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爱为奇怪之论,不然不能引人注目。他必先树一靶子,夸大其缺点,再抛出自己的观点。如果不细心去甄别,很容易被他人忽悠,人云亦云。
袁枚的“书非借不能读也”就是这样。他说,人一旦有了一本书,不会急着读,而是束之高阁,待他日有空再读;而借书的人想着某天要还,不得不抓紧时间。这样,拥有书的人没读到书,借书的人反而读了书。大家却忽略了这么一段话,他说自己当官以后再不像少时那样有那么多时间读书了,虽然现在有钱买书,而少时没钱都是借书来读。叹往昔读书时间一去不复返,现今堕于尘世忙于俗务没有时间读书的人也不只他一个。苏东坡也发过类似的感叹:“高人读书夜达旦,至今山鹤鸣夜半。我今废学不归山,山中对酒空三叹”。袁枚的目的是鼓励借书人黄生多读书,但他偏偏树了一个靶子“书非借不能读”。好奇谈怪论的读者丢了芝麻,只记住了“书非借不能读”,却忘了作者重点是鼓励抓紧时间多读书。于是乎,断章取意的人将“书非借不能读也”奉为圭臬,仿佛“借书读”也是一种风雅之事。如果你叫他自己买去,他必祭出此句:“书非借不能读也。”
真是“书非借不能读”吗?这是我所听说过的最莫名其妙的事了。像黄生那样的穷人买不起书,借书是无可厚非。只是诸位啊,谁身边真有那样穷的人呢?一顿便餐十几,一顿大餐上百。有谁是买了一本书后下一餐就吃不上了呢?所谓“买不起”,其实是吝啬而已,不舍得在书上面花钱。连买书的钱都不愿意出的人,怎么可能比买书的人更想读这本书呢?借来最多也就是猎奇翻几页,然后一样也是束之高阁。我以前从朋友那里借来两本书,快一年的时间也就看完一本。最后朋友催我还书,开车到我家楼下来拿。我当时真是羞愧难当。估计朋友已经开始担心我不还了。经过此事,我再也不向别人借书了。
爱抬杠的朋友举了个反例。董其昌题《蜀素帖》中说自己原先只有摹本,没成想在有生之年能在朋友家见到原迹,日夕临池。“这《蜀素帖》原迹,董其昌必须借吧?不然他到哪儿找这原迹去?”朋友实在狡猾,他在这里搅浑一个概念。《蜀素帖》原迹的确可以称为书,但更准确的说是一文物,独一无二的。董其昌那时候的摹本可能与原迹有出入。但是到现代,由照相式的复印方法发行的摹本,其字迹跟原迹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对于古玩者,他们玩的是原件。但是对于学书者来说,摹本和原迹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所以现在如果有人声称有幸得见原迹真容,那也是从古玩者的身份出发,而非真正的读书者。读书着重的是书里的内容思想,而不是这本书是谁谁谁摸过的,值多少钱。价值一亿的《砥柱铭》原迹与价值几十元的摹本,对于一个学书人来说都是一样的。真想学黄庭坚,就花几十元买个摹本吧。
只是作为读书人的身份久了,自然而然会有那么一点藏书人的性格。一个读书人进化成藏书人了,书更加的不能外借了。自己的藏书,看之前必须要洗手;生怕折页伤了书,都用书签做记号;不能让阳光直射照在书上;时间久了又必须拿出来晒晒太阳,防书虫。当书借出去以后,借书人保证能做到这些?所以,对方如果是一个不爱惜书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把书借给他。
那么书可以借给好书之人吗?--真是天真。肉包子打狗还想把肉包子拿回来?--书,千万不能借给好书之人。钟繇看上了韦诞的蔡邕论笔法的书,想借来一看,韦诞拒绝了。韦诞还真是个明白人。估计他自己就是这种人,碰见了跟自己一类的钟繇,以己度人,不借。但是他还是棋差一招,没想到自己死后,钟繇竟掘了他的墓,“借”得这本书。爱书之人,多有怪癖,不近人情,为了得到一本书,竟然使出这等手段。我想钟繇最后应该还是没有还吧!怎么还嘛?再掘一次韦诞的墓?对付好书之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墓修得好一点,像武则天那样最好。如果办不到,就低调一点,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俗人,不读书。
如何去判断这个人是好书之人还是一般的正常人呢?钱谦益就是我们的标杆。钱谦益的藏书算得上是汗牛充栋了。他的绛云楼失火也被人评为历史上的十大毁书灾难之一。这么一个爱书的人,居然为了给柳如是买房子,把珍藏的《汉书》卖了。这就是正常男人。我要强调一下这套《汉书》的历史:宋刻本,“不惟内纸坚白,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最早为赵孟頫所藏——这就已经注定了这套书的与众不同。——再后来为明王世贞收藏,“余失一庄而得之”。最后到了钱谦益手中。钱谦益对失去这套书还是颇为耿耿于怀的。他在《跋前后汉书》写到:“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将与书的分别同李煜亡国的情感作对比,还称人失掉一国的悲伤只能与他的悲伤“约略相似”,可见当时心情之沉痛。在钱谦益看来,“书”又何尝不是他的“宫娥”啊!但是,真正的汉子懂得硬盘里的女神和现实中的老婆的区别,钱谦益此举可谓是明末清初学者务实思想之滥觞。
不夺人之美,不强人所难,高尚者理应在墓志铭上刻下这样的话。当你实在躲不过,遇到卑鄙者了,直截了当的“不借”也不见得有多么的不礼貌。