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盐野七生的巨作《罗马人的故事》,内心是有所期待的,就像跨越千山万水去见一位故友。十卷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马可·奥勒留。
2022年春天,也是缘于偶然的机会,我与朋友合作翻译了一本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出版社要求试译最后一章——马可逝世前的一段心灵独白。原著作者罗伯特·J·唐纳德用了大量悲壮的笔调,描写了马可用俯瞰视角回望自己的一生,我被深深打动,当时那篇试译稿非常成功。后面也是因为翻译的需要,我陆续阅读了《沉思录》,《马可·奥勒留传》、狄也弘之的《精神的堡垒》。
去年春天,又得到机会翻译了罗伯特·J·唐纳德写的《马可·奥勒留传记》,但交稿后一直杳无音讯,正因为有以上阅读和翻译,我知悉一般史书中关于马可的生平以及哲学思想的大部分内容。但是,在我心中隐隐也有很多疑惑,我想了解哲学家皇帝的光环之下那个真实的马可。《罗马人的故事》给了我答案。
1. 马可在《沉思录》中开篇感谢了他的家人,朋友,师长,更是用很长的篇幅表达了养父安东尼·庇护的温暖回忆,但为什么唯独没有提到哈德良?
马可的祖父阿尼乌斯·维鲁斯深得哈德良皇帝的信赖,曾三次当选执政官。马可三岁丧父,从此便跟随养父。哈德良十分器重这位少年,并给他起了绰号“维鲁西姆斯”(意为:最真实的),同时授予了他一系列荣誉。哈德良临死前,确立了安东尼·庇护为继任者,前提是要求其收养马可为养子,也就是确立了17岁的马可是帝国的下一任继位者。
马可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人,不是一个冷漠的,只关注理性思考斯多葛派。但是马可为什么对哈德良皇帝只字未提,我以前读过的书里解释说:哈德良是个暴君,晚年残暴,多疑,而且在智识方面,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他是马可的反面教材,教会他“美德”与“克制”。
但是作为五贤帝之一,哈德良在21年的统治期间,巡查了帝国全部的36个行省,巩固重建了帝国的军事体制以及法律系统。在哈德良时代的罗马帝国囊括了欧洲,中近东以及北非,所有的防线都固若金汤,以至于安东尼庇护执政期间,罗马处于“秩序支配下的稳定”,连史学家们都称“一切顺利,无事可记”。从政绩来看,他绝对称得上是贤明的皇帝。
晚年的哈德良变得性情暴躁、难以交流,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也许,他的暴虐的确让马可也对他敬而远之。另外在哈德良死后,元老院决定要对他进行“记录抹杀刑”,安东尼出面请求才取消这项刑罚。但即使如此,哈德良绝对不是暴君,晚年的残暴多疑也只是他的性格的一面。
通过这一次阅读时候,我不禁感慨,哈德良这样一位真性情的帝王,一生奔波于帝国边疆,恪尽职守,到了晚年只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偏执暴躁,得罪了元老院,差一点就被记录抹杀。人无完人,帝王也是如此。
马可与养父安东尼一样,性格敦厚,宽容,克制。盐野七生认为,哈德良与他的两位继任者最大的区别是,后者缺乏“忧患意识”。从性格与治国韬略上来说,马可与哈德良绝对是不同的人,也许马可内心一定是排斥哈德良的。理性的人会很薄情,对于与自己志向、美德标准不同的人,即使再恩重如山,他们也会选择与之划清界限。
2. 作为斯多葛派哲学家的马可
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不要听他自己如何用言语粉饰自己,或者看他如何用文字来表达自己,这些很可能是虚构的。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看他真正做了什么? 而且要看他在很长时间到底做了什么,时间不语,却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去年读过亨利·德怀特·塞奇威克的《马可·奥勒留传》,书中大量引用了后世流传的马可与他他的老师弗朗托间的通信。这些书信是不会说谎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可诚实好学,具有强烈的责任感,能够毫无抵触地接受别人教给的知识。他是一个好学生,重视家庭生活,身为皇帝,有着率先垂范的强烈自觉,对于自己的引路人充满深厚的敬爱之情。马可忠实地恪守师长的教诲。
盐野七生写到,然而从这些工工整整的信笺中,我们看不到一个年轻人应该具备的独立精神,而当时人们对于贤明的马可皇帝的唯一批评就是他的“虚伪”。我想这里的虚伪,是普通人对哲学家一贯的印象,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所变现出的的克制与自律,的确看起来十分“虚伪”。
作为哲学家马可是成功的,他的《沉思录》影响了无数的后人,他在生活、治国、战争中实践了他的斯多葛哲学。但就起治国政绩来看,正如历史学家蒙森评价说:就本来的气质而言,马可·奥勒留的思考重于行动。
3.作为皇帝的马可
马可在位期间内忧外患始终不断,台伯河洪水、帕提亚战争带回来的瘟疫(盐野七生对此描写不足),卡西乌斯的叛乱,蛮族入侵。马可虽然身体虚弱,却性格刚毅,毫无军事经验的他,亲自率兵出征,力挽狂澜。
以前,我只知道图拉真柱,读完这套书,才知道在罗马市圆柱广场的矗立着马可·奥勒留柱,这根圆柱以螺旋上升的形式记录了日耳曼战争,但它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远不如图拉真记功柱,马可·奥勒留柱只是战争片段的集合,而且浮雕场面过于拥挤。盐野七生评价说,通过圆柱的浮雕,可以看到:
这是一场没有战略、只靠战术蛮干的战争。除了方法拙劣,别无其他。这个问题和马可本人的诚实担当毫无关系,我们一言难尽的只能是无限的遗憾,或者只能对人性的复杂发出叹息。而马可自身苦恼的产物《沉思录》,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动笔的。
这也是我围绕着纪念柱漫步时想到的,图拉真记功柱的浮雕是" realistic "(现实),而与此相对,马可·奥勒留纪念柱上的浮雕则是" pathetic "(感伤)。情感的过剩,不但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是缺点,在艺术上也会形成不足。
3、哲学家皇帝的不足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了“哲人王的概念”,后世称只有马可·奥勒留践行了哲人王的理想,但是他真的成功吗?
