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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徒步走上高坡,走了大概两百米的距离才从石子地面走入一段柏油路,这是一条豪华的山间林荫道,道路两旁种满了老槐树,树叶遮天蔽日,根系发达,手臂粗的触须都能从土里站起来了。
护墙是用汉白玉做的,土坡也是,有些晃眼睛。
没有人能修剪这些树叶,凌霄藤打着颤儿从树枝上爬上去,却在树叶堆里迷了路,天空中的暑气被这些枝叶架在空中无法落下,光线变得很微弱,即使从叶缝里看到的也是山的墨绿,我突然感到身体就像走入了一条寂寞冰冷的下水管里。
山道上静悄悄的,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音就像一颗刚被切开的西瓜胍,我用力地呼吸两口,看着眼前那座庞然大物的一个黑色入口。
坚硬的石头堆砌出的圆拱形门洞,黑漆漆的铁门两旁蹲着两只石狮,台阶是用整块的青石做的,足有三米来宽。高墙上只见到少数几个火柴盒大小的窗户,看不见楼顶,圆形土墙刷了一层泥灰,有一股盖不住的青草芳香从四面飘过来。
门口种了一棵冷杉,它古老,冷静,猝不及防,即使将把整个门洞都挡在身后也没人搬动它。
两个穿着黑色特警装的高个子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黑眼睛和光秃秃的脑门,还有几截就像焊接上去的阿童木手臂。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感到伤口还在流血,走路一瘸一拐,脑袋上的破毡帽有些沉。两个大汉抓住了我的胳膊,从两边架着我,用两只像铁锤一样的手从头到脚在我的身体上摸来摸去。
说实话,楼顶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除了几只趴在青瓦缝里拉屎的鸽子,什么都没有,连光线都被高墙挡住了。我昂着头任凭他们动手动脚。
我满脸不快地走进门洞,还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身后的铁门就紧紧地关了起来。我得暂时将茂密的树林和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打瞌睡的黄鹂鸟一概踢出我的脑海。
我才刚刚看清土楼里的几块青石地板,大个子就扯着我的胳膊转进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里,那里停着一门不锈钢电梯,铁皮拉过丝,只有一个按钮。我从踏进电梯开始,就产生了一种不太一样的预感,我似乎早就应该来到这里,虽然它看起来就是一座监狱。
电梯门开了,出现在面前是一条环形长廊,长廊的墙壁上全部用铁丝网包裹着,露出墙面斑驳的泥块。
墙上安装了一排电视模样的显示器,亮度调得很低,但用来看清我从山坡下一路走进门廊已经足够了。还有那辆黄色跑车,就停在房屋背面的草坪上,又窄又短,比起其它三辆越野车来羸弱得太多。
地面铺着坚硬的石头,青灰色,倒和楼房的颜色有些像。
我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经过了一间监控房,一间摆着十根狼牙棒和十块黑色防护盾的枪械室,一排水泥灰的和加特林长枪的长度相当的密码柜。
隔壁是一间摆了两条长木椅和一张铁床的休息室,房间里没有人,没有窗户,看上去像个牢房。我似乎走进了一所冰冷的监狱里。
对面的圆弧青瓦屋顶上长着成堆的青蒿,人腰粗的木梁和圆栋,围绕着一颗从天景中央升起来的香椿树,被无数根粗铁丝牢牢地捆系在一起,就像某个玄而又玄的古老阵法。香椿树树龄很长,但被劈了顶,我差点将头上的毡帽送给它。
某个房间门打开了,一个女人朝我望了一眼,用我看对面屋顶上的某棵青蒿草的那种态度,在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的脸的时候,就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我无力地回过头来望着前方,朝着前面的另一间房走去,高个子身上的汗臭味早被香椿树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掩盖了过去,然而我仍然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奚落我的神色。他在下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并给了我一个进门的手势,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伸手将他的面罩摘了下来,盯着他的脸看了看,络腮胡子,颧骨很高,两个看起来很假的朝天鼻孔,上嘴唇有些翘,看起来气呼呼的,就像一个非常规整的三叠泉落势。我朝他鼓荡了一下腮帮,推门走了进去。
少校就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没有起身,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桌子上摆着的一个大相框差点将他仅仅露出的上半截身子全挡住了,幸亏他的头还在。又是那张画着黑色老妪的油画,她们几乎是同一个人,或者是一对孪生姐妹。她唯一的不同是头巾上别着一朵小白花,照我想,我对少校的掌握绝对比不上对她印象深刻。
他招手让我坐进他对面的一张人高的靠背椅上,黄牛皮的质地,摸上去还带着制作人粗糙手掌的余温。我将毡帽从头上取了下来,随手放到一旁的衣帽架上,理了理头发。
“你惹祸了,小子。”他捏了捏那只精致得像只鼻烟瓶的鼻子,用嗡声嗡气的声音对我说。我没有理会他,将屁股挪了又挪,确定找准了上个坐在这张椅子上面的屁股印子,然后和椅子一起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看着墙角摆着的一盆天竺葵,它开花了,花朵儿不大,但数量很多,比绿叶高出十寸的花朵儿几乎挤满了整个角落,看起来很鲜艳。
可能这就是我在来路上没有看到一株花的原因。
“我想喝上一杯,你最好拿出最好的酒招待我,这可是你的老巢。高度的,我付得起价钱。”
“尊尼获加怎么样?那是你最喜欢的。”
“你为什么不递给我一把镶着金条的沙漠之鹰,那样我更喜欢。”我瞪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不太友好的微笑,然而房间里光线昏暗,没有窗户,没有开灯,他的脸僵硬得像被踩了一辈子的橡木地板。
“你不赌博,衣袖的扣子扣得很紧。不碰女人,虽然和你上床的女人很多,但大多数都被你当成了幌子,她们就像你穿在身上的那条平角内裤,只是非穿不可。
你从不杀人,也不带枪,唯一的一把弹簧刀送给了一个还没有刀柄长的小男孩。你追查毒品,明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杀生之祸,你却一意孤行。
你把钱洗白,却把它们藏在我金库里,你除了付一些酒钱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开销,如果有人说你是混进黑帮的卧底我都不肯相信,我也没见过这样的警察。你看上去更像那位走错世界的苏军小侦察员‘伊万’。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能说说你在战场上是怎么被人打死的吗?”
