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寒晨夕
1
星期五的天气,和往常一样,没有太阳。下了两周的雨,总感觉身上的衣服有点潮湿。下班回家,推开了门,婆婆刚挂了电话。我和往日一样,换了拖鞋,刚起身,婆婆一把抱住了我,大哭——“你福财哥被砸死了”!
空气静止了。仿佛置身梦境,但这真真切切的痛,却是如此真实。我们抱在一起大哭了很久。
可我总不愿意相信,哥就这么走了。
2
我哥人很好,热情、实在。
我哥是我结婚后认识的,结婚的时候,他就张罗着忙前忙后。农村的生活,向来都比较单调,只要我在老家,他都会过来找我玩,谈谈工作,聊聊庄稼,打打麻将,带我们去镇上吃些小吃。
我哥总像个长不大的孩童,永远充满活力和阳光。成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伪装,但从他的眼里总能看到最本真的善良。
我哥喜欢人,爱人,能和每个人碰撞出火花。村子有个卖豆花的,那个中年女人,骑着三轮车,嘴里叫嚷着“卖豆花哩”,还没等车子停下来,他就会从早就藏好的角落突然冲出来大吼一声“呕~~吼~~”,一双大手往后拽着三轮车,在车后一边跑一边发出怪异的呐喊,中年女人又气又笑,随口骂着“你个老怪兽”,站在路两旁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弯腰抱肚地哈哈大笑。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疯子的恶作剧。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大家最喜欢看的,就是一个人的调皮加另一个人的尖叫。这时候,我哥总喜欢请别人喝豆花,喝的人快乐,卖的人也高兴,请客的他则在一旁又成了最慷慨的孩子王,俨然没有了此前孙猴子般的癫狂。
我哥很乐观,乐观得能把地里的土搓成一堆金黄的盛宴。谁家需要帮助,他都去。村里经常停电,他常常半夜起身去检查维修。漆黑寂静的夜在人烟稀少的农村常常让人感到脊背发凉,还有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坟头,再加上几声野物的叫声,走在路上的人,常常加紧脚步,怀着惊恐揣着不安忐忑前行。但我哥,他不怕,他常常与众不同,因为他乐观呀,他的乐观源于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他对那些房子里人们的热爱,对电压房的热爱,对奶牛场的热爱,对那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的热爱。他会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在路上唱着歌,而且大声地唱,一路就能唱到修电的地方。
所以,他当了队长。
3
这个世上,有一件事从来都是让人悲伤的,那就是死亡。
我哥帮村子的人们操持了多少场别人的葬礼,屋前屋后,忙里忙外。别人结婚,他是最能闹腾的一个;别人下葬,他总比别人少一分忧愁。他总说,人走了,你总不能让走的人还为你难过吧,让他快快乐乐地走,人间的一丝伤痛都不要带走。
我哥总喜欢跟别人开玩笑,总喜欢拿自己开刷。
“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们一定要给我买一身好衣服,我这人爱俊,给我洗干净,我要漂漂亮亮的走。”
“要是我死了,把臊子面往旺了做,辣子油旺旺的,红红火火的。”
“我要是死了,你们都别哭。”
“……”
这个时候,爱他的那些老人、女人和孩子都会骂他,甚至拿拳头捶他,你个老不死的,说啥哩。
4
2017年6月23日,有一个邻村的人给我哥打电话,让他去抽粪。
我哥开着他的三轮车,从村子的最里头出发,村子的主干道很长,他风风火火地往外开。前面有辆挖掘机,是同村的一个哥们的,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他在后面按喇叭。“你个孙子,快让开”,他笑着骂着,其实不是真心骂架,那是他说话的方式,人们也喜欢他的大大咧咧。前面的老哥哥也是,幽默地回击,“你个老东西,就是不让,气死你”。
眼看就要晌午了,去抽了粪还等着回来吃午饭呢。
两个人你急我缓,像两个小学生一样,杠着到了村头大路上。这可把我哥憋坏了。此时终于可以一路狂奔了。到了抽粪人的家里,沼气池已经满溜溜的了,于是我哥把三轮车上的抽风管拿下来,打开抽粪机开关,不一会儿车上的大粪桶就抽满了。他又飞驰一般的奔到那户人的地头,把粪倒进地里。收了抽粪钱他就愉快地走了。
平时他都是走大路的,但那天,他要给家里生病的老婆买药。于是抄了小路。
药店的老头是个老郎中了,说明病情后拿了药,跟那个老头说东拉西地开了一通玩笑,老郎中最后给了他一包烟,他抓着老郎中的脖颈后面,“哎呀你这个老东西,心里还有我呀”,于是高兴地开车走了。
六月,是收了麦子后的六月,是播了玉米种子的六月,是燥热的六月,空气里满是热干面的香味。
三轮车在六月的天空下疾驰,风那个凉爽,挂在三轮车把手上的药在风中起舞。我想,那个时候,我哥一定唱起了他自编的歌曲,估计坐在座椅上的屁股都被弹了起来,他肯定满脸笑容。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了,路上没有一个人,那个整齐的村落里都是他满心喜欢的人,还有他喜欢调戏的大黑狗。这个时候回去,他随便去谁的家里,都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饭,关中的老农民最喜欢吃的就是热干面了,想想都让人馋。吃完,他肯定还会在微信上给我发照片,晒他的热干面,我一定会馋得隔着屏幕咽口水。