马可从17岁跟随安东尼执政,当时罗马帝国一派和平景象,马可几乎从未离开罗马,我非常同意盐野七生的观点:马可在登基前,从18岁到40岁,如果他去行省任职,或者去军团实践,那么做了皇帝之后,也许就更有能力制定合理的战略战术。
马可在《沉思录》第十二卷中,也曾阐述他的理想中的罗马帝国目标,但是,我们都知道是马可开启了罗马帝国的结局,他的儿子————无德无能的康茂德继位之后,罗马帝国江河日下。所以我们也要考虑,励精图治的皇帝马可,在治国方面的能力确实值得怀疑。
文中关于法制平等、尊重人权、言论自由等观点,丝毫不亚于一千六百年以后在欧洲兴起的启蒙主义思想,真正的问题是怎样将其付诸现实。对" res publica "这种共同体或国家进行运筹管理,并不是只要树立一个崇高的理想就能够实现。如果不把共同体中那些和崇高理想距离遥远的成员拉拢过来,理想永远不能变成现实。人和人之间本来就各不相同,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如1350年后的政治思想家马基雅弗利说,构成共同体的民众尽管对抽象的事物判断错误,可是对具体事项往往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而词典中所谓的"形而上",就是"无法感知的形"、"超越有形的(事物)",也就是"无形"。反之"形而下"则是"用形来展示的事物"、"具备形的东西",也即"有形"。只靠形而上的思想无法推行政治,原因也正在于此。马基雅弗利还说,保证自由和法制平等虽然无比重要,可是民众最关注的仍旧是安全与食物的保障。对待民众,的确需要通过简单明了的"形",而且是与他们最关注的事物相联系的"形"去宣示理想。
那么,怎样才能展示出崇高理想的具体的"形"呢?
这些已经不是通过课本就能够学到的东西,可以去实际体验,只能根据现实情况研究适当的对策。头脑中的冥思苦想未必能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案,尤其是在精神形成期的青年时代没有积累过实际经验的人更是如此。
4.《沉思录》: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并无意图向他人表述。
在所有的国罗马皇帝中,只有马可·奥勒留与凯撒留下著作,但凯撒在《高卢战记》中没有丝毫悲怆,全书洋溢着压倒一切的自信,但《沉思录》中,关于战争,仅有只言片语的描述,盐野七生写到说,马可根本无法将哲学与现实结合,或许在马可的心中,正将二者安安分裂开来。马可在沉思录中曾写到:你现在置身于充满苦恼的地方,是全天下最时域修习哲学的环境。在这点,我也在思考,盐野七生的观点对吗?
德国历史学家蒙森曾评价:马可算不上是“伟大的智者”,他认为只有尤里乌斯·凯撒堪称“伟大的智者,是天才。对此,我深深赞同。
5. 终于找到了答案。
读完这本盐野七生的《结局的开始》我似乎理解了,我去年翻译的那本传记根本没有出版的可能(虽然我对自己的翻译非常满意)。因为那本书完全是唐纳德对另一本书的重述,价值不大。另外,书中有关于马可出征的历史叙述不够真实,过于夸张,他写到元老院多次授予马可 Imperator称号,一直到 Imperator X, 现在来看,真不知道这位作家是从哪本史书中找到的相关资料,或许只是他的杜撰?
还有一个细节:
公元166年10月,为了庆祝帕提亚战争的胜利,罗马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唐纳德在书中写到,两位共治皇帝乘坐战车,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奴隶在仪式的过程中,不断小说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你终将难逃一死。(这是罗马凯旋仪式仪式一个传统)
但是盐野七生根据一组浮雕描述说:现在,胜利的一家老小都挤上战车,后面那个起警醒作用的奴隶不见了踪影。
两位作者的的描述是相互矛盾的,但是根据浮雕来看,确实看到不到那个奴隶了。所以,我认为盐野七生是对的。
今天,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又翻出了曾经被我奉为宝典的《沉思录》,想起了过去的旧时光。人是会变的,但总归我们会从摒弃虚幻,看清现实,越来越可以勇敢地面对真实的自己。去伪存真,才是进步。所以这样这样想想,也没有太多感伤。
想起了《沉思录》8:25的 一段话:……所有的人都是朝生暮死,早已辞世。有一些人的确甚至被人马上忘记,还有一些人变成了传说中的英雄,再一些人甚至从传说中也消失了。那么记住这一点:你,这一小小的混合物,也必定要或者是分解,或者是停止呼吸,或者被移到其他地方。
直到今天,《罗马人的故事》我读完了12本,其实马可之后,罗马帝国风雨飘摇,隔三差五就换个皇帝,众生乱象,故事开始时总是壮丽,结束时总是很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