我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烟,他并没有阻止我,我看着他那件不太会换洗的白衬衣,被年老的肚皮撑得鼓鼓囊囊。
他的某根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好像某次扣动扳机的欲望电了他一下。
他给我点上烟,将火机立在桌面上,然后用一根指头将它推倒,他看起来调皮了不少。
“哦,我是该解释一下了。我被俘虏了,夜晚很黑,雨点就像黄豆一样硬邦邦地砸头皮。他们让我自己挖土坑。
为了省劲,我只挖了一米六长,正好和我的身高刚合适的样子,我在里面还躺着试了试,很舒服。他们大概在看着我笑,但我不在乎,我想的是雨水如果再猛烈些,我迟早会被呛死在土坑里。
于是我想找几根木条将自己架起来,他们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并帮我找来三根木条,还提议我将坑挖得更深些。
雨看来还得下很长时间,其中一个人说。我在他们即将失去兴趣的时候完工,直挺挺地躺在木条上,等他们开枪。其中一个人在我身上开了枪,我来不及听到第二声枪响就失去了知觉。有个声音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大概以为这是黄泉路上查门票的吆喝声。
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滑,滑进泥坑里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亮,除了我的鼻孔还在水面上,其它都被水淹没了。越南鬼子很惹人烦。”
“你的鼻子那么小,老头,你真走运。”
“那时还年轻。我从坑里爬了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从坑里舀了一口水喝,很新鲜,全是血水,有铁锈味。水坑旁倒着五六个人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上少说也有七八个弹孔,如果他的血再流多点,我就被活活呛死了。但他没死,他就是跑来救我的战友。”
“他是老五爷?”
“不是。老五爷身上的弹孔不够二十年陈旧。”他停了下来,怪怪地看着我,等我将手中的烟熄灭,他也点了一根。不过他抽烟的样子有些奇怪,用两只手指掐着烟屁股的一侧,就像还蹲在炮坑里。
他用左手将襟口的一粒纽扣打开,我第一次看到那只一直握在手中的小拇指断掉了一截,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水母绿的金色底座有个米粒大小的缺口,一条粉红色疤痕从右侧肩胛骨的地方环绕到后背的某个地方,难怪他总是将衬衣穿的那么严实。这不仅仅用精致就能说出整个人的味道。
我使劲地吸了吸周围的空气,喉咙又干又燥,门外光线渐渐昏暗,暗红花纹的波斯地毯又被角落吞掉了一部分,他还是没有倒酒给我。
“那是谁?”
“你开枪打死的那个缉毒警察。”
“我的天,张警官?”我的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场景,我似乎看到那个老警察披着一张印着十个弹孔的人皮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手里提着一把短柄三棱刀,满脸悲伤地看着我,看着这个房间里不是全靠养老金得来的东西。
那张价值不菲的欧洲老太,整套用黄花梨做的桌椅,一只在原木架上撒开蹄子乱跑的三彩马,一把还带着秦朝气息的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他们就这样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既带给人历史的厚重,又带给人艺术的肃杀。
每个人都想占有这一类东西,总是想在这些早已死在当时的毫无情感的物事当中寻找前人的意愿。它们珍贵,但并不怎么耐看,越看越教人窝火。
“他不该死的。”我叹气道,
我原本以为他能活下来的,击中的部位离开命门差上了一公分,我朝他开枪只是给新哥他们一个假象。但是,如果少校的消息可靠,还不如当他被我那一脚踹死的。
生死都不仅仅缘于巧合,当我听完少校的故事,我宁愿相信张警官的死只是出于过于衰老的缘故。
“那是你第一次开枪?”
“张警官死了?”
“谁知道呢。”
“他真不该死。说实话,我没想打死他,甚至还有点儿喜欢他。”
他朝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好像在说他是知道的。
我看到一片树叶从走道里飘了进来,它静静地躺在柔软的地毯上很久,它在装死。
它完全可以长出一条腿来跑开很远,或者被风刮进那个天井里藏起来,在石头缝里腐烂,然后偷偷摸摸地在第二年春天的某个夜晚从树枝上钻出来,又长成原来的样子。但它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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