看来吴扬没将全部实情告之。“吴扬日理万机,这种小缺失也属正常。”罗铭觉得自己为吴扬做出的解释是合理的。说服了自己,他选择理解和原谅。
客服小姐耐心地逐一报出欠费细目:“最早欠费是16年2月,有笔5057.3元。后面几个月都是欠缴的状态。还有17年中的几个月,和去年19年的几个月……”一个个具体的数字一次次地敲打着罗铭。他起先试图一一记录下来,可字迹越发地潦草,心里一捧乱草落到了纸面上。“看来吴扬所说的两年里正常缴费也非实情。”
第一笔欠费是问题的症结。吴扬与上家住户之间(罗铭揣度两者中有说不清的关系),或者他们与电力公司之间的矛盾,由此而起。
“小姐,我觉得16年2月的那张电费单子有点问题。因为,我们是住家,不是开店的,一个月内不可能有五千多的电费。”罗铭复制吴扬的语意。作为吴扬与电力公司中间人的角色,他应该准确、完整地转达被代理人的意见。
“您帮我查查16年前后,有没有换过电表。会不会换表时候,数字记录有误?”罗铭提出昨晚想到的这个可能性。
“先生,没有换过电表的记录。但是有报修记录,之前有一位李女士在16年报修过。当时有师傅去上门去查看过,并且对电表拍了照片,电表使用正常。李女士知道这个情况。您可以问问李女士。”
这条路被堵了,罗铭哪有可能去找那位李女士。领导给你派活儿,你岂能反派活儿给领导?领导家里的私事,人家不主动说,自己就不能再深究了。所谓李女士对16年2月那张五千元的电费账单不满,她因投诉无果而拒付。罗铭对这种无赖的行为嗤之以鼻和愤怒,今日尤甚。2月份之后的所有欠费都是没理由的,都是正常的居民用电量,表示电表没问题。直到吴扬入住该地址,电表都在正常运作中。上家李女士赖账,下家吴扬对欠费也不认可,吴扬不去找李女士协商解决,就这般拖欠着。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罗铭为无法宣泄对无赖行为的愤恨和对解不开谜团的无奈而郁闷。
客服人员问罗铭是否愿意留下电话号码,请当初上门检查电表的师傅三天内联系他,将细节详情再与罗铭沟通一下。罗铭觉得没必要了,维修师傅的电话再为此事多添一道程序。他等不了三天。昨晚罗铭破釜沉舟地给了吴扬的书面许诺,今日必须“解决”。
今天的第二步骤是要在上午联系何建,试着请求他能够帮忙“处理掉”欠款。罗铭直面他与何建之间的关系以及作为供应商在电力公司中的地位,虽然不报希望,但仍期待一丝将不可能成为可能的可能性。
他翻看吴扬昨晚发的信息,庆幸手头有明确的文字痕迹。他仔细阅读,吴扬只对那笔五千元欠费账单不认可,要罗铭处理的也仅是这笔欠款,吴扬没有其它要求。罗铭确认无误。
为了稳妥,9点钟后,罗铭先在微信上与何建沟通一下——他一般不在班外的时间去麻烦生意上的客户:“何先生早,有一个私人问题请教您一下,现在通话方便吗?”罗铭着重突出一件私事。疫情之前,双方正在洽谈今年的合作项目。因为疫情,电力公司采购部将这个项目暂停了下来。如果不说明是请教“私人问题”,罗铭担心何建误会罗铭对合作项目的催促而产生反感。
不多久,何建打来了电话:“罗经理您好。”
“何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有一件私事要请教您。”
“不敢。”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兄弟……”罗铭事先已将措辞字斟句酌好几遍,他不能实话实说公司老总欠费,以免何建对罗铭所在的公司失了信任感,影响公司形象。他觉得还是说“兄弟”比较妥当。现在以“兄弟”相称的多半是模棱两可的关系。对这个模糊的称谓,何建可以忽略不计。
“他住在红滩区。他入住之前,房子里就已经有欠费情况。不是我兄弟的欠费,是上家住户的欠费。我兄弟两年前入住,才发现之前有巨额欠费。他们为此曾向电力公司客服反应对一笔巨额电费账单的疑惑。但到现在,问题还没有解决。”罗铭对吴扬和李女士因为一次电费疑问,而拒付之后几个月的电费,着实接受不了。对自己也无法解释“兄弟”不去寻上家的理由,所以他心里发虚。
“何先生,您能否协调,帮忙看看,看有啥解决方法。我对我兄弟说,我电力公司有熟人,我来替他处理这件事情。”说到“有熟人”,罗铭稍感口吃,尴尬地讪笑了一下。还好不是面对面,否则,这种尴尬还要加重几分。他不知道何建是否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不能更直白地表达了。求助不合理的事,实在难以启齿。
