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朱珍

“喂?喂?噗,噗”

“朱珍!朱珍!畏罪潜逃!畏罪潜逃!携带枪支,有知情下落者,立即报案!立即报案!”

清晨,大家还没醒,厂家属区那根微微倾斜的电线杆上的广播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这则通告,连放十次。躺在被窝里的人们,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咋的了?朱珍咋的了?

朱珍是广西人,在云南当过兵,营长军衔,转业后分配到水解厂,后来做过小学的书记。

开会的时候,他总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毛在东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没错,他总是说“毛在东”)

他家里有两个孩子,女儿是我爸的同学。

后来,朱珍担任农场书记。这官职油水不少。你可能会问,文革时也有腐败?

还真有。

农场里有很多“小青年”——这是个专有名词,指那些没有工厂正式编制的年轻人。名义上,他们能否转正要看工作表现。那个年代,有了编制,就等于端上了金饭碗,意味着好待遇,找对象也容易。然而“小青年”的数量庞大,而编制稀缺。所谓的“个人表现”充满主观性,给了权力寻租的空间。朱珍靠着“办转正”收了不少东西。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送礼大多是烟、罐头、鸡、鱼。

朱珍的故事,还得从“做头发”说起。

厂里有个女理发师,姓温,丈夫是工人,没啥本事,就知道喝酒。他们有一个儿子,也是“小青年”。

至于接下来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我可以合理猜测:也许是温师傅的手柔软,洗头时让朱珍觉得舒适;也许是她的毛衣紧身,勾勒出饱满的胸脯,让朱珍心猿意马;也许是她脖颈白皙,撩发的瞬间让人浮想联翩;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些细节,他们只是互相看对了眼。

总之,他们——搞破鞋了。

发生了伟大的友谊,啊,伟大的友谊。

这在当时可是天大的事!

毛主席还活着呢!

搞破鞋,伤风败俗,是要被批斗的。不但会丢官撤职,失去工作,还会被全社会唾弃。女人的下场更惨,头发会被剪光,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示众。

他们的关系隐秘地维持了好几年。这段时间里,温师傅家里顿顿鸡鸭鱼肉,瓜果梨桃不断,甚至盖房子的砖头、水泥都有人送上门。而她的丈夫依旧醉醺醺,浑浑噩噩。

老话怎么说来着?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

后来,温师傅的儿子转正了。

细节我们依旧不得而知。也许是温师傅的丈夫酒醒了,发现了异常;也许是温师傅厌倦了这段地下关系;也许,她的目的已经达成。

温师傅提出分手,想回归家庭。

但朱珍感受到的却是——背叛,被利用,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朱珍喝醉了,提起农场的半自动步枪,冲向温师傅家。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飞溅,昔日枕边人,如今血泊中,肠子都他娘地打飞了。

朱珍酒醒了,疯了一般跑回家,拽着女儿,朝火车道附近的荒地奔去。

“爹!你这是咋的了?你要干啥?干啥呀!”女儿哭喊。

“你开枪,打死我。”朱珍低声说。

“爹!你这是咋的了?你要干啥?干啥呀!”女儿哭喊。

“你不开枪打死我,我就打死你。”朱珍用步枪枪口抵住女儿的额头。

女儿彻底傻了。

朱珍接着说:“我杀人了,你打死我。待会儿我挖个坑,躺进去,把枪口对着自己嘴里。等火车鸣笛,你扣扳机。你不用看,等我死了,把我埋了,在上面插上豆角秧。然后回家。别人问你什么,你都别说。如果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听清楚了吗?”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呜——呜——”

火车鸣笛时,中间夹杂着一声枪响。

女儿把朱珍埋了,按照他的交代,在上面插上了豆角秧。

回家后,她几天不吃不睡,谁问都不吭声。厂里人都说,她疯了。

全厂几千人被发动起来找朱珍,山里找,水里找,甚至有人顺便在山上采了一筐野菜带回家。市里的通缉令也发了。

但——一无所获。

一个月后,儿童节。

照理说要办运动会,几个学校联合举办。

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会场设在大黄楼,离那片豆角秧不远。

运动会人太多,来回走动间,地上的豆角秧被踢来踢去。

突然——

一只发黑的手,被踢了出来。

朱珍,终于被找到了。

“为啥要让女儿埋了他?”我问我爸。

“虽然被抓到也是死,但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啊?”

“那个时候,枪毙犯人,都是在大广场搭戏台,开公审大会,通知全市各单位前来围观。”

“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然后呢?”

“然后给罪犯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名字,念审判书。念完后,在名字上画个大叉。”

“然后就枪毙?”

“没有。”

“死刑犯会被拉上车,全市游街一圈,再去枪毙。”

我沉默片刻。

“朱珍,肯定也主持过这样的大会吧?”

“那是当然,他是农场书记。”

“那他女儿,后来呢?”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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