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1989年10月
许是云朵儿蓄积了无尽的泪水吧,这绵绵的秋雨,整整洒了一夜,又整整洒了一天。
吃过晚饭,我站在阳台上,透过密密的雨丝,眺望甬路旁那棵果实累累的老梧桐树在秋风秋雨中瑟缩着,不时有几片黄叶飘下来,落在空荡荡的甬路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树儿也不堪这清秋的凉气了。
突然,校门外走进五个人,高高低低地撑着五把伞,面庞是看不见的了,但素淡的衣袖上佩带的黑纱却很分明。她们缩着头,径自向北宿舍楼走去。噢!我明白了,这是五个亲姐妹,今天是她们爸爸的祭日了,她们定是刚刚扫墓归来的了。老人们常说:“死的活的都快着哩!”
“又一年了!”我自语道。
度过一年,忙忙碌碌的人们,也许觉得极快,但失去了亲人的人们,凄风苦雨,愁云惨雾,这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是怎样的月月,天天,分分,秒秒地熬过来的啊!
雨,还在洒着,天色又暗下来,空中雾朦朦的,稍远点的东西已看不清晰,然而,那位长眠者的音容笑貌,却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的形象,我总觉得是孔乙己与润土相融合的产物,一到冬天,又常令我想起“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藤野先生。他姓于,教研组的老教师一直呼他于学究,以至于我刚参加工作时曾一度以为他的名字叫于学玖。
他高高的个儿,极瘦,微驼着背,一张苍白的脸。说话时发出苍老、低缓、颤抖的音,有气无力的。二十多年的老病号,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药片往嘴里放。四十多岁的人,却是五十多岁的体貌,走起路来,蹒蹒跚跚,老态龙钟。他患面部麻痹症,脸上常贴着膏药。除了夏天,一年三季都戴一个大口罩,冬天,再配上那顶破旧的三大扇棉帽,在八十年代的中学校园里,便足以给见过他的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了。
他多子女,极象润土。据说,他第一个孩子是儿子,死了,三岁上得了白血病,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药费。从此后,再生的便是清一色的女儿,一连五个,人称“五朵金花”。老师们都说,要不是为了生个儿子,学究是不会生这麽多孩子的。这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把他家吮吸得一贫如洗。于是,人们常见他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一个湿漉漉的破麻袋,里面装些老白菜烂西红柿之类。有一次,我去他家借一本书,见他正在啃凉馒头,饭桌上是一个大石蒜臼。他放下馒头,从两张床底下费力地拖出五六个大纸箱,我们俩翻了半天,才找到了那本书。我说:“于老师,有个书橱就好了,你这些书,一个书橱怕都盛不下吧。”他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头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他的博学,在本市是极闻名的,尤其是古文,常令人想起孔乙己,这也许是他得了学究雅号的原因吧。常有些毕业了的学生对在校学生说:“你们上三年高中,若捞不着听于老师讲课,那是终生遗憾!”我这个工农兵中专生,是常常向他请教问题的。刚毕业时,有一次,我指着一本书问道:“于老师,玛拉沁夫不是个男的吗?这本书里怎么提到他的处女作呢?”他听了仰天大笑,笑得老花镜溜到了鼻尖上,但这大笑里,却无论如何叫我品味不出一丝一毫嘲笑的滋味。他耐心解答了我的问题,从此,我便越发乐意请教他了。在我眼里,他俨然是一位博学、慈善、和蔼的老父亲。
有人说他死心眼,这确是真的。学校每年一次的补助,他从不申请。组里的老师每次催他,他总是笑笑,摆摆手道: “不用,不用!”有一次,一位老师实在看不下去,替他写了一份申请,他与那个老师将申请夺来夺去,终是没有交。有一年他送毕业班,老家邻居几次来电报催他回家处理房子,他竟也不请假。等学生毕业了,他匆匆赶回家,典他房子的人早已把房子卖掉,逃之夭夭去了海南,他白白掉了四五千元。人们要他打官司,他叹息说:“谈何容易!”人们替他惋惜,他苦笑说:“权当老祖宗啥也没留下!”
他人老实,好对付。人手一份的待遇,还有他的份,若是僧多粥少,他便常常喝不上。有一次提工资,名额有限,而他又只知道安分地等待,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组里的老师让他到上面找找,他只是抚摩着他多年来发表的那一摞文章,嘴里喃喃地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不善交际,尤其不善交通王侯。学生倒是不少,而且有的便做了官,但他又不愿麻烦他们。学生们常问他有什么要办的事,他总摆摆手说:“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
这几年,他和同样做教师的妻子都提了工资,家里也就陆续添置了些家具。多少年来借用公家的一张课桌居然换成了写字台,而且还居然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老师们都说:“老于家总算好过了些!”然而,他积久的各种疾病也加重了,可他还是每天每天,拖着那两条因患关节炎而微跛的腿,挟着那一摞摞厚厚的作业本和书,向办公室走去,向教室走去。他常说:“人啊,简直就象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
终于,这台早就出了故障的机器,再也不能勉强运转了,于是维修它,给它添油,然而晚了。于是休病假,一个月,两个月,总也上不了班。开始,老师们还常去看看他,每次他总说:“人啊,最痛苦的是不能工作,我这个人啊,成个废物了!”久了,各人忙各人的,人们也就渐渐将他忘掉。他的妻子忙于教学工作,总以为他的病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五个孩子都不大,也不懂得照顾他。
秋日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我踽踽地踱到操场去散步,见一堆人正在慷慨激昂地议论着什麽,仔细一听,原来是于老师去世了。
“虽然是长期病号,却没有致命的病,怎麽就突然--”我惊问道。
“不是病,是--”“怎麽走那条路呢!--”
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人们继续议论着,深深的同情中包含着批评,说他太迂腐,说他心胸太狭窄,说他性格太懦弱。
我离开人群,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踱着。是啊,太迂腐,太狭窄,太懦弱,亏还是个男子汉呢!我在心里也责备起他来。责备之余,却又宽恕了他,人无完人,为什麽偏偏要求他是一个完人呢?宽恕之余,随即倒又自责起来:为什麽不常去看看他呢?过去不是常去请教问题的吗?如果常有人去和他说说话,也许--现代心理学家认为:寂寞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他象失了翅膀的鸟,终日栖息在巢里,他大概是太寂寞了。
他躺在吊唁厅里,眼睛是闭上了,因为他太累、太乏,嘴巴却微微张开着,似有许多话要对人说。一批批新老学生,冒雨从几十里外赶到火葬场。追悼会出乎意料之外地隆重,隆重的令老师们感到了莫大的安慰。然而,我想,这一切,对于死者,大抵是无济于事的了。
板报换了一期又一期,但怀念他的文章,却一直没有人擦掉。还是他的妻子哭着请求老师们擦掉的。生活往往是这样,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极容易忽视他,而一旦他死了,才意识到他曾存在,想重视他,却晚了。
“又一年了!”我又自语道。
我把思绪拉回到眼前。我再望望那棵果实累累的老梧桐树,它已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连轮廓也辨不出了。校园一片静谧,只听见那绵绵如丝的凄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洒着,洒着,如泣,如诉。
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轻松些,但愿他不再寂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