“好的,罗经理,请将地址发给我吧,我去问问客服中心。”何建听懂了罗铭的意思。而他只是采购部普通干事。跨部门的事情,他帮着打听,符合程序。这样的回答挑不出一点毛病。
罗铭意料到何建会有现在的说辞,而不是他期待中的最佳回答——向上级领导汇报并请求解决。罗铭顿觉何建可能利用公司内部的人脉资源去帮他寻求更大帮助的机会没有了。几年间,他与何建只因公交往,业务需要而已。所谈话题从没有一句因私而起。罗铭理解国家单位里员工做事的小心谨慎。况且在目前“纠四风”、“八项规定”等廉政氛围下,做人做事被误会是性命交关的。
罗铭将地址在微信上发了过去,“麻烦何先生了”。
“客气客气”,何建用叠词回复,显得殷勤。让罗铭燃起一点希望的星星之火。为此,以后的数天时间里让等待变得充实。
当天直到傍晚,电力公司应该下班了。罗铭没能等到何建的答复。
可今天罗铭必须要给吴扬一个交代,昨晚他用短信文字向吴扬做出了书面保证,白纸黑字。“吴扬大概也等了一天。”罗铭自我安慰地揣度吴扬应该觉得自己一整天都尽心尽力地在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罗铭确信今天不能从何建那里得到答复了。他故作轻松,简单直白地给吴扬发去短信:“吴总您好,您那张有争议的五千元电费账单,月底前处理掉,请放心!”罗铭估算到月底还有一周时间。他给何建和自己都留了充足的时间。对于能接受的金额,罗铭向吴扬给出了底线明示,他不能承担更多了。经过一天的消磨,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吴扬发来短信:“非常感谢。”此事在吴扬看来已妥善解决,他不会再为催款分心。作为领导,没有比收到下属明确的答复更放心的了。吴扬在他那里为此事画上了句号。
罗铭彻底没了退路:“没事没事”。如果用“领导客气”、“不谢,应该的”等作为回复,显得太平庸。不能体现出罗铭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所花的心力和吴扬不知道的财力。罗铭试图通过有含义的回复,让吴扬有机会细品出下属的努力。“吴总认为罗铭是有潜力的员工,只是以前没给展示机会而已。”
之后三天,罗铭最初还全身心地期待何建的反馈,但后来他从幻想的高度慢慢降落到现实的地面。“在成人世界里,如果对方未及时表态,那就意味着拒绝。”罗铭做销售多年,在公司与客户之间担当中间人的角色,他要平衡公司与客户两方的利益,既站在公司立场,又要理解和达成客户的要求。为客户着想,他相信这点对方是看得出来的。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三天之后,想通了一切的罗铭如释重负地到离家最近的电力公司办理点,将乱麻般的那笔五千元欠费付掉了。他幻想着下次见到吴扬,彼此假装不再提及此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他小心收藏起缴款回执和刷卡凭证。“也许将来派得上用处,也许永远派不上用处。”
罗铭在回家路上,特意绕道去体育用品商店购买了一副陀螺玩具。当握他着陀螺的时候,感觉比身体里的那个轻许多。他在商店门口的一滩积水里见到了久违的淡蓝天光和絮状云影。这滩水是如此透彻明净,以至于罗铭想要融化进去。他痴痴的样子,让身后的店员怀疑他还要回来买点啥。
就像常说的“命运的安排”。罗铭付款后不到两小时,电力公司何建打来了电话,说他介绍客服中心的某人给罗铭,罗铭可以主动去联系。何建语意怕在中间传话,转达不准确。罗铭礼貌地用十分感激的语气谢谢何建对他的帮助,即使罗铭在通话的两分钟里听到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为了让何建的电话体现出其价值和作用,罗铭当天晚些时候还是给客服联系人发去了短信:“您好,我是麻烦何建先生的一家供应商。请教您一个问题:欠费单子付掉之后,在客服部系统里显示的是已支付还是已处理?因为,我替他人付了欠款,而不愿他人查询到已支付,只要显示已处理就完美了。”那人看到罗铭的短信后,打来电话,称赞罗铭高风亮节。罗铭顺坡下驴,再表现了一把,说私人之间再有矛盾,也不能欠国家钱等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罗铭想着这些话能通过客服人员之口传给何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