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翻车了。
5
周围没有一个人。世界静止了。
十二点到一点的正午,家家户户都不用上地干活,连麦子都已经晒好装仓,酒足饭饱,又遇上艳阳当空的正午,正是洗完锅碗昏昏欲睡的时候,谁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闲逛。
我哥,躺在烈日下,身上压着重重的三轮车,车上还有很重的抽粪机。嘴角撕裂,七窍流血,腿粉碎性骨折,他扛着这陪了他很多年的小伙伴,不情愿地躺在他的下面,背靠着养育了他几十年的黄土地,睁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听着,等着,想着,疼着,几十年的光阴和这光阴里的故事还没来得及再回味一遍,世界就黑暗了,沉寂了,安静了。
我哥躺在岁月的云里,沉沉睡去。
晚饭的时候,人们才从屋里出来,走街串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发现了他。
全村躁动,人们惊慌得从家里夺门而出,健步如飞地向那个土沟里奔去。找了吊车,拉来了冰棺,大人们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人们蹲在田间地头放声大哭。换寿衣的时候,人们从他的衣兜里摸出了那包烟,还没拆封的烟,老郎中站在棺材的旁边泣不成声。塑料袋里的药,还在三轮车上挂着,滴着血。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多少欢快的瞬间随风而逝,多少欢声笑语刺痛心田。
这么一个好人,老天爷是瞎了眼了,为什么要带走他。我哥走了,这个村子将会少多少欢乐,那个卖豆花的中年妇女,再也不会有人在后面拽她的车,她也不会再又气又恼。以后围着吃豆花的时候,是否还会有个人在后面傻乐着说“人人有份,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哥真的走了。与世长辞了。
6
哥,我翻着你的微信,看着你的朋友圈,去广州的火车票上,你的名字是那么显眼。
哥,那些仅有的几张照片,看着你的脸,那么慈祥,那么温暖,如同冬天的炉火。
哥,那年放在你电动车后备箱的大鱼,曾在院子的脸盆里想你,如今,你们都在天上,那么遥远。
哥,去年你邮递到重庆的围巾,一共四条,我两个妈妈各一条,我一条,我弟弟的媳妇还有一条,都在各自的衣柜里。夏天还没过去,冬天已经来临,围着它一定会像在生了火的炉子旁感觉不到脖子凉。我的是红色,大红,我很喜欢。
哥,我爸说你给他拍的割麦子的照片很丑,他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即使照个侧面依然看起来很丑,你应该照背影,拿着镰刀,在金灿灿的麦田里,这样才看起来更像劳动人民的身影。
哥,你在北坡的崖上挖的小蒜,还有从初春的阳春树上摘的春芽,还有你采的野蘑菇,看别人放飞的无人机,你去远方城市的火车票,你和妻子儿女们在千亩荷花旁的合照……都在我的手机上,你那么热爱生活乐于分享,应该也没有删吧?
哥,我给你买的茶叶喝完了吗,那是你最喜欢的西湖龙井,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没给你买一条烟,你那么爱抽烟,我竟然只记得送你茶叶,忘了烟的事。我真不是心疼钱。
哥,我拿着你的照片问不到三岁的果果,“你喜欢这个叔叔吗”,果果说不喜欢,我问他为什么,叔叔那么爱你,没理由不喜欢呀,他竟然说,“因为他死了”。
哥,我真的很想哭。
哥,原谅我不能回去看你,不能送你最后一程,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心情,骨头断裂的时候你有多疼,我都不知道,没人告诉我。除了你,我跟这个村子的其他人都不熟,他们不会打电话给我这个小小的晚辈关于你的故事。
哥,你属猪,你才五十八岁。
7
哥,如果这是你和命运的约定,我只能顺其自然。我会把你给的一切放进心里,包括你的脸,你的笑容,你带着孩子们玩耍的画面,还有你耕作在田间地头流下来的汗,以及你从千里之外发送给我粉红色洋槐花的照片……我都会一一珍藏。
哥,我会像你一样,向这个世界要一个没有四季的春天;我一定好好生活,可我不会学你,总喜欢给人一个猝不及防。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还不够,还要赔上一生的想念跟你玩一场猝不及防的捉迷藏。
哥,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哥,你好好走,忘了那些疼,原谅那台日夜忏悔的三轮车,原谅那个叫你抽粪的人,原谅那袋西药和那盒烟,请抱一抱那个痛哭流涕的老郎中,请与命运握手言和。把所有的留恋都放在人间,这个世上,还有你的一个家园,人们都等着你。
哥,过年你总是第一个贴好对联在大街上放炮的人,怎能缺少你。
哥,别忘了你在人间还有制造欢乐的使命。
哥,我们不说再见。
哥。哥哥。你看天空多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